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文人生一世,迎來送往,聚散離合,多姿多彩,萬象紛紜。情人送別,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繾綣連綿,依依難舍。友人送別,舉杯痛飲,話語滔滔,一別天涯,相思無限。親人送別,千般叮嚀,萬般囑咐,牽腸掛肚,憂心如焚。少年送別,仗義遠行,才氣干云,心懷闊大,抱負高遠。
老年送別,舉目長天,俯仰人生,百感交集,唏噓慨嘆。志士送別,超拔流俗,志在天下,砥礪德行,修養(yǎng)身心。品讀宋代大文豪蘇東坡的送別詞作《臨江仙》,感覺不是一般世俗往來應酬,不是一般兒女情長不舍,不是一般朋友交接趣味,而是君子相交,志士共勉,氣節(jié)相激,豪邁相送。

這是一首贈別詞。全詞一改以往送別詩詞纏綿感傷、哀怨愁苦或慷慨悲涼的格調(diào),創(chuàng)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議論風生,直抒性情,寫得既有情韻,又富理趣,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曠達灑脫的個性風貌。詞人對老友的眷眷惜別之情,寫得深沉細膩,婉轉(zhuǎn)回互,一波三折,動人心弦。
詞作另附一個小標題“送錢穆父”,錢穆父,何許人也?與蘇軾是何關(guān)系?今番送行又是走向何方?諸多問題,需要聯(lián)系時代背景和人物遭遇來理解。蘇軾此詞作于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春,時任杭州知州。
錢穆父,名勰,又稱錢四,吳越讓王之諸孫。元祐三年(1088)九月,因坐奏開封府獄空不實,出知越州(今浙江紹興)。元祐五年(1090)十月,徙知瀛洲(治所在今河北河間),次年春天赴任,途經(jīng)杭州,與蘇軾相聚,蘇軾作此詞送行。早在元祐初年,兩人同朝為官,蘇軾為起居舍人,錢穆父為中書舍人,氣味相投,情趣相同,志節(jié)相類,友誼深厚。這次離別相送,可謂冰心送冰心,玉壺比玉壺。
嘆人生,浪跡天涯,漂泊宦海,沉浮起落,不由自主,難免感慨悲涼,心懷落寞。就像錢穆父獲罪京師,貶官外放,一貶再貶,流離邊遠,輾轉(zhuǎn)奔波,不知不覺,已是三年時光。三年顛簸江湖,三年掙扎宦海,三年煎熬心靈,三年屈辱失意,多少憂憤苦恨,多少傷懷痛心,誰能說得清?誰能道得完?筆者吟味蘇子詞句,感受最深有兩點,一是嘆息時光易逝,二是感慨人生苦難。使用“三改火”,不說“三年整”,給人感覺大不一樣。古時鉆木取火,四時各異其木,故稱改火。

唐宋時于寒食日賜百官新火,系沿古制,預示吉祥好運,順風順水。后以改火為一年,三改火即指過了三年。在蘇子看來,一別帝都,三次改火,皇恩不遇,機會錯失,不僅流逝了寶貴的時光,而且流逝了寶貴的機遇。
這在才情卓異、志在家國的人們看來,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巨大的人生挫折。換說“三年整”,只是泛泛言說時間流逝,不見志士心懷。言及朋友的宦途奔波,“天涯踏盡紅塵”,給人以仕途茫茫,人馬困頓,心力交瘁,不堪其苦的感觸。有一點夸張,三易其地,往返奔波,未必到了海角天涯,但是蘇子偏說“天涯踏盡”,似乎替朋友鳴抱不平,似乎也在控訴朝廷不公?!凹t塵”是爾虞我詐的官場,是熙熙攘攘的塵世,是污濁不堪的社會。
說朋友“踏盡紅塵”,多少有點貶損官場,鄙視流俗的意味,但是,同時也抬高了錢穆父的趣味與品行。我自品節(jié)高逸,德性清明,自然不是庸碌凡夫,蠢蠢諸公所能相比。
盡管對于朋友來說,時運不濟,仕途多舛,人生落魄,心意沉淪,但是,今天看到朋友氣象-新,春風拂面,談笑風生。真是讓人無比驚喜,無比欽佩。不記恨過去,耿耿于懷,不哀愁嘆苦,牢騷滿腹,不自暴自棄,沉淪不振。

