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湛藍 * 圖：堆糖 * 主播：自在花開

最近一次經(jīng)過云門渡口，是去年深秋。

那天傍晚，天色將暮未暮，合川濱江路浩浩的江風卷起我的裙裾。遠處，東渡大橋橫臥在寬闊的江面，紅色的橋拱像三道彩虹掛在暮靄中。我跟老友們在“壹號咖啡”館泡淡了一壺普洱后，在濱江路道別。

車駛離城區(qū)，過了大約20分鐘，到達云門大橋。暮色中，云門山的輪廓和走勢隱隱可見。車通過云門大橋時，我的心沒來由地柔軟，不禁向左側(cè)身，極目遠眺，尋找一個記憶里的村莊。每次路過這個渡口，我都會情不自禁尋找那個坐標，盡管，看到的只是一個意向。

長江嘉陵江段與渠江繞云門山而過，在姚鎮(zhèn)交匯。跨江大橋竣工后，連接兩岸高處，若不俯瞰滔滔江水，江面與云門山的落差便顯得微不足道了。見證過渡口的往昔，讓人不由感嘆“天塹變通途”。

一江之隔，阻斷兩岸交通，來往極為不便。云門碼頭的興起，輪渡承載了水上交通運輸，促進了兩岸經(jīng)濟的繁榮。

云門山與合川釣魚城遙遙相望。宋元時期，元軍屯兵云門山，攻打釣魚城，蒙哥最后折戟釣魚城。因而，云門渡口，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曉它的地理意義。

小舅公是卡車司機，他駕駛的是八個輪子的大卡車。那年，不知我?guī)讱q，估計是父母早早就與小舅公商量好了的，讓我搭小舅公的順風車去縣城的二嬸家玩些日子。云門渡口是必經(jīng)之路。

那天清晨，父親背著我，在鄉(xiāng)村路上行走，田野盛大的綠送來縷縷清新。到了父親和小舅公約定的地點，父親把我抱到田邊，我坐在父親的膝蓋上，兩條小腿搭在水面，父親用手戽水替我洗干凈腳，秧田的水還帶著露氣，涼涼的。幾聲刺耳的“嘟嘟嘟”聲響過，小舅公的綠色大卡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個叫跳墩河的地方。小舅公跳下車，父親把我放在地上，給小舅公發(fā)煙、點火。小舅公叼著煙，把副駕室的門打開，父親欲把我抱進副駕上，我兩只小手環(huán)著父親的脖頸，細聲細氣地說：“爸爸，我不坐綠箱箱（駕駛室外面是綠色的），我要坐大箱箱（后面裝貨的車廂）?！?/p>

想必，我當時的無知一定讓父親和小舅公啼笑皆非。父親跟我講了很多坐綠箱箱與大箱箱的利弊，我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執(zhí)拗地說：“我就是要坐大箱箱?！敝饕脑蛭沂请[隱記得的，我害怕小舅公。搜索記憶，我發(fā)現(xiàn)不止怕小舅公一個人，去小姑姑家，姑父在家我就不吃飯，等姑父走了我才去吃，原來我是害怕所有神情嚴厲的男性。

最后，當然是我和父親怎么來的又怎么回去。父親并沒有因做了無用功而責怪我。我那會兒的年紀，一個院子里，去縣城也就是走得最遠的經(jīng)歷。我想，父親不遺余力想我讓去縣城里玩兒，內(nèi)心傾注了深深的疼愛。幾天后，父親再次籌劃這件事，等二爺爺從古城過來與爺爺會合后，我便隨爺爺一起去縣城。

鎮(zhèn)上到縣城50公里。那時候，班車每天只發(fā)一次，車費兩元錢。早早地吃過早飯，我就跟著爺爺去車站。說是車站，也就是比其他青石鋪就的街道寬敞一些的水泥壩子。售票員是個把卷發(fā)編成一根粗辮子的胖女人，穿藍色制服，臉上有幾顆小坑坑，大家背地里喚她張麻子。她坐在長凳上，脖子上掛著一個木箱，木箱上層上放著票夾，收了鈔票就放進下層。

