李白的五絕
     盛唐五絕是整個唐代五絕創(chuàng)作的鼎盛期。這個時期，不但涌現(xiàn)了大批五絕作家，而且出現(xiàn)了李白、王維、孟浩然、崔國輔、儲光羲、王昌齡、裴迪、崔顥、杜甫、岑參等大家和名家。其中，李白、王維兩人是歷代評論家公認的五絕圣手。這一講我們一起來探討五絕圣手李白的五絕技巧。
     李白的五絕的過人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意境、語言、立意三個方面。

（一）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
 
“意境是 '情’與 '景’的結晶品?！?nbsp;真正有意境的詩歌應給人畫面感、空間感和情感余味。詩歌是否具有意境是衡量一首詩歌藝術高下的標準之一。五絕字數(shù)極少，幾乎剛開始就要結束。要在短短二十字中寫出使人回味無窮的意境是十分困難的。而李白卻非常善于在極短的篇幅中創(chuàng)造情景交融的詩歌意境。
《玉階怨》在歷代宮怨詩中不僅是以含蓄著稱的名篇，也是以意境取勝的佳作。李白之前，真正以 《玉階怨》為題的五絕只有兩首。
齊虞炎 《玉階怨》：
紫膝拂花樹，黃鳥度青枝。
相思安將寄，悵望南飛鴻。
謝肌 《玉階怨》: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虞炎、謝朧之作重點似乎并不在意境的營造而是烘托主人公的思念之情。
李白之作則形成了優(yōu)美的意境。
李白 《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前一句點明了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為 “景”同時含情，如王堯衡 《古唐詩合解》指出:“宮人望幸，佇立玉階，不絕夜深而白露生矣，生字有意。”這一句本身就是情景交融的佳句。后一句是對前半句情感的延續(xù)，一個 “浸”字可見情感之深。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是全詩最受贊賞的兩句。
“'玲瓏’二字 冷寂可想.其取神乃在'卻下’二字，有淚宮長夜、恍惚無眠光景”“望明月”使全詩意境的形成，明月拉開了天與地之間的距離，使“境”的空間得以顯現(xiàn)。“望”凝固了人物的情感，明月當空，伊人獨望的畫而油然自顯，“侵”、“望”等字的妙用提供了讓人體味人物的侵感的依據。情景相融，意境頓成。相似的意境還可見于 《靜夜思》，兩首詩表達的情感雖然不同，然 “玲瓏望秋月”與 “舉頭望明月”二句為各自的意境提供了相似的空間。
 再看李白的《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首詩在李白五絕中最富意境。在這首詩里，意境的畫而感、空間感和聯(lián)想空間自然交融，渾然一體?！氨婙B高 飛盡，孤云獨去閑?！币暯菑目罩邢鹿P，拉開了遠闊的意境空間。同時 “盡”與“孤”又與下文的“獨”字前后呼應，正如楊逢春 《店詩偶評》云: “首二鳥飛云去，都是烘托獨字。”“相看”表明詩人在看敬亭山，同時敬亭山也在看詩人，虛詞 “唯有”的巧妙過渡既結束了全篇又留下了些許詩人特有的孤獨意味，“以山為有情，妙境無極?！毙纬闪艘环伺c自然惺惺相惜的圖畫?！傍B飛云去，言眼前并無別物，惟看著敬亭山，而敬亭山亦似看著我，兩相無厭，悠然清浮…深得 '獨坐’之神?！倍潭處拙洌饩乘仨毜漠嬅娓?、空間感和情感韻味自然生成。此詩極易讓人想起陶淵明的類似作品。
陶淵明 《詠貧士》其一：“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暖暖空中滅，何時見余輝。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翩，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輒，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己矣河所悲?！迸c這首詩的意境最為相近。李白用更為詩性的語言重述陶淵明的心情，把 “知音茍不存，己矣何所悲”的明了感悟轉托于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碧N含的情緒變得更為復雜難測，令人回味?！霸娭撂帲钤诤顭o垠，思之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己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nbsp;《獨坐敬亭山》就寫出了這樣“可解不可解”的妙境。
