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浙江義烏縣有一座橋，叫駱家橋，橋旁邊住著一戶祖上人才輩出的書香門第。

公元619年，家中誕生了一名男孩，祖父翻遍了家里的藏書，看到《周易》里的一句話：“觀國之光，以利賓于王。”

于是他靈光一閃，給孩子起名駱賓王。希望孩子將來能效忠朝廷，成為國家棟梁之才。

（駱賓王：還好祖父有文化，沒叫我駱國棟。）

由于父親長年在外考取功名，駱賓王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留守兒童，學(xué)前教育落到了祖父的身上。

駱賓王從小天資聰穎，別的孩子都在看《海綿寶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可以背誦并默寫上百首詩文了，讓祖父頗為自豪。

有一天，祖父的朋友來村里拜訪。

兩位老人在河邊散步聊天，小小的駱賓王跟屁蟲似的跟在后面，也背著手慢悠悠地散步。

聊著聊著，兩個老頭開始討論起自家孫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

祖父說：我這孩子天分很高，小小年紀(jì)讀書過目不忘，將來考清華北大肯定是穩(wěn)穩(wěn)的。

朋友說：吹牛誰不會，有本事叫你孫子露一手啊。

祖父說：孩子，給客人表演一個。

駱賓王此時正蹲在河邊，癡迷地看著河里的一群大白鵝游來游去，紅色的腳掌撥弄著綠色的水波，有趣極了，當(dāng)下脫口而出：

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兩位老人吃了一驚，朋友忍不住驚嘆：老駱啊，你這孫子是個神童、天才呀！這詩寫得雖然童真，卻功力非凡，不得了哇。

祖父又驚又喜，心想：娃，你今天也太給你爺爺長臉了。

自此，駱賓王作為神童的名聲傳遍了鄉(xiāng)里。

7歲成名，小學(xué)課本釘子戶，此時不由得想起那個被父親拉著四處表演的神童方仲永。

好在駱賓王沒有成為出道即巔峰的仲永，他的人生還將迎來很多次的起起落落落落……

02

在家鄉(xiāng)快樂地長到10歲，駱賓王就跟著母親進城跟父親團聚了。

此時父親在山東擔(dān)任縣令，駱賓王被送到名牌中學(xué)接受優(yōu)質(zhì)的教育。

然而沒過幾年，父親突然去世，家里的生活條件一落千丈，弟弟的學(xué)費都沒有著落，一家人只能靠著親戚朋友的接濟過日子。

長兄如父，駱賓王不得不擔(dān)負起養(yǎng)家的責(zé)任。

22歲那年，駱賓王進京參加科舉。

作為一名神童，考試這種東西還不跟吃飯一樣簡單，駱賓王信心滿滿，考前也不復(fù)習(xí)，就在長安四處溜達。

但是初入社會的他并不知道，初唐的科舉，并不只是單純的考試，很多時候有個光鮮的家世和強硬的靠山比考試成績有用多了，因此唐朝考生考前都忙著請客吃飯，跟權(quán)貴政要攀攀關(guān)系。

不出所料，沒有背景沒有財力的駱賓王妥妥地落榜了。

深受打擊的他在長安四處奔走，尋找出路，終于得到在道王李元慶府中的九品錄事一職。

錄事的主要工作就是寫寫公文、工作匯報之類的，駱賓王干起來得心應(yīng)手。

由于工作出色，領(lǐng)導(dǎo)十分贊賞，變著法子想給他升職加薪，根據(jù)一般的流程，駱賓王得寫個自薦信。

駱賓王嘴上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就給道王寫了封這樣的《自敘狀》：

領(lǐng)導(dǎo)，感謝您欣賞和提拔我，但是我認為許多人寫自薦信，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放大和夸張自己的優(yōu)點，缺點一字不提，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很多無才無德的人都能升職加薪，我對這樣的事深以為恥，恕不奉命。