上車后，我坐爺爺?shù)耐壬?，沒多久就睡著了。醒來時，車停在江邊。

“爺爺，我們到了嗎？”

“沒到，還有四十里。”

“車車怎么停了？”

“在云門等輪渡?！?/p>

我把頭探出車窗外，只見江邊停了很多車，汽車、拖拉機，靠山崖排成一線，也有挑著擔子、背著背篼和嬰孩的鄉(xiāng)民。孩子的眼里世界很大，但視野很有限，仰頭，看不到云門山的頂。車停著一動不動，我等得不耐煩，用爺爺?shù)脑捳f耍得磨皮擦癢的（重慶話，意思是很無聊）。我問：“爺爺，車車怎么還不走？”

爺爺說：“等汽娃子。”

“什么是汽娃子？”

“汽娃子就是輪渡?！?/p>

我更加迷惘，我壓根不知輪渡是什么。

也不知等了多久，聽見汽笛響起，爺爺說汽娃子過來了，把我抱在椅子上站著。我踮著腳尖，趴在爺爺?shù)谋成?，看見一個像大船一樣的東西在江面緩慢移動，上面停了好多車，離開對岸，朝這邊駛來，越來越近。等輪渡在江面轉(zhuǎn)個圈，最后又響起汽笛聲。又過了一陣，每當聽見車底盤撞在輪渡橫杠發(fā)出一聲“哐當”后，就有一輛車從江邊爬上來，與我們坐的車打個照面，快速駛過。等輪渡上的車全部上岸，我們這邊排隊的車便慢慢朝江邊移動。輪渡在江面調(diào)個頭，車停泊在輪渡上，人似乎并未感覺輪渡行駛，不久后便到了對岸。再回頭望，青翠綿延的云門山像一張桌子，擺在江岸，高高在上。山路上，大小車輛和行人像小矮人一樣，臨江道上的往山上趴，靠崖壁的往江邊渡口走。

進了城，陸續(xù)有人下車，我們在鐘鼓樓下車，嬸嬸上班的三江飯店距離鐘鼓樓不遠，爺爺領著我們到飯店，已經(jīng)是午飯時分。

不知道是從前的時間慢，還是車馬慢，50公里花了整整一上午，在云門渡口捱了至少一個小時。

幾天后，爺爺催促著嬸嬸買票，說要回老家。嬸嬸說：“漲水，只有到雙河（現(xiàn)在的雙龍湖景區(qū)）的車。帶著小孩子，怎么走得回去？再等幾天吧?！?/p>

又過了兩天，嬸嬸依舊說車只到雙河。爺爺?shù)炔患昂樗巳ィ詈髬饗鹜讌f(xié)買了雙河的車票。車開到云門渡口，被告知要么掉頭回去要么等，由于水位上漲，無法保障安全，輪渡停止擺渡。

車停在渡口上，人們紛紛下車。差不多已走了一半兒的程路，爺爺歸心似箭，向渡口的村民打聽，說晚些可能會退水。大伙兒便坐在渡口等，爺爺和二爺爺燃著葉子煙。彼岸就在眼前，奈何滔滔江水阻隔，如同天塹。

第二次到云門渡口，是初中畢業(yè)那年。

我的發(fā)小欲去云門鎮(zhèn)念高中，那個暑假，我們仨便一起去云門山玩兒。一個要好的同學家就在云門。那時候，交通相對發(fā)達了很多，但云門碼頭過江依然依賴輪渡。同學家在對面江岸，他對碼頭的情況了如指掌。他在云門鎮(zhèn)上接到我們，找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漁船渡我們過江，就不必傻傻地等輪渡。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渡江去錢塘，同學送我們到渡口?？熳叩蕉煽诘臅r候，只聽汽笛響了一聲，同學不停催促，快點快點，輪渡馬上要擺渡了。等我們仨匆匆踏上輪渡，渡船起錨，解開纜繩離岸。

