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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珠溪語文~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鄧老師講《人間詞話》之四 鄧敏 我們前面提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開篇提出了“境界”這一概念,并指出它的重要意義。之后作者從創(chuàng)作手法角度,將“境界”分為“造鏡”(浪漫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作方式)和“寫境”(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作方式)。同時,又指出兩者彼此關(guān)聯(lián),很難區(qū)分?!霸炀场钡奶摌?gòu)、想象不能脫離現(xiàn)實,必須遵從自然規(guī)律,其最終也是服務(wù)于現(xiàn)實情感的抒發(fā)?!皩懢场钡膶憣嵑驮佻F(xiàn)是有所選擇、有所遺棄的再現(xiàn),其所寫之境也是趨于理想化的。所以,好的文學(xué)定然是將“造境”的虛和“寫境”的實完美結(jié)合的作品,也是將深情和真實完好融合的作品。 “境界”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分“造境”和“寫境”,從創(chuàng)作的主體關(guān)系上,它又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這兩組概念是有交叉、關(guān)聯(lián)的。比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中一淚眼把花責(zé)難之多情與一花不知解語之無情,這兩組鏡頭就屬于非常明顯的虛構(gòu)之境,即“造境”。同時,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guān)系角度來講,它又屬于“有我之境”。作者將自己的感情投注到物上,故物也被強行帶上了人的情感色彩,或者因人有情,故看物也似應(yīng)與己一樣多情。再比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乃眼前所見之景,是實景,即“寫境”。同時,從創(chuàng)作主體關(guān)系角度來講,又是“無我之境”,所寫景物中沒有人的強烈情感的投射,整個畫面是平和、恬淡的,人和物是和諧相融、平等共存的。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qū)別并不是景、事、物中有沒有“我”。其實,都是有“我”的,區(qū)別在于“我”與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坝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有我之境”中“我”占據(jù)著絕對主體的地位,萬事萬物都浸淫在我強烈的情感中,與我同悲共喜。比如我們上次分析的秦觀《踏莎行》中“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一句,因為作者遭受人生巨大的打擊,內(nèi)心無比凄愴悲涼,所以所見之景都渲染上一層哀傷的色彩。但也許換成另一個人或另一份心境,也許同樣的景寫出來又是不同的色調(diào)。這樣看來,“有我之境”是主觀之“我”凌駕于事物之上的,是移情入景,是帶有作者濃重感情色彩的境界。
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 【晉】陶淵明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這首詩前四句寫作者擺脫了世俗煩惱后內(nèi)心的平和、愉悅。所謂“心遠”意即遠離名利場,遠離世俗風(fēng)波,做一個潔身自好、超然物外的人。因為選擇了這樣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所以才會有下面六句所見所得。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边@四句景中難道沒有“我”嗎?沒有“我”,這里的活動、這里的景物又是誰發(fā)出的、誰感受到的?顯然,詩中還是有一位歸園田居的酒翁在的。另外,“悠然”“佳”“相與”等詞中,也還是能感受到景中是有情的。“悠然”也許是形容詩人歸隱后的生活情態(tài),是一種自得的樣子。對呀,正是他自滿于這種簡單、淳樸又高雅(“采菊東籬下”)的生活,他自得,他悠悠然,才會有山氣到了傍晚才更好的感受?!