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史上,歷來的社會政治改革似乎都以悲劇收場。如漢代的王莽改制,中唐時期雙星改革,宋代王安石變法,明朝張居正改革,晚清的洋務(wù)運動及清末新政,最終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上攵母锏钠D難。商鞅的變法確實給秦國帶來了成功并顯著的增強了國力,也給他帶來了很高的地位。但處于頂端的時候恰恰也是最易成為眾矢之的時候,他似乎全然忘記了他的衛(wèi)國老鄉(xiāng)——軍事家、改革家吳起的命運。 魏文侯死后,吳起受到魏武侯猜疑,不得已而去了楚國,受到楚悼王器重,被任命為相。吳起在楚國嚴明法令,裁汰冗官,廢除較疏遠的公族,照樣是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然而,楚悼王一死,滿懷怨恨的貴族就發(fā)動叛亂,射殺了吳起。而這件事情就發(fā)生在商鞅赴秦之前30年。 可當(dāng)時處在歷史巔峰時期的商鞅卻想不起這些。他目力所及的目標(biāo),是下一個更輝煌的成功。《商君書》透露出來的思想,商鞅的治國理念,有濃重的軍事主義色彩,他認為解決戰(zhàn)斗力的問題,才是根本的問題。在他所處的戰(zhàn)國時代,有這樣的想法也不無道理。 他對百姓的管理,是“賞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 ”,也就是說,通過賞賜使百姓不怕死;通過嚴厲的統(tǒng)治,使百姓不貪生(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他所希望達到的理想境界是“民聞戰(zhàn)而相賀也,起居飲食所歌謠者,戰(zhàn)也。” 在這種極端化的治理下,秦民不貪生不怕死,秦軍的戰(zhàn)斗力肯定是大大加強了。這樣下來秦國就要進行自穆公以來未能完成的東擴計劃了, 東擴目標(biāo)之?dāng)尘褪菑娛⒌奈簢?/span> 商鞅始終清楚,秦的“心腹疾”就在于魏。他曾對秦孝公說過:“非魏并秦,即秦并魏”。他認為,如果魏國得勢,它就會“西侵秦”,如果魏不得勢,那就是秦國收復(fù)河西的機會了。 當(dāng)時魏國是強國,“擁土千里,帶甲三十六萬”。據(jù)《戰(zhàn)國策·齊策》里蘇秦的說法,當(dāng)時秦孝公“恐之,寢不安席,食不甘昧,令于境內(nèi),盡堞中為戰(zhàn)具,竟為守備,為死士置將,以待魏氏。” 但是商鞅并不恐慌,他與秦孝公商量:“魏國現(xiàn)在勢大,令行于天下,跟隨他們的人太多。以秦一國之力,去應(yīng)對大魏聯(lián)盟,恐怕不行。請君上派我出使魏國,我必有敗魏的妙招。” 商鞅見到魏惠王之后,先把魏國的力量恭維了一番,并稱秦國暫時愿意臣服于魏國,并慫恿魏國君主稱王。魏惠王果然聽了受用,立刻“去侯稱王”,過起了周天子才能稱王的癮。魏惠王稱王后,在逢澤(今河南開封南)舉行會盟,邀請宋、衛(wèi)、鄒、魯、秦等國。此事激怒了同為三晉的韓國,對魏惠王的會盟進行抵制。魏惠王于是派龐涓聯(lián)合趙國伐韓,包圍了韓都新鄭。韓求救于齊國,齊國立刻派兵來救,軍師就是著名的軍事家孫臏。 孫臏在馬陵(今山東范縣西南)設(shè)伏,死死困住了魏軍,萬箭齊發(fā)。著名魏將龐涓仰天大叫一聲“遂使豎子成名”,之后拔劍自刎,魏太子申也被齊軍生擒。魏惠王無奈,只能向齊國求和。奸詐的商鞅就在此時,奉孝公之命,要來取河西之地了。 魏惠王不懂“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道理,貿(mào)然稱王,只換來了一群強敵。齊、趙那一邊壓力已經(jīng)夠大,這時秦國又與楚國通(狼)力(狽)合(為)作(奸)一起趁火打劫,魏再次陷入腹背受敵。 經(jīng)過一系列戰(zhàn)爭與和談,秦國終于奪取了河西之地。魏國丟了河西之地,終結(jié)了它居于列國之首的地位,開始走下坡路。 商鞅的個人功業(yè),也由于此役而達于巔峰。 秦孝公為了嘉獎商鞅軍事和外交上的大功,封商鞅為列侯,把以前所奪取的魏地商、於等十五邑,作為商鞅的食邑(該地向商鞅納稅),號為商君——后世稱衛(wèi)鞅為商鞅,就是由此而來。 這個封賞,使商鞅落入了一個歷史悖謬。商鞅本是以“強公權(quán)、削分封”起家的,到頭來,他本人倒成了一方領(lǐng)主,也就是他恰恰成了自己要反對的那一類人。 這個悖謬,在不久的將來就將讓他陷入絕境。 不過此時的商鞅卻渾然不知,謝恩后回到府第,對家臣說:“我不過是衛(wèi)國宗室的一個支庶出,挾滿腹謀略歸秦,為秦提出改革治國之道,立致富強。今又奪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謂極矣。” 然而,自古高處不勝寒。況且商鞅這樣一個客卿,在秦國毫無根基,完全是因秦孝公的器重與信任,才獲得如此成功,那么他的榮辱,也就與秦孝公的狀況密切相關(guān)。這不單是“封建社會”才有的人際關(guān)系,這種依附式、授權(quán)式的人際關(guān)系,有著非常大的不穩(wěn)定性。 他的成功,也潛在著對他本人的極大不利。他在變法期間,對秦國的宗室管束極嚴,到了每天都要約束秦國宗室的地步,以至“宗室貴戚多怨望者”,這就基本上把秦國的上層都給得罪了。 而下層普通百姓是否可以對他有所支持呢?答案是否定的。且不說小民究竟能有多少力量,悲劇性就在于,商鞅變法同樣也使小民心生怨恨。 