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詩是美的，詩有時候也是“丑”的。什么是“丑”，丑的詩意是什么？這一集就以余秀華的《我養(yǎng)的小狗，叫小巫》為例，與你討論。
文稿你好，我是廖偉棠。今天我要講一下弱的、丑的詩意。作為這樣一種弱的、丑的詩意，這幾年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并且贏得我們很多讀者的心的，是我們的詩人余秀華。
弱和丑好像向來都不是詩歌的一個正面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因為我們都說，我們的詩追求真、善、美，同時詩追求一種張力，追求一種力度能夠震撼人心。那為什么弱的詩有時候也能震撼人心呢，丑的詩為什么有時候也能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美？
這一次我要分享的余秀華這首《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fù)u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 首先立聲一下，余秀華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是非常喜歡她詩的，當(dāng)然有很多游戲之作，但是她很認(rèn)真去寫的詩，我都非常喜歡。
這樣一首小小詩，它蘊含著的，是一個短篇小說能量。它有敘事，它有人物關(guān)系的外散，它有時空的銜接，有各個層次的悲哀。那里面寫的人，其實都像她寫她的男人一樣，是沒有活路的。無論是她的男人，還是她的男人找的女人，還是她自己，大家都好像沒有活路。
為什么呢？這個男人在這首詩里邊是一個外出務(wù)工的人。在中國，現(xiàn)在還有非常多這樣的人，他們有性需要，這個性需要可以說是無可厚非的，所以我是支持這種所謂的外地打工者尋找性工作者，來滿足性需求的行為。但是這不代表這個行為是非常高尚，也不代表這是可以用來變相地去剝削自己留在家里的那位女人的。
怎么個剝削呢？這個男人把自己的沒有活路轉(zhuǎn)嫁到女人身上。先是轉(zhuǎn)嫁在他用來泄欲的這些性工作者身上，再是轉(zhuǎn)嫁到家里那位他不滿意的女人身上。這個女人，這個敘事者，不一定是余秀華，也可能是余秀華，也可能是余秀華所目睹的許許多多的女性命運的集合體。
這首詩還有一個超乎其上的人物，就是這首詩出現(xiàn)在開頭和結(jié)尾的外婆。外婆是另一個女性，她是承擔(dān)著中國女性宿命的一個載體。寫到最后，她說，外婆已經(jīng)死去多年，那就是說，她是不存在的。這個結(jié)尾非常的開放式，所謂外婆的不存在，對于男人和女人有兩種不一樣的解讀。
女人忘記了她死去，從溫情的角度來說是，當(dāng)女人還生存著，在她受苦受難的時候，在她不開心的時候，她本能地去尋找這么一個同性的長輩作為依賴。所以當(dāng)?shù)阶詈笏l(fā)現(xiàn)這本能的避難所也并不存在時候，這首詩是非常絕望的。但同時我們也必須要知道，在我們中國農(nóng)村里邊，這種女性的長輩有時候她不但不能成為避難所，她還會成為男權(quán)的支持者。
另外，對于這個男人來說，或者對于外婆的男人，總之許許多多的男人來說，她就算是活著的時候也是死了的。男人并不在乎她死亡，所以外婆只對這個女人有意義。
最后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這個外婆她雖死猶生。不是要嚇人，而是說，只要女人的苦難延續(xù)，外婆就依然延續(xù)著，依然存在著。她的孫女的苦難，假如接著還有女性后代苦難的延續(xù)，也就是這個外婆的苦難的延續(xù)。
詩里邊的女人是跛腳的，是被男人嫌棄的，而被這樣一個女人收留的一條小狗，理應(yīng)是比女人更弱的弱者，但是它卻有能力去憐憫這位女性，它的憐憫心令它成為了這首詩里邊的強者。當(dāng)女人說自己不怕痛，任由這個男人家暴的時候，它想成為一個超然的強者，但事實上并不是。
最后出現(xiàn)在這首詩的弱者，也是我剛才說的這個外婆。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實體的存在了，所以她是最最微弱的，她早已死去，卻無處不在。她憐憫著，看著這一切。
這有點像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比如說《百年孤獨》小說里邊那種鬼魂的存在。這種暗示，其實給整首詩帶有帶來了一種魔幻的力量，這個魔幻的力量是一種不屈服的力量。她拒絕接受現(xiàn)實就是這樣子了，并且還想從最后這么一句來喚醒那些被遺忘的靈魂，包括她的外婆，包括她自己，包括這條狗、小屋。