   具有想象的空間感，是詩歌意境的特征之一。李白五絕的意境美就體現(xiàn)在具有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藝術空間。利用意象來達到意境空間的生成是李白五絕創(chuàng)造意境的主要方法。意象的使用對意境藝術空間的生成作用巨大。艾略特在談論 《哈姆雷特》時指出：“用藝術形式表現(xiàn)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換句話說。使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時間來表現(xiàn)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xiàn)，便能立刻喚醒那種情感?！边@種“客觀對應物”在詩歌中就是指詩歌意象，而能夠“立刻喚醒那種情感”的 “客觀對應物”一定是為人們所熟悉的。
五絕名篇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保?/span>元稹《行宮》）
就是善于擷取深宮中最有代表性的環(huán)境和人物達到對宮女數(shù)十年宮廷生活內容的高度概括。
白云和飛鳥是李白五絕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意象。
“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憶東山二首》其一）
“欲報東山客，開關掃白云?！保ā稇洊|山二首》其二）
“白云見我去，亦為我飛翻?！保ā额}情深樹寄象公》）
“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追》）
“早起見口出，暮看棲鳥還。”（《望木瓜山》）
這兩個意象很早便在文人詩歌中使用。請看：
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賊詩以答》）為白云奠定了一種閑適的隱逸情調。
陶淵明“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保ā讹嬀贫住菲湮澹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又為這兩個意象增添了深厚高潔的情操。飛鳥與白云藍天為伍，朝可飛，暮可棲，指代著自由和歸屬感。阮籍“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保ā对亼选菲湟唬霸笧樵埔婙B，千里一哀鳴.”（其二十四）“荊棘披原野。群鳥飛翩翩。”（其二十六）“高鳥摩天飛，凌云共游嬉?！保ㄆ渌氖牛┯仲x予飛鳥一種自由而又孤高寂寞的品格。
     語言是文化的象征的模式，在文學語言中。最有助于強化語言情緒的就是文化底蘊，當一種意象表現(xiàn)出一種文化基質時，文本本身便具有了耐人尋味的醉厚意趣。白云、飛鳥是古典文學眾多詩歌意象中富有高潔、隱逸情懷的代表意象.敬亭山可作為眾山之代表，巍巍青山巍峨、穩(wěn)重，多為高人所在，隱士所居，也是文人色彩很濃的意象，這些意象在人們的反復使用下己經超越了人們視覺認知所帶來的直覺聯(lián)想，而深入到文化精神的層面.它們激發(fā)的不僅僅是視覺的印象。還有對無數(shù)文人情懷的記憶和共鳴，這種連鎖記憶就是此詩言外之 “意”的具體內容?！丢氉赐ど健吩诙潭趟木渲袑自?、飛鳥、青山三個經典意象疊加，其意象組合的密集決定了這首詩豐富的人文信息含量。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二句則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思想和哲學思想息息相關?！肚f子 ·達生》云：“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睘樘烊艘惑w的觀念奠定了哲學基礎?！