相反,將過往的一切誣陷、誹謗,將過往的一切算計、譏諷,一切攻擊、傷害,全都輕輕拂去,不以為意,不在話下。這是怎樣的超脫和豁達,這是怎樣的大度和寬廣,這又是怎樣的修養(yǎng)和品行?!耙廊灰恍Α焙苣芸闯雠笥训娜松鷳B(tài)度,向來如此,一直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淡然處世,從容應對,特別是面對異己力量的無情打擊,能夠不驚不懼,不榮不辱,超然應對,這就是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境界。
這需要非同尋常的氣量。詞人很感動,很欣喜,情不自禁地稱贊朋友,就像古井無波,見心見性,平靜如鏡,纖塵不染;就像秋竹有節(jié),堅勁挺拔,兩袖清風,一身正氣。
很喜歡這兩個句子,雖然是議論,但是絲毫不亞于詩歌的風采,情韻、形象,意境、畫面,兼而有之,形神具備。古井無波,千年明亮,千年幽靜,純凈素樸,本真一色,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君子情懷,淡泊名利,清廉自守,心境坦蕩,磊落光明。秋竹生長,青蔥翠綠,生機勃勃,瘦硬蒼勁,筆挺有節(jié),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品節(jié)志士,不會見風使舵,點頭哈腰,不會同流合污,沆瀣一氣,不會二三其行,心志不一。
相反,認定了的品節(jié)、操守,必會死死捍衛(wèi),絕不動搖。蘇子看來,朋友錢穆父就是這樣的清廉正直志士,自己作為朋友深感榮幸和驕傲。

詞人送別朋友,埋怨世道不公,仕途詭異,盛贊朋友人心清明,品節(jié)高尚,其實未必沒有自己的身世境遇和心志追求在里面。探究詞人元祐年間的命運遭際,的確可以窺知一二。元祐中期,新舊黨爭仍在繼續(xù),蜀黨、洛黨的矛盾日益加劇。
蘇軾請求朝廷將自己外放杭州,就是為了保全名節(jié),平息波瀾。其《乞郡扎子》云:“欲依違茍且,雷同眾人,則內(nèi)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怨仇交攻,不死即廢?!?《東坡奏議集》卷五)蘇軾以道自守,明心見性,恰似古井不興波瀾,秋竹不改志節(jié)。心志追求,人品清邁,與朋友錢穆父大致相同。
可謂“同聲相求,同氣相投”。想起唐代詩人王昌齡的送別詩《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痹娙瞬粌H送別朋友遠赴洛陽,也是表明心志,激勵朋友。顯然,讀者不難體會,只有志節(jié)高邁、品質(zhì)純明的朋友之間,才會有如此坦蕩、如此光明的言語。

送別選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詞人為朋友設宴餞行,渡口位于杭州城外。朋友錢穆父孤舟獨去,前往瀛洲,免不了彼此傷懷、感慨。對于蘇軾而言,朋友離去,人生起落,痛感世道不平,仕途失意,悵然若失,無語傷神。對于即將離開的錢穆父而言,肯定也是獨向天涯,一心落寞,但是又一籌莫展,無可奈何。
送者惆悵,行者憂傷。喝著酒,說著話,雖然通達,雖然看慣人生離散聚合,真正命運降臨到自己頭上,還是一時難以承受。需要叫來歌妓獻歌、勸飲嗎?需要用眼前的醉酒當歌,紙醉金迷來排解心間離憂苦恨嗎?似乎一下子可以陶醉自己,麻醉心靈,可是,清醒如蘇軾、錢穆父這樣的人,非常清楚,歌舞繁華落盡還是清冷傷心,美酒豪飲之余同樣是揮之不去的憂傷離愁。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們自己舉杯對飲,說說話語,叨叨世態(tài),交流心志,勉勵人生吧。

想得通達一些,看得高遠一點。人生在世,天地為家,來往如風,天南地北,聚散匆匆,實在是太平常,太普通了,何必如此在意?何必傷懷不已?李白早就說過:“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人生如過客,蜉蝣天地,白駒過隙,萍聚萍散,東西南北,實在難以把控,實在不由自主,倒不如順其自然,因緣隨運吧。如此想來,天地寬闊,心胸亦隨之寬闊,精神亦隨之振奮。
蘇軾放言,人生是旅店,你我是過客,行走山川,行走人世,行走風云,免不了接觸各種各樣的風景,各種各樣的世態(tài)人心,不必為它們生氣,不必為它們傷懷,我自清風放歌,我自江湖逍遙,足矣足矣!

蘇軾一生雖積極入世,具有鮮明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但另一方面又受老莊及佛家思想影響頗深,每當官場失意、處境艱難時,他總能“游于物之外”,“無所往而不樂”,以一種恬淡自安、閑雅自適的態(tài)度來應對外界的紛紛擾擾,表現(xiàn)出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曠達、灑脫情懷。這首送別詞中的“一笑作春溫”、“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句,是蘇軾這種豪放性格、達觀態(tài)度的集中體現(xiàn)。然而在這些曠達之語的背后,仍能體察出詞人對仕宦浮沉的淡淡惆悵,以及對身世飄零的深沉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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