這時候我們再看來這個小巫的名字，就好像特別有意義了。巫師在中國傳統(tǒng)的存在，它既是有神秘的力量的，但同時又是相當(dāng)?shù)拖碌碾A層。在整個的儒家士大夫的架構(gòu)里邊，巫師跟乞丐是沒有太大分別。需要的時候叫你過來，不需要的時候把你當(dāng)成散布謠言的人殺死。但這里的小巫，這條狗，它好像給整首詩帶來了某些魔幻的變動。
好，說回剛才對余秀華詩的誤會，這里邊其實有一種詩歌觀念的誤會，導(dǎo)致了一種閱讀落差，所以才會有那么極端的感受存在。這種落差很大程度基于我們的詩歌推崇一種雄性的美、知性的美或者說知性詩人。有時候，女生也要靠寫很雄性的詩，才能獲得別人的青睞。
而在中國不少雄性思維的詩人閱讀期待里邊，他們期待余秀華的詩人形象，并不是像她的詩所呈現(xiàn)的那樣的。他們會想一個農(nóng)村的身體殘疾的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女性，怎么可能擁有這么強烈的女性意識，這么強烈的情欲自主意識。
因此有人認(rèn)為這是一種自我放大，但實際上只要有過中國農(nóng)村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驗的人，看過一些書，比如說林白他寫的農(nóng)村婦女對話錄，比如說華北農(nóng)村的自殺調(diào)查等等，農(nóng)村女性的獨立抗?fàn)幵诶镞?，被記錄下來的是一點都不弱的。但她們通常會被抹黑成為發(fā)瘋的女人，潑婦什么的。
女性去辯論的時候，男性也許覺得她是在無理取鬧，或者說邏輯不通等等。但是如果這個不是辯論，而是放在詩歌里面，這種所謂的語焉不詳，邏輯不通，或者說天馬行空，指東說西等等，其實都是詩歌本身的一種神秘的非理性的邏輯。它不是莫名其妙，而是自有其奇妙。
當(dāng)余秀華的詩剛剛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面的時候，大家記不記得在網(wǎng)絡(luò)上有不少爭吵？對她的詩出現(xiàn)了很多兩極的判斷，有的覺得她的詩很丑，里邊寫的一些農(nóng)婦的生活，或者說我們平時習(xí)慣了視而不見，或者說習(xí)慣帶著新聞聯(lián)播的眼鏡去看的社會上赤裸裸的丑陋的真相。
另一方面，又有人覺得它非常美，因為他們會想一個女性生活在貧窮的鄉(xiāng)村，然后天生有疾病，家庭生活也不太如意的情況下，還能夠這樣去寫詩，這本身就是一個很美的行為。這我都是引用，并不代表我是贊同這一種判斷的。這種基于一種道德憐憫去給藝術(shù)加分的行為，實際上是貶低了或者說忽視了余秀華她藝術(shù)本身的力量。
另外還有一種兩極的判斷，就是很多被她打動的普通讀者會覺得這是一種心靈的震撼。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被詩所打動，不只是被余秀華的身世所打動，還被這些語言所打動。但同時又有一些專業(yè)的詩人或者評論家認(rèn)為，余秀華的詩只不過是包裝好了的心靈雞湯。
我是非常反對后者這種說法的。也許我覺得“心靈雞湯”這四個字對于一個寫詩的人是莫大的侮辱。因為我們所見的心靈雞湯基本上都是處境比較優(yōu)越，或者說已經(jīng)度過了生命的許多風(fēng)浪，用我們香港人的一種說法就是，已經(jīng)上岸的、上了碼頭的人，他寫給那些人生并不如意的人，還在大海中掙扎的人的一個安慰劑，而且這個安慰劑是要錢來買的。
但余秀華的大多數(shù)的詩里邊并不存在這種廉價的安慰，尤其是在她成名之前寫的詩，無論是關(guān)于愛情，還是物質(zhì)的生活，她都處于一種貧乏狀態(tài)。她如何去直面這種現(xiàn)實，和它進行一種近乎殘酷的搏斗，這種搏斗不但出現(xiàn)在她人生里，也出現(xiàn)在她的詩歌語言里。
當(dāng)然，我們還要留意，在余秀華的這種直面與搏斗之中，不時會有明媚的陽光一閃而過，會有某些生命力很旺盛的野花在瘋長著。這時候我們會和詩人一起驚訝和贊嘆，但不代表我們和詩人都自欺地否認(rèn)了苦難的存在。
這樣一種弱的、丑的詩意的美是需要重新定義的，這個美可能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美。而美不只是一種形式，不只是一種修辭。
今天的內(nèi)容就到這里，謝謝你的收聽，我是廖偉棠，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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