肚f子·齊物論》還宜揚了“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宋程頤又提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還說“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睂⑻烊撕弦煌茷槿松罡呔辰纭Ｇ也徽f在哲學上有多少人接受了這種唯精神論的觀點，就文學思想來說，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的 “物感說”與哲學上的萬物一體說是息息相通的。這使人與自然相互撫慰、永不相棄成為中國人傳統(tǒng)的的思維觀念。在 《獨坐敬亭山》一詩中，白云、飛鳥、青山代表了廣泛意義上的自然界，詩人對它寄予全身心的信賴，全詩用最感性的形象再現(xiàn)了中國人最傳統(tǒng)的思維觀念。無怪錢鐘書在 《談中國詩》一文中認為李白的 《獨坐敬亭山》是 “公認為洋溢著中國特具情調的”“兩節(jié)詩”之一。
      除了飛鳥、白云。明月作為李白詩歌主要的詩歌意象，在五絕中也頻繁出現(xiàn)，也是一個積淀了深厚民族傳統(tǒng)和豐富的人文信息的意象。這一意象在 《靜夜思》中散發(fā)著獨特的藝術魅力。思鄉(xiāng)是樂府的傳統(tǒng)題材之一，但很少短篇，五絕以文人作品居多。如：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xiāng)，郁郁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漢樂府 《悲歌》）
幽客海陰路，留戍淮陽津。垂情向春草，知是故鄉(xiāng)人。 （宋 ·湯惠休 《江南思》）
柳黃未吐葉，水綠半含苔。春色邊城動，客思故鄉(xiāng)來。 （梁·何遜 《邊城思詩》）
心隨南云近，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近日幾花開。（陳·江悠《九月九日》）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隋 ·薛道衡《人日思歸》）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唐 ·王維 《雜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 ·白 《靜夜思》）
       在這些不同時代的思鄉(xiāng)作品中，漢樂府 《悲歌》以較長的筆墨抒寫了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在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比 《靜夜思》具體生動得多。而文人作品無一例外都較注重突出含蓄的韻味，其中尤以王維的“寒梅著花未？”最為人稱道到，在含蓄一問中將種種思鄉(xiāng)情懷盡數(shù)傳達。李白所作以明月為線索，四句中前三句都在寫詩人 “辨月光”的心理過程，最后一句雖然明白的表明“思故鄉(xiāng)”，卻在前三句的鋪墊下使這一思鄉(xiāng)之情就此凝固，“一夜縈思，躊躇月下，靜中情形，描出如畫?！眲?chuàng)造了悠遠的意境。和其他的思鄉(xiāng)詩相比，《靜夜思》描寫現(xiàn)實的深刻和廣度不及漢樂府，詩意的含蓄又不及眾文人所作，然而卻譽為“妙絕古今”，其根本原因在于情感的普遍和深刻。選擇菊花或寒梅作為記憶中故鄉(xiāng)的縮影，帶有鮮明的個人趣味。而對大部分思鄉(xiāng)者來說，明月顯然比寒梅在內涵和外延上都更能帶來直接的刺激。畢竟月與思鄉(xiāng)的不可分割幾乎就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整首詩“以人月相得的審美直覺。直遍中國人情人性的深處?！彼阅芤远潭桃痪湓娺_到“旅中情思，雖明說卻不說盡”，“悄悄冥冥，千里旅情，盡此十字”的效果，明月意象的使用為詩人傳達這種普遍的思鄉(xiāng)情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更可貴的是，白云、明月、飛鳥等意象不僅凝聚了深厚的民族傳統(tǒng)和文人情趣，在李白五絕中同時也是詩人情感的觸發(fā)點和情感流動的伴隨物，意象與情感自然交織。依照格式塔心理學原則，當外部事物所體現(xiàn)的力的式樣與某種人類情感中包含的力的樣式處于同一結構時，我們便感覺它具有了人類情感?？梢娫娋渥匀徊拍軇尤耍@是有生理依據的。在文學作品中，只有自然渾成的詩句，它所蘊含的 “力的樣式”才可能和讀者心中潛藏的自然情感的 “力的樣式”處于同一結構，這是共鳴現(xiàn)象產生的生理基礎。所以古人作詩最強調真情、自然。