現(xiàn)在想起，我們都沒來得及好好道別，連說幾句煽情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的機會也沒有。不知渡船離岸，他看到我們遠去的背影，心底是否涌起過別緒離愁。到底是年輕，沒心沒肺。我站在輪渡上，也不懂離愁，只覺江風撲面，見青山高聳入云，聽聞江水像野馬撞擊著崖壁，發(fā)出渾厚的聲響，掀起層層巨浪。水面寬闊，人顯得實在是渺小，微不足道。輪渡緩緩掉頭，滔滔的江水東逝，我覺得有些眩暈。多年后，這種感覺在看3D電影《坦泰尼克號》時再次涌上來，大海發(fā)怒的時候那般無情、恐怖?？朔@種恐怖，竟然也是在面對大海的時候。在芽莊，晨曦初開，飛機在金蘭灣機場著陸前，機翼扇動海浪，如卷起千堆雪，氣勢磅礴。后來，游艇在藍色的大海上快速行駛，長風破浪，長發(fā)和裙裾飄飄，恣意而曠達，讓我忘記了對水的恐懼。

三年后的秋天，我來成都念書，汽車再次停留在云門渡口上。我禁不住往右邊側(cè)過身，眼神望向?qū)Π队羞^一面之緣的村莊，“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心里涌起陣陣悵惘。輪渡靠岸，我再次回眸，將一腔年少時不得圓滿的心事交付于江水。

大一那年寒假前，意外地收到一封信。展開信紙，很漂亮的字入目。信中說，周末，他在云門渡口上了一輛從肖家開往縣城的車回學校，在車上意外遇見了小四。他上去與小四打招呼——嗨，小妹！

——你是某某！讓人意外的是，小四記得他。

信末，他感嘆，年關在即，小四還遠足他鄉(xiāng)。字里行間，難掩傷感。

置身象牙塔里的人，還沒法體會人在旅途，卻道生離是尋常

沉寂了幾年的往事，因那封信，無意中被打撈起來。它依然讓人怦然心動，青春最是恣意動人。

那年寒假，我踏著新一年的初雪，在南津街上車回家。剛上車，渾身暖烘烘的，出了城，車上越來越冷，腳尖凍得生生地疼。車停在云門渡口等待渡江，車熄火后，車上更冷。遠處白茫茫一片，山水相接?！芭f山松竹老，阻歸程”。忽而，覺得云門山轟然老去。我望著漫天蘆花一樣飛舞的雪片，輕柔落入江面，一片又一片，像玲瓏的少女在水上跳芭蕾，波瀾不興。來時纖塵不染，去時點塵不驚。

想起同學在信末寫道：你回程或者離開時路過碼頭渡口，盼你來家坐坐，敘敘舊。他在這個渡口遇見小四，我們上次在這里沒來得及告別，一去數(shù)年。然，也終究沒再去他家坐坐。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城市化進程加快，鄉(xiāng)村以奔跑的速度蛻變。三江明珠合川先后撤縣建市，后設區(qū)。云門渡口，已經(jīng)不能滿足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求。全市農(nóng)民集資3200萬，財政撥款300萬，修建了云門大橋，貫通了川北與原來的川東南?；┎萁炙娬窘ǔ桑簧?，由此，云門碼頭和輪渡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江水和泥沙隱去了它的蹤跡。

每次駕車駛過云門大橋，我都有停下來，再去看看承載著離愁別緒的碼頭渡口的舊址?；蛟S，是時間太快，車馬太快，原來從老家鎮(zhèn)上到合川城需要四五個小時，現(xiàn)在駕車四十分鐘，終究不得如愿在云門渡口長亭對短亭。也沒機緣佇立江岸，體驗韋應物“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荒涼和惆悵，更無法體會曹孟德“秋風蕭瑟，洪波涌起”的孤獨。

經(jīng)濟、科技和觀念都在發(fā)展、進步和創(chuàng)新。爺爺沒能看見“天塹變通途”，有關渡口的往事里，爺爺跟渡口一樣，永久沉默。

去年秋天，我回到故鄉(xiāng)居住了一段時間。那個下雨的早晨，同學撥通我的電話，他也回到了故鄉(xiāng)。不期而遇清風故人。云門渡口修建了大橋，連通了兩岸。多年以后，我們在內(nèi)心也搭起一座橋，年少時那些溫暖人心的力量，穿越滾滾時間的長河。

2020年7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