“若乃脂韋其跡，干沒其心，說已之長，言身之善，容冒進，貪祿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介之高節(jié)，此兇人以為恥，況吉士之為榮乎？所以令衒其能，斯不奉令。謹狀?！?/p>

道王看完信一臉懵逼，心想：這小子，給你升職還不領(lǐng)情，敢情是家里不缺錢吧？

就這樣，我們的駱同學(xué)在道王府中干了六年，眼看著當(dāng)年一起入職的同事都當(dāng)上小領(lǐng)導(dǎo)，自己卻還在基層摸爬滾打，心中五味雜陳。

任期一到，駱賓王馬上就失業(yè)了，他的簡歷除了童年開過一次掛，就是這6年的小職員，怎么看都不好找工作。

四處干謁、求人，駱賓王才認識到找工作的不容易。

公元665 年，唐高宗李治前往泰山舉行封禪大典。

一般這種國家級的重大活動，往往會向社會征集優(yōu)秀的宣傳稿。

“寫文章，那是我的老本行了?！瘪樫e王的機會來了，他給當(dāng)?shù)卣陡?，稿件順利入選，被送到皇帝唐高宗面前。

唐高宗李治看后很高興，直接免了筆試和面試，讓駱賓王進宮做了奉禮郎。

03

到了長安，駱賓王很快適應(yīng)了大城市的繁華生活。

下班無事，他在城里溜達，看到京城的貴族子弟斗雞賭博，不禁躍躍欲試，進了一家賭場玩了一把。

誰曾想運氣這么差，剛好碰上城中嚴抓黃賭毒，穿著官服的駱賓王一下就被認出來，丟進了監(jiān)獄里。

有案子在身，想在朝廷混下去是不能的了，出獄后，駱賓王立刻寫信給吏部侍郎裴行儉，請求加入軍隊。

事實證明這次選擇是對的。

隨軍出塞不僅開闊了他的眼界，更豐富了他的詩歌內(nèi)涵，為初唐的詩壇增添一抹雄壯、慷慨的色彩。

在與吐蕃作戰(zhàn)中，唐軍全軍覆沒，只得議和而歸，駱賓王不禁燃起愛國熱情，立志誓死效忠，報國捐軀。

從軍行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

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

不求生入塞，唯當(dāng)死報君。

在天山，西域的胡琴聲如泣如訴，回去的日子遙遙無期，讓人看到每個景色都想起長安。

晚度天山有懷京邑

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華。

云疑上苑葉，雪似御溝花。

行嘆戎麾遠，坐憐衣帶賒。

交河浮絕塞，弱水浸流沙。

旅思徒漂梗，歸期未及瓜。

寧知心斷絕，夜夜泣胡笳。

駱賓王的邊塞詩景色壯麗，情感真摯，對后來的邊塞詩人岑參、高適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04

不久，駱賓王被派遣到西蜀，擔(dān)任軍中的掌書記一職。

初唐四杰與四川有不解之緣，蜀地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富，來到這里，駱賓王心情愉快，盡情地游覽當(dāng)?shù)氐拿酱蟠ā?/p>

蜀路何悠悠， 岷峰阻且修。

回腸隨九折，迸淚連雙流。

寒光千里暮， 露氣二江秋。

——《疇昔篇》

在四川，駱賓王還熱心地當(dāng)了兩回居委會大媽。

一次，一位姓郭的女子來找駱賓王，一進門就哭訴：大人，您要為我做主呀。

駱賓王連忙請女子坐下喝茶，耐心地問明來由。

不問不知道，這郭氏竟是自己的老朋友，同為“初唐四杰”的盧照鄰的舊相好。

原來盧照鄰當(dāng)年被貶到四川，心情郁悶，屢遭挫折，郭氏陪著他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分別的時候，盧照鄰向她保證，以后發(fā)達了一定會來接她。