“'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為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謳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庇葹橘澷p“即目所見”“直尋”的未經過任何人工技巧的詩句。'獨坐敬亭山’中的白云、飛鳥、青山， 《玉階怨》、《靜夜思》中的明月都不僅僅是詩歌中常用的意象，也是詩人所處環(huán)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時又是詩人情感的引發(fā)物，多方面的統(tǒng)一使這些五絕表現(xiàn)出佇興而就，情景相生，妙合無限的效果。無怪徐用吾評 《獨坐敬亭山》：“此所謂天然去雕飾者?！眳且菀辉u 《靜夜思》:“百千旅情，妙復使人言說不得。天成偶語，謳由精煉得之?”都驚嘆二首詩的天然渾成而否認它們存在寫作技巧。

（二）詩歌語言的立體化
 
林庚先生曾指出，詩的語言不是徒具形式，“而是要在飛躍的交織中創(chuàng)造出仿佛是立體的語言?！边@“立體’。指的并不是語言本身的性質，而是讀者在語言的刺激下產生的聯(lián)想和想象，它們使詞語的情感變得有光有色，有聲有形。李白五絕的語言可以說在立體化的程度上達到了較高的層次。
耶溪采蓮女，見客掉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越女詞》其四
綠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郎聽采菱女，一道夜歌歸?！肚锲指琛菲湮?br>綠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萍。荷花嬌欲語，愁殺蕩洲人。 《深水曲》
秋鋪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幾，弄飲水中月。 《秋浦歌》其五
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心間且未去，獨立沙洲傍。《白鷺》
前三首都是描繪女性形象的詩歌。王安石曾說：“白識見污下，十首九說婦人與酒?！边@一觀點的時代偏見早已經有研究者進行了澄清。但其中透露了一個事實，就是李白的詩歌有許多是以女性為表現(xiàn)對象的。就五絕來說，描寫女性的共有 10首 （《王昭君》、《蹭內》除外），占李白五絕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李白在這些五絕中展現(xiàn)了動人的的女性形象，在情感的濃度尤其是形象的可感度上都超越了前人的同題之作。李白以前，描寫女性之美五絕就不少。如：
有女殊代生，涉江采菱花。上聆青景云，下鑒綠水波。晉 ·傅玄 《詩》
菱莖時繞訓，掉水或沾妝。不辭紅袖濕，為憐綠葉香。宋·劉孝綽 《遙見美人采 荷詩》
輕鬢學浮云，雙蛾擬初月。水澄正落釵，萍開理垂發(fā)。梁·沈滿愿 《映水曲》
金韌已照耀，白日未磋陀。欲待黃昏至，含嬌渡淺河。梁 ·劉孝威 《詠織女詩》
腰肢木猶絕，眉眼特驚人。盼自無相比，還來有洛神。梁 ·蕭綱 《贈麗人詩》)
香暖金堤滿，湛淡春塘溢。已送行臺花，復到高樓日。梁 ·吳均 《泳水曲二首》 其一
塵容不忍飾，臨池思客歸。誰能別泳水，全取渙羅衣。吳均 《泳水曲二首》其二)
潺沒復皎潔，輕鮮自可悅。橫使有情禽。照影遂孤絕。梁·江洪 《涂水曲二首》 其一
 在這些五絕中。
傅玄所作語言較為明白流暢并富有一定的美感，對環(huán)境的描繪有一定的立體感 （上聆青景云，下鑒綠水波），但整首詩人物情感模糊，筆墨有些呆板，白云和綠水用 “上”、“下”這種明顯對偶句式來表現(xiàn)顯得有些機械，缺少一些情韻。劉孝綽等人所作則無一例外著力對女子的發(fā)型【“輕鬢學浮云”、“垂發(fā)”】、五官【雙蛾擬初月】、頭飾【“釵氣“錮”】進行細致的刻畫，想象力非常貧乏。吳均、江洪的同題作品雖然比其它描寫女性的五絕語言明朗，但人物形象性仍然不突出。注重對女性所處環(huán)境的修飾已經成為南北朝文人歌詠女性形象慣用的手法，過多的筆墨于女子的裝飾使女性的美戴上了雕琢造作的痕跡。
