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shù)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

讀詩使人靈秀，在于詩之精煉、優(yōu)美的語言，瑯瑯上口的韻律，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給予人空靈、娟秀的浸潤。在詩的熏陶下，內(nèi)秀涌動的氣質(zhì)美油然而生，這種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比外表美還要經(jīng)久耐看。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首澄澈心靈的詩篇也不是不假思索一揮而就的，是由詩人將心中所感與詩的結(jié)構(gòu)、格律完美契合而成，這需要日積月累的淬煉。

像杜甫，自幼練習祖?zhèn)髀稍娂挤ǎ廖迨畾q上，才把格律詩運用到圓通之境，爐火純青，他的七言律詩《登高》更是贏得“古今七律第一”的美譽。

欣賞杜甫的律詩之前，先來看看律詩是什么。

律詩：帶著鐐銬跳舞

律詩，作為近體詩，有五言、七言的區(qū)別，一般都是四聯(lián)八句，四聯(lián)又叫首聯(lián)、頷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講究平仄、押韻、對仗。

律詩因格律嚴謹、規(guī)矩太多而得名，就像帶著鐐銬跳舞，舞步整齊、舞姿優(yōu)美的背后，是鐐銬纏于身的束縛，繁瑣而沉重。

成功由辛勞的汗水換來，一首律詩的出爐亦不免揮灑汗水的付出。

• 平仄

平仄，指古漢語里平、上、去、入的聲調(diào)，平是平聲，上、去、入是仄聲。

以七言律詩為例，它的平仄格律有四種基本模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詩中每句的平仄須在四個句式里變化，每聯(lián)的上句、下句之間平仄必須相反，平對仄，仄對平，這樣格律才對上。

• 押韻

押韻，指律詩四聯(lián)的尾句（第二、四、六、八句）末尾上須是韻母互相諧音的字，如郎、堂、強。

宋人劉淵根據(jù)唐詩用韻的情況，把漢字劃分成106個韻部，刊行在《平水韻》里。

但是，古代的韻和現(xiàn)代拼音里的韻母不完全重合，一些用現(xiàn)代拼音讀來不押韻的詩，其實是押了韻的。

例如，武則天的七律《石淙》：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嶠金巒鎮(zhèn)紫微。

均露均霜標勝壤，交風交雨列皇畿。

萬仞高巖藏日色，千尋幽澗浴云衣。

且駐歡筵賞仁智，雕鞍薄晚雜塵飛。

偶句末尾的字依次是微、畿、衣、飛，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拼音來看，微、飛的韻母是ei，畿、衣的韻母是i，這首詩似乎押了兩個韻？

實則不然。《平水韻》里的平聲部有一個“五微”韻，微、畿、衣、飛、歸、稀、輝等字囊括其中。

因此，《石淙》押的是“五微”韻，整首詩都在韻里，而非“出韻”或押了兩個韻。

古韻之復雜，由此可見一斑。

• 對仗

對仗要求一聯(lián)的上、下兩句句型、句法結(jié)構(gòu)、詞性一致，從而確保句子的工整和均衡之美。

比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身無”對“心有”，“彩鳳”對“靈犀”，“雙”對“一”。

很多膾炙人口的千古佳句，都是經(jīng)典的對偶句。

除此之外，律詩的讀法也有講究。

《唐音癸簽》里寫著，五言律詩的讀法通常是二三式，例如“身世雙蓬鬢”（杜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 其三》），應讀作：身世/雙蓬鬢；七言律詩的讀法通常是四三式，例如“舟中得病移衾枕”（杜甫《覽物》），應讀作：舟中得病/移衾枕。

杜甫敢于突破常規(guī)，在五律《旅夜書懷》里作一四式讀法，“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在七律《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里作二五式讀法，“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未封侯。”

另外，宋人潘大臨總結(jié)，五言律詩的第三個字、七言律詩的第五個字要響，也就是此字為動詞或表動態(tài)。

例如，杜甫《為農(nóng)》里的“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落”是響字；杜甫《登樓》里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來”“變”是響字。

這些響字使得詩中所呈現(xiàn)的畫面動感鮮活，充滿生機，而不是全然靜止如一潭死水。

律詩里的響字具有錦上添花的功效。

不走尋常路的七律《登高》

簡要了解了律詩的規(guī)則，現(xiàn)在來看有著“古今七律第一”之稱的《登高》。

杜甫在《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里說，“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表明他鉆研律詩已頗有心得，自信感噴薄欲出。這份自信和富于創(chuàng)新的心得在《登高》里有所體現(xiàn)。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從平仄上看，首聯(lián)跳出四種七律平仄基本模式的框架，“風急天高猿嘯哀”是平仄平平平仄平，“渚清沙白鳥飛回”是仄平平仄仄平平。

頷聯(lián)回歸平仄的四種基本模式，兩句分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頸聯(lián)上句符合基本模式，為仄仄平平平仄仄，下句則變成仄平平仄仄平平。

尾聯(lián)上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下句是平仄平平仄仄平。

杜甫對平仄的調(diào)整，是律詩規(guī)律所允許的，并未破壞格律要求。文字是思想的載體，這些平仄變化與杜甫彼時的情緒起伏分不開。

從押韻上看，《登高》又玩出新花樣。

上文說過，一般而言，律詩四聯(lián)尾句的最后一字需要押韻，但《登高》首聯(lián)首句就入韻，哀、回、來、臺、杯均在《平水韻》上平“十灰”韻里。

從對仗上看，通常情況下，只要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對仗就可以，但《登高》四聯(lián)八句，句句都是對仗。

首聯(lián)：風急對渚清，風與渚，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上；急與清，一個是觸覺，一個是視覺。猿嘯哀對鳥飛回，猿和鳥，一個是走獸，一個是飛禽；嘯哀和飛回，一個是聽覺，一個是視覺。