凹选碑?dāng)是受內(nèi)心情緒影響而生成的一種評價吧。即便是對日夕山氣的欣賞,欣賞也是一種主觀態(tài)度嘛。何況飛鳥還“相與”還,如果是客觀描摹,大可以寫兩只鳥、一群鳥飛回來了,何必“相與”、相伴、相攜、相隨,這里邊還是有作者的心境在悄悄流露的,不是嗎? 所以,“無我之境”也還是有“我”的,只不過“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還是從主體關(guān)系角度來分析,“有我之境”是只有“我”,物也是“我”,“我”是絕對主體,物也著“我”之色彩。而“無我之境”中既有“我”,也有物,主觀之“我”與客觀之物之間是平等的、和諧的,是物我交融,物我兩忘,故而分不清“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也是道家所提倡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精神與自然已渾然契合,人已達到超然物外、超脫凡塵的境界,所以在表現(xiàn)上就是一種悠然自得的恬淡與平和。 最后,返璞歸真的詩人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妙就妙在這種“忘言”的自失,這種物我兩忘的心境。所以,“無我之境”當(dāng)是“忘我之境”,因為失卻了得失心、哀樂情、悲苦意,所以人身處于自然中與自然之物一樣平靜,一樣淡然。心波平定,無喜亦無怒。 相對于“有我之境”,王國維還是比較推崇,或者說更欽慕“無我之境”。他說,“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盁o我之境”是豪杰之士能夠獨樹一幟的表現(xiàn),這種用語可見王國維的情感傾向。其實“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各有特點,并無高下之分。那王國維為什么要加上最后那句評語呢? 是因為從心境角度來講,“無我之境”常人很難做到。我們正常人具有喜怒哀樂懼、七情六欲,而詞的本意也是讓人發(fā)抒真情的。歌也當(dāng)哭,正可愛在于我們情感的張力可以借助詩詞傾吐出來,一顯人生的快意恩怨??梢娪邢才⒂邪?,這是人生的本意,這還是有得失心的。王國維認為,最難的恰恰在于無喜無憂,無怒無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世的寵辱悲歡全不掛懷,不受外在世界的侵擾,也不為內(nèi)心的波折所動,物與己都相忘于江湖。這點說易行難,王國維自己也做不到,做到便是刀槍不入,他也不必選擇沉湖的人生結(jié)局了。所以,王國維很羨慕、很向往“無我之境”,他稱道寫出“無我之境”的詩人為“豪杰之士”。下面,我們來欣賞一首被王國維點評到的“無我之境”的詩。 潁亭留別 【金】元好問 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 北風(fēng)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 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tài)本閑暇。 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看詩題就能知道這是一首送別詩,地點是在穎亭。開頭兩句直接交待老友之間在水邊分別,一個要歸去,一個重離別,情深意切。接下來兩句寫景意境卻極為開闊,“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放眼望去,天地浩淼,萬物相依,生生不息。這兩句猶如水墨丹青高手將遠遠淡淡的江山大布局先擺布好,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奇?zhèn)ワL(fēng)度。此兩句完全看不出離情別意,詩人沒有將個人的小情緒放置“大江入荒流”的闊大明朗中?!氨憋L(fēng)三日雪,太素秉元化”,北風(fēng)吹起,當(dāng)有三日大雪,天地造化主宰著萬事萬物。這兩句意在安慰友人,生死窮通皆由命,悲歡離合總難免?!熬派接魨槑V,了不受陵跨”,山川郁郁蒼蒼,氣運崢嶸,壁立千仞,有不可侵犯之勢?!扒ぁ本溟煷笊n茫,寫出天地渺遠而有生機,“九山”句則剛健雄壯,寫出山川的奇?zhèn)ゲ环??!傲瞬皇芰昕纭敝傲昕纭辈粌H寫出山的威嚴,是不是還意有所指呢?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猜測??傊?,這兩處寫景句中,詩人并沒有將遠歸和送別的心境、情緒放置天地山川之中,相反,所見之景、所寫之物都別有一番氣勢,清新偉麗,格調(diào)高遠。