李白三首五絕抓住可感性較強的 “蕩舟”、“欲語”、“笑”、“(夜)歌”、“佯羞”、“聽”、“愁”等動作。使畫面以一種豐富、流動的感覺從讀者眼前閃過。
《秋浦歌》其五和 《白鷺》都是詠物之作，其語言無論是在描繪事物特征的寫實層面還是在情感的豐富程度上都比同類五絕更共立體感。我們只要將它們和南北朝時期寫一些詠物五絕加以比較，就能感受到這一點。
團團出天外，煜煜下層峰。光隨浪高下，影逐樹輕濃。 蕭綱 《詠朝日詩》

回水浮輕浪，沙場弄羽衣。眇眇隨山沒，離離傍海飛。蕭綱 《詠寒鳧詩》 

接翮同發(fā)燕，孤飛獨向楚。值雪已迷群，驚風復失侶。蕭綱 《別鶴》

飄飄上碧虛，藹藹隱青林。氛氳如有意，縈郁詎無心。吳均 《詠云詩二首》其一

瑯那白浮鴻，紫翁飄陌頭。食飲東莞野，棲宿越王樓。吳均 《白浮鴻》
嬋娟鄣綺殿，繞弱拂春漪。何當逢采拾，為君笙與篪。吳均 《綠竹》

南北朝是詠物詩最為興盛的時代，作者多使用書面語對所詠之物進行“寫生”式的描繪。且不說篇幅較長的詠物詩使用繁多的修辭將句型配備得密密滿滿，五絕也多半是四句并列進行修飾。蕭綱 《詠朝日詩》除了能夠順時針描繪日出的程序外，既無想象的余地，也看不出詩人對所詠的 “朝日”有何情感。兩首詩四句都在機械的追隨所詠之物的姿態(tài)變化?！毒G竹》形容竹子的體態(tài)和功用，詞語非常華麗纖柔，從至還使用一些繞彎的修飾語。這種靜態(tài)的修辭根本承擔不了人類閃爍回轉的情緒，使情感的傾殘被修辭的叢林阻攔于中途，看不到詩人真正的情感所在，感染力由此減弱。南北朝詠物詩對所詠之物精雕細琢甚至堆砌詞藻的做法造成詠物詩的隱晦和感情空洞，不看詩題根本不知道所詠何物。即使知道后在感嘆其比喻的精巧時，也同時感到感情的空虛，甚至覺得此類創(chuàng)作的無聊?！耙驗槲膶W的真正的使命就是使感情成為可見的東西?！蔽膶W作品中沒有了情感，文學性也就大大降低，更何況還缺乏形象性。當然，在大量的詠物五絕中，也有 一些比較注重語言的形象性的，如蕭綱的 《詠寒鳧詩》和 《別鶴》。對寒鳧、仙鶴一連串動作姿態(tài)的觀察和描繪生動可感，也交織著一定的情語，但這樣的作品畢竟少。李白這兩首詠物詩描繪了白猿水邊嬉戲和白鷺獨立沙洲的情景。群猴以敏捷的動作歡快的追逐， 上下跳躍的白猿仿佛片片飄飛的白雪:更有慈愛的母猿攜帶兒女戲水弄月?；蠲撁撌侨碎g童稚和溫情的再現(xiàn)?！扒锼?、“沙洲”是白鷺活動的場所，此詩格調顯然來自陰鏗的“依池屢獨舞，對影或孤鳴。乍動軒牌步，時轉入琴聲?！保ā对侜Q》）陰鏗詩中的鶴在琴聲中依池獨舞，對影孤鳴，表現(xiàn)出濃厚的文人情趣。

      徐而庵指出：“五言絕句，唯太白擅場。杜子美詩曰：'李侯有住句，往科似陰鏗?！幑ご梭w，子美之稱太白者在是?！闭J為李白五絕學習了陰鏗。實際上陰鏗五絕僅一首，還算不上 “工此體”。就這一首 《白鷺》來說，李白確有效仿陰鏗格調的痕跡。然陰鏗四句寫了鶴的四種姿態(tài)，互相間并沒有統(tǒng)一的線索，筆墨較散，以動態(tài)收尾也蜷響了畫面的定格。李白“心間且未去，獨立沙洲傍”以靜態(tài)收尾就顯示出收放自如的筆力，且將白鷺定格在一個靜態(tài)的畫面，突出了它孤高的姿態(tài)，所謂 “與人無患，與世無爭，境象如此。”頗有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氛圍，不僅具有畫面感，還蘊含樸豐富的情感。
     李白五絕語言立體效果的產生與他善于使用形象性較強的詞匯有關。一般說來，具有形象性的的詞語有三類，一是表示具體事物的物質名詞，二是表示行為舉止的動詞也能喚起一般人的感受能力，三是表示事物各種性質和狀態(tài) （如色彩、形狀、溫度、情態(tài)等）的形容詞。這些詞因為與客觀事物具有一對一的定義或描述功能，因而對人的思維起到提示的作用。如著名的 《天凈沙  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就是大量并置形象名詞的經典范例。但是，這三類詞語雖然都能引發(fā)讀者的形象思維，帶來 “立體”的效果，但是引發(fā)的快慢要受到讀者對這些詞語本身熟悉程度的限制。在本講義引用的作品中，南北朝文人詩中常使用的 “香暖”、“金堤”等詞還帶有較濃重的宮廷氣息，有一些詩句如“嬋娟鄣綺殿，繞弱拂春漪”等甚至需要一定知識的消化后才能接收到詞語所傳遞的信息，這就為語言的迅速 “立體化”設置了障礙。