頷聯(lián)：無邊對不盡，時間與空間相對；落木對長江，一個象征生命的消逝，一個代指不斷煥發(fā)的生機，死與生相對。杜甫的律詩擅用疊詞，能夠增加詩的優(yōu)美纏綿之感，如“飄飄何所似”“錦官城外柏森森”，這里的“蕭蕭”“滾滾”也是運用疊詞的嘗試。

頸聯(lián)：萬里對百年，數(shù)字相對、時空相對；悲秋對多病，秋季凋零正如病后委靡不振；常對獨，數(shù)字相對；作客與登臺，虛實相對，其中，登臺是真，作客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雅稱。

尾聯(lián)：艱難苦恨令杜甫衰頹潦倒；滿頭白發(fā)、身體羸弱，不得不停止飲酒，可以看成是因果相對。

《登高》：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歷史學家錢穆說，杜詩最偉大處，在于杜甫把日常生活都寫在詩里。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要知道杜甫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寫這詩，才能領略杜詩的妙處，了解杜詩究竟好在哪里。

起初，我疑惑不解，但看到葉嘉瑩先生評判好詩、壞詩的標準，有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毛詩·大序》里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闭Z言是表情達意的媒介，因此葉嘉瑩先生主張，衡量詩的好壞，要看一首詩是否具有興發(fā)感動的力量，以及是否用合適的字把這感發(fā)的生命傳遞出來，使讀者感受到詩人的感動。

簡單說來，詩人觸景生情，寫下詩篇，一首好詩要有詩人敏銳的心靈、真切的情感蘊含其中，并通過適當?shù)奈淖謧鬟f給讀者，使讀者體會到詩人作詩時的心情，產(chǎn)生共鳴效果。

杜甫把一生的實際生活寫進詩，字字都包含他由眼前景物或場景興發(fā)感動的情，但“情”為何物，如果不聯(lián)系具體的年代、背景，很難知曉。

要知道，杜甫在開元、天寶年間作詩的心境不同，在安史之亂前后的心境也存有差異。了解詩的年代、背景，才能確切體會杜甫彼時彼地的心境和情。

765年四月，杜甫在成都的靠山嚴武猝然離世，本來不太平的蜀地，更加混亂不堪。杜甫只得乘舟南下，告別旅居四年的成都草堂。夔州是杜甫下一站的落腳點。

在夔州，杜甫過得怎么樣？兩《唐書》沒作明確記載，杜甫在夔州寫的詩為他在此地的生活提供了可追溯的證據(jù)。

在判官王崟的幫助下，杜甫住進白帝城附近一座山坡上的“客堂”，添置了阿段和信行兩名仆人。《示獠奴阿段》和《信行遠修水筒》兩首詩有杜甫對他二人的描述與贊譽。

此后，柏茂琳任夔州邛南防御使，杜甫隨他參加各種高端聚會，時常被他“頻分月俸”或“數(shù)賜金”。

同時，杜甫在東屯種稻田，在瀼西栽果樹，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進行得如火如荼。

杜甫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跑到瀼西果園，一會兒管理東屯的農(nóng)作物，于是《暫住白帝復還東屯》《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茅堂檢校收稻二首》等詩應時而生。

農(nóng)業(yè)豐收，杜甫不復之前落魄模樣，不但仆人又多了三個，出行也有轎子坐了，“豈無平肩輿”。

若不是年老多病，杜甫在夔州的日子應該是相對自得的。在此地，他寫下400多首詩，其中五言律詩約200首，七言律詩62首，還有一些絕句和排律詩?！兜歉摺纷饔诙鸥淼劫缰莸牡诙?。

禪宗常說，無我，無住，無著。人們論詩，也主張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詩佛王維《秋夜獨坐》里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就是一句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的詩。

秋季是枯萎的季節(jié)，也是收獲的季節(jié)。秋季的夜晚，雨絲淅瀝，熟透的山果經(jīng)不住雨滴打擊，簌簌墜落；屋內(nèi)燈光影影綽綽，屋外不時傳來草蟲的嘶鳴。

秋雨營造凄楚的氛圍，“落”“鳴”兩個動作昭示生命的點滴。這是一幅飽含意境的畫圖，如火的生命和凄涼的氛圍同時并存。

王維彼時的心情如何，詩里沒有明確指出，需要讀者體悟。

這就是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所謂的“字”是詩人的心情，所謂的“風流”是秋夜雨景營造的意境，深意無限，任由讀者去想象馳騁。

杜甫是儒士，儒家主張入世、放進，杜詩是杜甫日常生活的集合，他把生活的瑣碎放進詩，但杜詩亦不著一字。這“字”是杜甫忠君愛國的人格。

就如《登高》，杜甫拿猿的哀號寫自己漂泊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哀愁，拿悲秋寫自己身世飄零之悲，以及寫艱難苦恨讓他頭發(fā)花白。

這些自憐感傷，看似是杜甫個人的不幸遭遇，背后隱藏的是他對大唐命運走向的擔憂和對遠方廟堂的牽念。

哀愁，既為自己而哀，也為大唐而哀；悲嘆飄零，既為自己而悲，也為搖搖欲墜的大唐而悲；艱難苦恨，既是自己庸碌無力的一生寫照，也是大唐尚未休止的戰(zhàn)亂頻仍的概括。

《登高》既寫杜甫自己，又寫杜甫空牽念的大唐，然而字里行間并未流露出杜甫的愛國情。這是這首詩的高明所在，家國情懷不著一字，但聯(lián)系此詩的年代、背景，猶可見杜甫之于大唐，愛得深沉，愛得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