故而這兩處都是“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參雜個人的悲歡離合情愫。 “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tài)本閑暇?!薄伴e暇”說明前面兩句景致的整體特點是舒緩柔和的?!暗薄坝朴啤?,平靜從容,不似懷歸人那么心急,行色匆匆,也不像“乾坤”“九山”句那樣闊大和崢嶸。平和舒緩,沖淡閑雅是這兩句景的鮮明特色?!皦赜x負吟嘯,塵土足悲咤”,看似氣定神閑、筆者游龍的詩人現(xiàn)實情形是怎樣的呢?接下來的這兩句足可見詩人的現(xiàn)實生活是并不如意的。長年遠離故土,奔波勞碌,知交故舊又漂泊零落,以致詩人忍不住發(fā)出塵世悲涼的慨嘆。但“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回望亭中餞別的老友以及身后的漠漠平林,詩人并未將人事慘淡的凄涼之意盡情潑墨在景上,筆下仍是輕輕點幾筆,點幾筆淡淡寒波,點幾筆悠悠歸鳥,點幾筆漠漠煙林……在遼闊壯遠的宏大背景下點上的那幾處閑筆,以及亭中送別之人,林外遠行之人,共同組成了這一幅清新曠遠、又給人淡淡思索、久久回味的水墨山水畫。 詩人明明有愁情,有種種人世的不如意,但在所摹寫的景中已明顯超脫了自己身世的煩擾,達到了一種宇宙的胸懷,對待萬事萬物以造物者的本意來呈現(xiàn)他們狀態(tài),進而對人世也有所反省,獲得一種超然的曠達。這種將現(xiàn)實生活之局促與天地自然之閑淡放置在一處,卻無半點突兀和違拗之感,恰恰在于作者巧妙的運筆和超脫的淡遠心境。而這份人世的從容豁達,恰是王國維最羨慕、稱之為“豪杰”的地方。 接下來,王國維在交代“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都強調(diào)了一個“靜”字。“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這一點容易理解。人如果沒有超脫世俗、恬淡靜謐的心境,也無法創(chuàng)作出“無我之境”的詩詞來。關(guān)鍵是“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有我之境”的創(chuàng)作也需要“靜”,只不過是“由動之靜”。這是為什么?什么叫由動之靜呢? 如果說“靜”是心境的平和,物我相諧;那么“動”就是情感的激越,是強烈的喜或悲,而且這種強烈的感情將物性也淹沒了。但感情過于激越時,不是創(chuàng)作的極好狀態(tài),需得放一放,沉淀沉淀。正如魯迅所說的,需得在“痛定之后”,在靜思的狀態(tài)下才能有清晰的構(gòu)想。2008年,作家阿來參加了汶川大地震后的救援工作,面對殘肢斷臂、哭泣的孩童、失去故園的老人,他無法靜下心來。直到十年后,坐在自家的書房里,當(dāng)年的情形一幕幕回閃,情感突然爆發(fā),他創(chuàng)作了關(guān)于那段記憶的作品《云中記》。 心情平靜,物我兩忘,形諸筆端的是紆徐平緩、清雅淡定的境界;感情激越,心潮澎湃,故而表露出來的也是激昂深切、驚心動魄的意境。所以,王國維評說兩種境界的特點是“一優(yōu)美,一宏壯”?!皟?yōu)美”對應(yīng)的是“無我之境”的靜謐平和,“宏壯”則指“有我之境”情感的程度比較激越、強烈,并不是感情的種類。下面以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詩為例來分析“有我之境”的“宏壯”之美。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唐】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首詩想必抒寫之情特別的快意,所以讀來也有一瀉千里之勢。詩人在名樓(黃鶴樓)送別自己所欽慕的名士(孟浩然),又在一個盛時(繁花似錦的三月)去往一處盛地(繁華富麗的揚州),加之是酷愛壯游的詩仙李白,所以這次送別就有了別樣的憧憬和意味。詩人十分喜愛孟夫子,又向往維揚地,顯然這次送別全無分離的凄苦。詩人歡快的內(nèi)心隨著孟浩然一路江流直下,先行神游了那個“煙花三月”的綺麗之都。他的暢想和憧憬,也從此給了那個遙遠的都城一個美麗而充滿幻想的界定。 最后兩句看似寫景,卻充溢著抒情的氛圍。詩人對朋友的一片深情、對朋友所去之地的向往,都化作滾滾東去的一江春水,托舉著一條小船,目力所及是漸行漸遠,江水流處卻是漸遠漸無窮。這勃發(fā)的詩情和澎湃的內(nèi)心也正如滔滔江水奔騰激蕩。一碧如洗空明下的那葉扁舟,水天交接處的浩蕩江流,這一切都牽引著詩人海闊天空的生命向往,這一切也共同構(gòu)筑了一種奇?zhèn)ズ甏蟮木辰纭?/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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