        而構成李白五絕的詞匯系統(tǒng)并不復雜，水、月、灑、白色系列 【白云、白鷺、白猿、白發(fā)、白鵡、白鷗】外加一些表示過渡的關聯(lián)詞，幾乎就構成了李白 86 首五絕的全部語匯。正是這為數(shù)不多的詞匯。 幾乎全部都是可以直接產生聯(lián)想或替代性補足效果的詞語。色彩詞如 “綠”、“白”、情態(tài)形容詞如 “嬌’、“愁”、“癢羞”、“欲語”；行為動詞如 “獨立”、“歌”、“笑”、“蕩舟”、“聽”等，這些問語本身指代著熟悉的形象意義，極易引起人們意識的條件反射式的直覺反應并迅速傳達出大量的信息，使詩歌中的形象與閱讀同步在瞬間接二連三的涌入腦海，人物形象就這樣自然而然的進入了讀者的腦海，其情感更容易為閱讀者所把握.在同一性質的詞語中，越是熟悉的事物，越能迅速 “立體”的刺澈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對具有形象感、立體感的生活語言的大量使用是李白許多五絕的特點，是他的詩歌能夠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迅速形成畫面感的原因所在。
 

（三）詩歌立意的獨特性
 
     真正感人的文學作品，形式與修辭水遠是第二位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動人之處絕不僅僅來自意境的營造。“一個文學作品有三件基本的東西，一是人類的根本情緒：這情緒是亙古不變的，所以我們才會讀到佳作時便覺得與古人同有此心。”詩歌的動人之處主要在于它傳達的情感，而詩歌的立意作為詩人對生活中各種情緒和經驗的提煉，往往最能檢驗詩人認識客觀世界的深刻程度。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的高下不僅可以從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水平去衡量，也可以從詩歌立意上顯示出來。李白的五絕有相當一部分是直抒胸臆的，如： 
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 《王昭君》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秋浦歌》其十五
綠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萍。荷花嬌欲語，愁殺蕩洲人?！毒G水曲》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勞勞亭》
       這些五絕井不存在創(chuàng)造意境的意圖和技巧，但是一樣極負盛譽。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這種感染力的產生我以為就源于作品立意的獨特，這種獨特性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立意的深刻。
黃叔燦 《唐詩箋注》評 《王昭君》：“只狀其離別之情，不言怨而怨己極，昭君詩此為冠，所謂獨爭上截。他手形容刻幽，即東方甄 '單于浪驚喜，無復舊時容’，猶落第二義。真哭煞昭君矣。”
        趙翼《甌北詩話》則說:“古來詠明妃者，惟唐人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不著議論，最為絕唱?！?br>其實他們兩人的評論都沒有抓住李白此詩最大的優(yōu)點。說含蓄，直接以 “昭君”之名入詩就不是含蓄的做法。而且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一句分明是一種婉轉的議論。昭君遠嫁?？梢愿袊@的內容很多，李白之前寫昭君的作品多從造化弄人、背井離鄉(xiāng)的角度感嘆昭君的不幸，其中有三首五絕:
“既辜轉蓬遠，心隨雁路絕。霜輔旦夕驚，邊茄中夜咽?！? 鮑照 《王昭君》
“早信丹青巧，重貨洛陽師。千金買蟬鬢，百萬寫蛾眉?！? 沈滿愿 《王昭君嘆首》 其一
“今朝尤漢地，明旦入胡關。高堂歌吹遠，游子夢中還?！? 沈滿愿 《王昭君嘆首》 其二
     李白“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一句，顯然受到沈滿愿 《工昭君嘆二首旁其二的啟發(fā)，但是立意從民族的角度著眼，賦予昭君的身份改變強烈的民族意識，揭示了昭君遠嫁和一般女子遠嫁最大的不同，在對這一事件的認識上達到了更深的高度。
