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紅

二十多年前，我就讀于運城高專地理系，隨老師考察黃河水蝕地貌時，曾穿行龍虎路，跨越禹門口鐵橋，來到黃河對岸韓城地界。那是我第一次與黃河親近，濁浪翻滾，浩浩蕩蕩，鐵橋下不遠處有漁民正腳踩鞋船（黃河上特有的袖珍型水上運輸工具，由兩條長不過六七尺，寬不過兩尺的小船連接而成，因為形狀像一雙鞋，當地把這種船叫鞋船）撒網捕魚，令我激動萬分。帶隊老師在察看地貌時意外從草叢中撿到一顆機槍子彈，我這才知道抗戰(zhàn)時這里曾發(fā)生過慘烈悲壯的戰(zhàn)斗。時隔多年，那水，那橋，那船猶在眼前，因而當河津文友相邀游覽禹門口附近梯子崖時，我欣喜異常。

黃河晉陜大峽谷北起內蒙古托克托，南至河津禹門口，全長725公里，由于周邊遍布黃土丘壑，支流眾多，泥沙俱下，這個河段的來砂量竟占全黃河的56%，可以說真正的“黃”河是在這里成就的，深澗騰蛟，濁浪排空，黃河峽谷的典型風貌盡集于此，其中又以禹門口以上的龍門峽最為壯觀。如果說黃河在陜北高原上橫沖直撞，肆意奔流，裹挾泥沙暢通無阻的話，遇到雄偉高峻的呂梁山脈則難免徘徊忐忑，一次次蓄勢而發(fā)，怒不可遏的咆哮著洶涌而來，聲若奔雷，掀起滔天巨浪，一次次敗退潰散，委屈的水花飛濺，忍氣吞聲，繞過山崖，躲過礁石，另覓出路，億萬年的沖刷侵蝕，才在崇山峻嶺間沖開一條生路。山與河，水與石的較量成就了神奇美麗雄偉的晉陜大峽谷間的黃河百里畫廊。河水在高原山峁間盤旋往復，曲折回環(huán)，遂形成黃河九曲十八彎的著名景致。李白謂之“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恰好點出晉陜大峽谷在此達于最后的高潮。龍門，也稱禹門，據《水經注》載：“龍門為禹所鑿，廣八十步，巖際鐫跡尚存?！痹己榛臅r代，洪水泛濫，相傳大禹率領民眾，與自然災害中的洪水斗爭，最終獲得了勝利。龍門兩邊山崖壁立，巨石聳峙，原始人類憑借極為落后的生產工具，能否鑿開崖壁，姑且不論，但兩岸山石原為一體，山脈相連是不容置疑的。正是氣勢磅礴、一往無前的黃河逢山開山，激水穿石，才造就了風景秀美的千里大峽谷，而大峽谷也襯托成就了這條大河轟天震地的聲威和如虹氣勢。

滾滾黃河水，巍巍呂梁山，山水相依，山河形勝，自然牽手醞釀出無限風光。黃河龍門，自古是水陸要地。大自然的神奇也在這里顯得更加出神入化，歷史的變遷講述了無數故事，也留下了這么一處神奇之地。藏在深閨遮顏面，怕令眾山無顏色，世所罕見、雄奇秀險的自然奇觀——梯子崖，就隱藏在龍門和幾公里外石門之間的龍門山上。龍門寬八十米，石門更窄，不過三十余米，兩門緊束，好似知曉黃河此去，一瀉千里，再不回頭，于是依依不舍的一再挽留，堪稱山河絕世之戀。河東岸萬丈懸崖上這處久被人遺忘的絕壁天梯，又稱“掛壁懸梯”，靜靜的佇立在群山中，默默地守護著身旁的大河。古石梯呈“之”字形沿峭壁蜿蜒而上，共365個臺階，梯寬有四五尺，每個臺階七八寸高。整個石梯垂直高度百余米，自黃河而上直插云間。相傳當年，大禹導河至石門，遇惡龍阻擋，大禹無奈在懸崖上鑿出石梯直達天庭，向玉帝告狀。玉帝派天兵天將斬殺惡龍，大禹方才帶領民眾鑿開龍門，使洪水順利通過。關于龍門還有個更著名的傳說，《辛氏三秦記》中記載：“河津一名龍門，禹鑿山開門，闊一里馀，黃河自中流下，而岸不通車馬。每暮春之際，有黃鯉魚逆流而上，得過者便化為龍。”魚躍龍門，人攀天梯，成龍成仙，在此一舉。大自然鬼斧神工，變化萬千，人類改天換地，偉力磅礴，怎不令人遐想無限。