當(dāng)時郭氏已經(jīng)有了身孕。

頂著巨大的壓力，郭氏生下了孩子，然而因為生活艱苦，孩子很快就夭折了。

郭氏日夜盼著情郎來接她，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用說人影，連鬼影都沒有。

駱賓王聽完郭氏的控訴，不禁義憤填膺：“雖說是我的好哥們，但這小子做的這事確實不地道。嫂子，你別急，我替你寫封信，好好說說他。”

駱賓王大筆一揮，寫了一篇長長的《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痛訴盧照鄰始亂終棄、不守承諾。

事實上當(dāng)時盧照鄰離開四川后，不久就染上風(fēng)疾，再加上仕途失意，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他躺在病床上，顫抖著看著那封信，讀到“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 ”“綠珠猶得石崇憐，飛燕曾經(jīng)漢皇寵。 良人何處醉縱橫，直如循默守空名?！?/strong>，想起郭氏度日如年，苦苦等候的樣子，不禁淚如雨下。

當(dāng)他讀到：

誰分迢迢經(jīng)兩歲，誰能脈脈待三秋。

情知唾井終無理，情知覆水也難收。

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地許諾于人，卻因為身體的原因無法兌現(xiàn)，真是悲痛欲絕。

眼淚浸濕了信紙，盧照鄰默默自語：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怎么照顧別人呢？

他最終沒有回信。

駱賓王替女子打抱不平的事跡一時傳頌開來，駱賓王儼然婦女之友，不久，又一位受到情傷的女子找上門來。

這位女子是一位女道士，叫王靈妃，拋棄他的渣男也是一名道士，叫李榮。

李榮和王靈妃相識于長安，李榮憑著花言巧語騙了王靈妃的心，兩人同居了一段時間。

然而不久，李榮就不辭而別，獨自來到四川漫游。

很多人以為“一生一代一雙人”這樣的詩句，應(yīng)該是納蘭容若這樣多情的貴公子寫的，卻不知這其實是鋼鐵直男駱賓王的原創(chuàng)，這句詩就出自這一首《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

這首詩寫得很長，很經(jīng)典，隨手一截就是：

想知人意自相尋，果得深心共一心。

一心一意無窮已， 投漆投膠非足擬。

只將羞澀當(dāng)風(fēng)流，持此相憐保終始。

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

比如：

梅花如雪柳如絲， 年去年來不自持。

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

春時物色無端緒，雙枕孤眠誰分許。

分念嬌鶯一種啼， 生憎燕子千般語。

這首詩寫得情意綿綿，金句頻出，只怕李榮道士看到還以為是封情書呢。

駱賓王同學(xué)寫起情詩，真要叫納蘭容若、柳永們集體失業(yè)啊。

幸好他志不在此，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

05

不久，駱賓王被調(diào)回朝廷，職位不斷晉升，做到了侍御史，官居六品。

侍御史的工作相當(dāng)于中央的監(jiān)察機構(gòu)，在大理寺任職。

此時武則天權(quán)力滔天，和李治并稱二圣，她的黨羽遍布朝野。

作為一名正義感爆棚的boy，這份工作比之前的秘書、行政工作有挑戰(zhàn)多了，駱賓王正準(zhǔn)備展開拳腳，大干一場，誰知竟摔了個大跟頭。

由于駱賓王剛正不阿的性格，工作中那叫一個鐵面無私。

手腳不干凈的官員無不被嚴查嚴辦，其中就有許多頂頭上司的親戚、心腹，這還能不得罪了武則天的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很快駱賓王就被誣告貪污，二次入獄。

這是駱賓王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在潮濕陰暗的監(jiān)牢里，百思不得其解：

為何他只想為朝廷效力，卻屢屢遭受打擊，難道整個朝廷連個主持公道的人都沒有了嗎？

聽著秋日的蟬鳴，斷斷續(xù)續(xù)，微弱不堪，他忍不住自言自語：蟬啊蟬，秋天了，你還鳴叫什么呢？露水這么重，風(fēng)這么大，你再怎么叫也不會有人聽到的。你餐風(fēng)飲露，不染世俗，但是這個同流合污的世界，誰會相信你呢？