《唐宋詩醉》認為此句 “較 '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之句，詞義倍為激烈。”點出了這首詩的主要特點在于情感的強度。因此這一議論成為整 首詩情感力度最集中的支點。雖然后人仍然有許多寫昭君的詩篇，就立意的深刻性來說，“題多名篇，此只以十字盡之?！?br>     此外如 《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稱霜？”此詩素以大膽而又合理的夸張著稱。然而，我以為僅僅從修辭的角度理解 《秋浦歌》還不夠，因為無論任何修辭手法的使用都是為詩人抒發(fā)情感服務的，只是詩人情感體驗的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同一件事情，自我意識強烈的詩人反應往往會強烈得多，所以 《秋浦歌》還體現(xiàn)了李白對老而白頭這一現(xiàn)象獨特而深刻的情感體驗。
 古人很早就在詩歌里詠嘆白發(fā)所代表的人生苦短。尤其是敏感的文人，更是再三抒發(fā)照鏡時頓見白發(fā)的感慨。
昔別春草綠，今還裸雪盈。誰知相思老，玄冀白發(fā)生?！睍x·清商樂府 《吳聲歌曲子 夜歌四十二首》之冬歌 
氣力漸衰損，鬢發(fā)終以皓。昔為春月華，今為秋日草。 晉 張栽 《詩》
明鏡如明月，恒常置鏡中。何須照兩鬢，終是一秋蓬。陳·庚信 《塵鏡詩》

虎貫愁興日，龍鏡覽顏時。懷思未得報，空嘆發(fā)如絲。 隋 ·孔范《和陳主詠鏡詩》
歲去紅顏盡，愁來白發(fā)新。今朝開鏡匣。疑是別逢人。  唐 ·李崇朋 《覽鏡》
宿昔青云志，聯(lián)蹌白發(fā)年。誰知明鏡里，形影自相憐。 唐 ·張九齡 《照鏡見白發(fā)》
      這些五絕寫作年代不同，但是都借白發(fā)這一現(xiàn)象作為情感的爆發(fā)點，庚信 《塵鏡詩》甚至連字句都與與李白的 《秋浦歌》極其相似。但是庚信所作重點在于表現(xiàn)不必照鏡也知道白了頭的心情。其他幾首只是在抒發(fā)人至垂暮的傷感，其語氣是平和的，情感基調是宿命的。李白所作充滿了情感的張力?！鞍装l(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三千丈”一詞是全詩情感強度的標志性符號，它要突出的是愁緒的濃厚。一寸白發(fā)一層愁，三千丈的白發(fā)該凝聚了多么厚重的憂愁？“不知”又點出了照鏡的不經意，“何處”更突出了意外之情。和 “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币粯樱Z氣是難以置信的。是對 “白發(fā)三千丈這一悲傷情緒的繼續(xù)，詩人沒有像其它人的作品一樣只是停留在承認白頭事實的無奈。而是以 “何處”這一語氣加以疑問，其思緒的濃烈更為深厚，在這首詩里，無奈的追問是潛藏于詩人心中的情感主題。李白以這種追問式的表達方式來表現(xiàn)人類在面對生命衰老時的脆弱和沉痛，在歷代同類題材的作品中都是獨一無二的，給讀者帶來的的心靈沖擊力度也是最強的。
二是立意的高妙。
 李白一些五絕不僅語言生動，而且立意非常巧妙。《綠水曲》“荷花嬌欲語，愁沙蕩舟人?！币徽Z為了表現(xiàn)青春少女的愛美之心，從她與初開的新荷比美著眼，“末句言蕩舟之婦妒其艷而生愁?！逼淞⒁鈽嬎贾罹桑芍^“風神搖漾，一語百情”。此外，《勞勞亭》也是歷代送別五絕中以立意取勝的代表作品。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范云 《別詩》）
“白云浮海際，明月落河濱。送君常太息，徒使淚沾巾?！?（吳均《送呂外兵詩》）
“隨風飄岸葉，行雨暗江流。居人會應返，空欲送行舟?！?（何遜 《送司馬口入五 城聯(lián)句詩 》）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進柳條青?！?nbsp;（《勞勞奪》）
范云 《別詩》語言質樸，情感真摯。
吳均 《送呂外兵詩》前二句選取白云、明月作為白天和夜晚的代表景物來表明一天的變化，開始在送別五絕中表現(xiàn)含蓄的抒情藝術。
何遜 《送司馬口入五城聯(lián)句詩 》在景物的選擇上更為細致，有意識的營造一種離別的場景。
可以說，三人所作都是送別五絕中的佳作，各有其妙。