此石梯年代久遠，最早可追溯到北魏時期?！对涂たh圖志》卷12《河東道》之《慈州昌寧縣條》“：倚梯故城，在縣西南一百五里。累石為之，東北兩面據嶺臨谷，西南兩面俯眺黃河，懸崖絕壁百余尺，其西南角即龍門上口也。以城在高嶺，非倚梯不得上，因以為名。城中有禹廟。后魏孝文帝西巡，至此立碑，碑今現在。禹廟，在縣西南一百五里龍門東岸上，其碑是后魏孝文帝所立”。魏孝文帝是南北朝時期北朝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力推漢化改革，緩解了民族隔閡，對民族融合和發(fā)展起了積極作用。他雖是鮮卑族，但祖母和母親均是漢族，而他從小由歷史上著名的馮太后撫養(yǎng)長大，耳濡目染，對漢文化推崇備至。他宣稱要大舉伐齊，計劃在南伐途中造成遷都洛陽的既成事實。在朝會上，他先讓掌管宗廟祭祀、禮樂儀制的太常卿王諶占卜吉兇，一見卜得《革卦》，便高興地說：“《革卦》的彖辭講'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從這個卦辭提到的商湯王和周武王便可以看出北朝上下認同華夏文化，并以此來教育人民。太和二十一年（497年）春天，孝文帝先是為處理穆泰平城叛亂事宜北上安撫，后從晉南前往長安巡視，經過龍門和蒲坂兩個重要的黃河東岸軍事要地。倚梯城是龍門一帶的控制性城堡，具有軍事和交通樞紐意義，是孝文帝視察龍門的最佳地點。為迎接孝文帝視察，自然會進行必要的建設，對進出倚梯城的天梯石階肯定也進行了精心的修繕。孝文帝西巡在龍門和蒲坂對夏禹和虞舜進行了祭祀，祭祀先王，也是標榜北魏王朝是從堯、舜、禹以來中原王朝的合法繼承者。

當我們一行幾人在黃河岸邊的龍虎公路上遙望絕壁天梯時，只見連綿不斷黃褐色的山峰，與絕壁下渾濁的黃河山水一色，疑心如陜北高原的丘陵一樣，會不會是黃土山丘。到近前一看，明明是堅硬的巨石，高聳云天的峭壁，由外而內呈黃褐、灰褐、青褐色。卻原來天長日久，耳鬢廝磨，這高山與大河已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渾然一體了。站在山腳，仰望如黃河九曲一樣盤旋著高掛云天的陡峭石梯，同行者中已經有人犯了嘀咕，這可怎么上的去？初始山路還略微平緩，臺階不高，很快拐了一個彎，爬到坡頂時眼前赫然一塊高大巨巖攔住前路，只見巨巖中間有人工鑿開的一線縫隙，于是知道到了“一線天”。這道石縫十分狹窄，石壁也很粗糙，瘦人尚可從容側身而過，胖人則難免束胸收腹，勉強擠過去。石縫里抬頭，淡藍高遠的一線云天如此的明亮親切，好似慈祥柔和的眼睛關注著“身陷囹圄”的自己，讓人油然而生親近之心。好容易穿過幽暗的“一線天”，眼前豁然開朗，來不及片刻愉悅，猛然發(fā)現竟置身于高高的絕壁邊，絕壁下則是寬闊而滔滔的洶涌大河，不由得膽戰(zhàn)心驚。向上看奇峰突兀，壁立千仞，巨大的山石刀刻斧鑿般整齊，很難找出石與石連接的地方，好似整座山就是一塊完整的巨石。然而在光滑的絕壁懸崖上，仍有松柏扎根石縫，虬龍般在空中扭曲盤旋，不管晴空麗日還是刮風下雨，猶自撐開一頂綠傘，朝迎晨霞，暮送夕陽，吮風飲露，與飛鳥流云作伴，不知歲月幾何。這里離龍門不遠，莫非有錦鯉躍上龍門化龍后貪戀龍門山的美景而就此駐足，久而久之，化作成懸崖上的松柏。走過一段逼仄的山路，眼前的石梯變得寬闊起來，但也愈來愈陡，體力不濟者已開始氣喘吁吁。石梯棧道裸露于山崖絕壁邊緣，雖有保護性鐵鏈可供抓扶，但恐高怕水者眼瞅著腳下的滾滾河水，頓時頭暈目眩，只能躲到最里面，緊挨著崖壁攀登。石梯臺階有高有低，有寬有窄，保持著原始面貌。整面高聳的石壁上下整齊規(guī)則，人工開鑿的痕跡十分明顯，如此浩大精致的工程，需要耗費多少時日和金錢啊！當地人說，清朝和民國時期，先民們?yōu)榱松妫倘藗優(yōu)榱诉\輸煤炭，曾“一階一斗銀”地開鑿和修繕石梯，如此說來，這個工程竟斷斷續(xù)續(xù)耗時一千多年。