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首詩被駱賓王的朋友帶出去，流傳開來，輿論對駱賓王的同情與日俱增，一年多后駱賓王被赦免出獄。

出獄后，駱賓王被貶到浙江臺州擔(dān)任一名小縣丞。

按理說他也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齡，折騰了大半輩子，起起落落，也該安享晚年了。

但是曹操說：“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駱賓王并沒有溫和地走向那個良夜，在晚年的時候，他干了一件更大的事。

公元 683 年，堅持收看新聞聯(lián)播的駱賓王突然看到這么一條新聞：中宗被廢為廬陵王，唐睿宗李旦稱帝，實際政權(quán)掌握在武則天手里。武則天趁機大肆誅殺李唐宗室，排除異己，朝野上下籠罩著一派恐怖氣氛。

駱賓王看得怒發(fā)沖冠，目眥欲裂，班也不上了，毅然決然加入反對武則天的武裝起義。

駱賓王來到徐敬業(yè)府上，擁戴李唐皇室的士人聚集一堂，痛斥武則天禍亂朝綱。

他們秘密策劃起兵討伐武則天，駱賓王執(zhí)筆起草檄文。

當(dāng)武則天拿到那份《代李敬業(yè)討武曌檄》，讀到開頭兩句：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

忍不住笑了：“呵，有意思?！?/p>

又讀到：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武則天看得入了迷：“文采倒還不錯?！?/p>

當(dāng)她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不覺又悲又嘆：“這樣的文學(xué)奇才，竟然不能為我所用，宰相，你是怎么招人的！”

可見罵人這事也是有技術(shù)含量的，罵得好了，一不小心就名垂千古呢。

駱賓王的文章由于文采出色，感染力十足，一時獲得眾多豪杰響應(yīng)，很快就聚集了10萬大軍。

可惜他跟隨的徐敬業(yè)卻是個沒有領(lǐng)導(dǎo)能力的豬隊友。

就在他們攻下潤州，士氣高漲，正應(yīng)該一鼓作氣直取長安之時，徐敬業(yè)卻突然來了個中場休息。

這家伙不顧駱賓王等人的勸告，執(zhí)意停下來鞏固江南的根據(jù)地。

這就給了武則天時間排除朝廷反對派，并發(fā)動30萬官兵鎮(zhèn)壓叛軍。

和訓(xùn)練有素的政府軍比起來，徐敬業(yè)的軍隊儼然是一群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不到3個月，徐敬業(yè)的叛軍就被迅速剿滅，徐敬業(yè)被殺，駱賓王不知所蹤。

06

多年后，詩人宋之問被貶到杭州。

一個晚上，他在靈隱寺附近散步，看著天上的月亮，吟道：鷲嶺郁巖蟯，龍宮鎖寂寥……

他在原地走來走去，急得撓墻，愣是想不出怎么接。

這時，一位老僧走出門來，悠悠地說道：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拍案叫絕，剛想跟他要個微信號，卻只見月色沉沉，萬籟俱寂，那個老僧已經(jīng)不知去哪了。

第二天，宋之問反復(fù)回味，覺得還是老僧那兩句寫得好，于是回到靈隱寺找那個僧人。

和尚告訴他：他就是大詩人駱賓王，昨天已經(jīng)離開了。

關(guān)于駱賓王的結(jié)局，最終成了一個謎。

有人說兵敗后，他當(dāng)場就被殺了，有人說他投水自殺，也有人說他不知所蹤……

他是不是最后出家當(dāng)了個深藏功與名的掃地僧，沒有人知道，但我相信，在他死前，他不曾為自己的選擇后悔。

一世高潔，無愧于心，他對得起自己的名字：觀國之光，以利賓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