然論立意卻不及李白“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深刻。首二句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笔且粋€潛在的判斷句，其字面意思為勞勞亭是天下最傷心的地方，實際上因為勞勞亭是送別的場所，這句詩真正的意思是:離別是天下最傷心的事?！皹纺獦焚庑孪嘀?，悲莫悲兮生別離?！?唐人送別詩既多又好，是有現(xiàn)實感情基礎的。科考、升遷、貶謫…際遇的難料，交通的不便使古人在一別之后可能在難以相聚，別離的確可以說是古代文人最易遭遇的場景。因此這兩句明明白白的結論式話語是對人們面對離別的各種離情別緒的高度濃縮。后二句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笔菍@種情感的藝術性心理補償。古人遠行多在春天，折柳送別的大眾習俗使柳成了陽春時節(jié)最有傷感意味的景物。季節(jié)未到，楊柳自然不會變青，這是自然規(guī)律。然對于善感的人來說，面對親朋好友的離別，世間萬物莫不有情，“春風柳條，想亦同一傷心。”李白直說春風如果“知”道離別的悲苦。就會“不譴”柳條青，這實際上既是詩人自己內心的愿望的反映，又揭示出人們心中對離別的無奈之情。
     鐘惺 《唐詩歸》云：“天下傷心處，古之傷心人，豈是尋常哀樂。'知’字、'不遣’字見著力之痕?！笨吹搅诉@一句所包含的深厚情感。
       李鎂 《詩法易簡錄》評曰:“若直寫別離之苦，亦嫌平直，借春風以寫之，轉覺苦語入骨，其妙全在 '知’字、'不遣’字，奇警絕倫?！逼淞⒁饪芍^ “深極巧極，自然之極，太白獨步。”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史上一層樓?！薄就踔疁o《登鶴雀樓》)】“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占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想要看得遠，必須站得高。美好的事物盡管迷人，卻終將過去。這些讓人咀嚼不盡的五絕高超之處并不在于詩中使用了多么優(yōu)雅的意象，而是以寥寥兒語寫出了生活中永恒存在的真理。詩人和別人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詩人 “比一般人具有史敏銳的感受性”而且能夠 “更敏捷的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李白'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薄按猴L知別苦，不遣柳條青?！钡仍娋浔M管是從個人體驗出發(fā)進行寫作，但其立意本身在思想情感的深度、廣度、以及獨特程度上達到 了相當?shù)牧Χ?。因此閱讀時才會感到有一種深厚的情感力度。這種立意的 “高妙”和 “深刻”源于詩人 “敏銳的思考和感受”，是無可模仿的。
如果有時間的話，下一講我們探討王維的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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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義》里，提到了一首詩和一首詞。
詩是《紅樓夢》里的《好了歌》——高育良勸祁同偉退掉山水集團股份那次，讓祁同偉不要舍不得，又帶不進棺材，并把自己剛寫的《好了歌》送給他，對他說：“多讀讀它，什么都想開了?！?br> 詞是岳飛的《滿江紅》——趙瑞龍找李達康那次，說到歐陽菁被抓，說自己老子趙立春聽說后急得一宿沒睡覺，連抄了好幾遍《滿江紅》。
 看似無心的安排，其實深刻至極——一首詩與一首詞里，就是這部劇最大的真諦。《滿江紅》的感情是壯志未酬、壯懷激烈，《好了歌》的主題則是一切皆是鏡花水月、都要放下。無論是對劇中人物還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這也何嘗不是最大的人生主題？它們，一個叫拿得起，一個叫放得下。拿得起更要懂得敬畏，放得下其實才是珍惜。
 拿得起，更要懂得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