恰逢周末，來此游玩的人不少，個個手扶竹杖，小心翼翼前行。由于上下一條道，每遇到有人上下交錯而過時，盡管臺階很寬，總有一方原地等待，斜身側立，大氣也不敢出。有的地方近乎垂直上下，大家便顧不得斯文，四肢并用，攀爬而上。有膽怯者嚇得臉色發(fā)白，渾身冷汗。每到一段階梯盡頭的拐彎處，便有一個平臺可供觀賞風景。北瞰石門急浪，南眺龍門飛鯉，西望群山巍峨，東仰瑰麗天庭，云撫耳鬢，河涌腳底，令人頓生無窮豪氣。

“云梯萬丈天臺近，雪浪千層紫竹通”，這是梯子崖山腰香臺兩邊的一幅對聯，形象的道出這里別致獨特的自然風光。香臺佛龕里供奉著觀音菩薩石像，不時有攀爬到這里的香客上香叩拜。香臺所處的平臺恰好處于一個兩邊峭壁，狀若石門的地方，就如泰山華山的南天門一樣，這里大概就是通達天庭的必經通道。再往上，就可能進入云端拜見天帝諸神了吧！聽上面下來的人說，這里離山頂還遠著呢，有游客便心生退意，就此折返。

無限風光在險峰，我們一行稍作休整，互相鼓勵著繼續(xù)攀登。不知攀爬了多少臺階，眼看山頂上的石亭在望，眼前又有巨巖攔路。只見數米高的兩塊大石，中有縫隙僅容一人進去，縫隙盡頭又是巨石和叢生的荊棘，兩條鐵鏈由兩旁巨石頂端垂下。兩手攀著鐵鏈，腳踩著身前巨石上的凹痕，幾個人相互推拉著向上攀爬。這里是梯子崖頂端的關口，僅從遺跡來看，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終于站在了巨石上面，只見眼前一馬平川，沒有了懸崖峭壁，只有平緩的山坡，石頭間雜著黃土，各種野草野花星星點點，繽紛吐綠，春風中搖曳淺笑。丁香、荊條、黃刺玫、胡枝子，野菊花等，植被繁盛，這山連著那山。此時是三月下旬，山下桃花尚未完全開放，這里的山桃花卻已是盛花期。這邊一片錦霞，那里幾簇紅云，令人目不暇接。同行的美女詩人興奮地從背包里換上漢服，在芬芳四溢的盛妝山桃樹下盡情拍照留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人面桃花相映紅”，想想我們順天梯已來到瑤池天界，裊娜嫵媚的桃花仙子是該出場，最好再來上一曲霓裳羽衣舞。山桃紅花遍山野，黃河春水拍山流，真是美不勝收，不虛此行。然而招待我們的河津朋友說，這里并不是觀賞山桃花的最佳地方，朝東南下山坡，有個桃花谷，那里的桃花漫山遍谷，云蒸霞蔚，猶如人間仙境。莫非那里正是西王母的蟠桃園？只可惜桃花谷景點正在修繕，不對外開放。我們錯過了一場桃花盛宴，不免心生遺憾。河津朋友安慰我們說，梯子崖景區(qū)尚處于籌建階段，將來山頂會栽植各種花卉，建設梯田花海，還將重建倚梯城古堡和大禹廟，最高的懸崖絕壁上正在鋪設玻璃棧道，桃花谷的水循環(huán)也將進行完善，更美麗的梯子崖景區(qū)等著下次再來為我們呈現。其實即便不增加這些人工景點，春有花夏有葉，秋有果冬有雪，美人千面，山水景色總是讓人觀賞不盡的。

下山準備返程，朋友告訴我們，停車場所處的山谷在抗戰(zhàn)時是日本人殘害我抗日志士的刑場。我不由心頭一震，瞬間想起多年前在禹門口附近草叢里地理老師撿到的那顆子彈?？谷諔?zhàn)爭期間，日寇在占領河津縣城之后，企圖搶占禹門口，強渡黃河，進犯西北。當時的抗日志士在龍門山頂依托地形優(yōu)勢與日寇展開拉鋸式的殘酷斗爭。1938年，日軍攻占龍門山云中寺陣地后，黃河對岸的國民革命軍翻山越嶺，由師家灘渡河增援，從梯子崖登山出其不意由側后向日軍發(fā)起攻擊，收復龍門山所有陣地。此次禹門口戰(zhàn)役犧牲官兵271名，合葬于龍門山麓，1987年河津縣政協(xié)在墓前修建起一座高大的紀念碑。此戰(zhàn)使得日軍從晉西南西渡黃河進犯陜西的計劃破產,有力地保障了大后方的安全。一寸山河一寸血，這巍峨險峻的龍門山，這怒濤洶涌的黃河天塹，在腥風血雨的年代，阻擋著日寇的鐵蹄，保衛(wèi)著我五千年華夏民族屹立不倒。魏孝文帝若地下有靈，知道他的石梯棧道和古堡陣地在千余年后仍能發(fā)揮作用，抵御外侮，一定會很欣慰吧！

黃河大梯子崖，既有雄偉壯觀的美景，又有令人蕩氣回腸的紅色往昔。壯哉，梯子崖！美哉，梯子崖！

 (責任編輯：楊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