從不少記載看,商鞅既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個目的論者,且為人刻薄寡恩急功近利,為了推行變法絕對不講任何溫情。他的新法中,有連坐之法,相當(dāng)嚴厲,變法增加了鑿頂、抽肋、鑊烹等許多酷刑。 酷刑固然是西周以來的習(xí)慣法,但在戰(zhàn)國時期各國都已漸漸淡化,到了商鞅這里又重新加強,老百姓豈能不怨? 除了秦孝公,他已經(jīng)幾乎沒有任何屏障了。 司馬遷說商鞅是“天資刻薄之人”,劉向《新序》里也說商鞅“內(nèi)刻刀鋸之刑,外深鐵鉞之誅”,也就是說,他加強了周朝肉刑的嚴酷性。據(jù)說商鞅曾在渭河邊對觸犯新法的人行刑,一天內(nèi)就殺了700人,“渭水盡赤,號哭之聲動于天地”,而他絲毫沒有憐憫之心。 當(dāng)然后世對商鞅的記載,也許有夸張的地方,但所有資料中,均不見商鞅有什么私敵,因此可以斷言,他對秦宗室的壓制,也許完全是出于公義。 曾有一位老世族叫做趙良,曾經(jīng)去見商鞅。 商鞅問他:“請你說說我之治秦,與秦穆公時期五羖大夫哪個更高明?” 趙良說:“五羖大夫相秦六、七年,三置晉君,并國二十一,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五羖大夫做相國,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庫,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乃五羖大夫之德也。而您呢,您能見到秦王,是通過嬖人(宦官)景監(jiān),名就不大正。您相秦也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宮殿,乃面子工程也。刑黥太子之師傅,以峻刑殘傷百姓,是積怨畜禍也。您還南面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這詩來看,你這么做,怕是要折壽。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好多年矣,您可要小心。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您做的這幾件事,都不得人心。你出門,后車十?dāng)?shù),從車載甲,高頭大馬做您的車駕,持矛拿戟者隨車小跑。這些東西,假如少了一樣,您就不出門?!渡袝吩唬?span>'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您已經(jīng)危若朝露了,還想延年益壽乎?您何不歸還十五城,在郊區(qū)灌園種菜,勸君上尊崇隱居之士,養(yǎng)老存孤,敬父兄,獎有功,尊有德,您也許可以稍稍安全一點。您要是貪商、於之富,獨斷秦國之教化,積百姓之怨,君上一旦不立朝,秦國想收拾掉您的,人數(shù)還能少嗎?您的敗亡,可翹足而待哩。” 也不知這趙良是何方神圣,這一大篇聲討詞,居然沒引得商鞅大怒而動刑罰,只是一個不采納,就算完了。但是不幸的是,趙良所說的后來全都應(yīng)驗了。 秦孝公這個時代,實際上是商鞅的時代。秦國的很多東西,都深深烙下了一個大大的“鞅”字。 商鞅的政治知己秦孝公,把整個秦國都托付給商鞅去運作,從史料上找不出一點孝公對商鞅生疑的跡象。秦孝公確實是把商鞅視為異姓兄弟,封其為“商君”,是給予他了公族宗室才有的待遇。 商鞅比秦孝公年紀(jì)大,按照自然規(guī)律,他這一生,是有孝公君權(quán)做保障的,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咄辍?/span>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秦孝公竟然死在了商鞅的前頭。 秦孝公二十四年,正在壯年的秦孝公突然去世,年僅44歲。 商鞅頓失護佑!秦孝公知道:未竟的大業(yè),只有靠自己心愛的兒子了。他臨死前,把太子駟一人留在身邊,命兒子給他背誦《黃鳥》詩,可能是意在讓太子知道珍惜人才。 太子駟繼任,是為秦惠文公。 太子駟的兩位受過商君之法處罰的老師——公子虔和公孫賈,已經(jīng)深居宮內(nèi)12年不見人了。這是何等空前的險境,商鞅竟然一點也沒意識到。他自負的認為自己是先朝舊臣,出入仍然傲慢如初。人們可以忘恩,但是幾乎沒有可以忘記仇恨的。所有的老世族,都看準(zhǔn)了這一轉(zhuǎn)機。秦國通過變法強大了,他們不會因身為秦國人而高興。他們是利益受損者,他們寧肯國家退回到原先的孱弱歷史中去,也要否定變法,爭取政治翻身。 在惠文公第一次視朝時,商鞅不知為何沒有出席。第一個出來稟奏的,就是公子虔和公孫賈。兩人說:“臣聞'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國雖治,然而婦女兒童都說商君之法,沒人說是秦國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權(quán)重,后必謀叛。”新君年輕,商鞅和對立派都看到了這一點。但是商鞅完全看錯了,以為君主年輕就不敢輕易變更父親的既定方針;而老世族卻能看得很準(zhǔn),他們要用“某人功高震主”來嚇唬年輕的君主。這兩派的態(tài)度,在新君心中恰好形成一正一反兩種感受。天平傾向哪一邊,不言而喻。 秦惠文公果然上套,對兩位老師說:“吾恨此賊久矣。但他是先王之臣,謀反的形跡未彰顯,所以暫且容忍他。”惠文公雖然年少,但做事還不是沒原則的,他很懂得處理問題的分寸——先君的面子要照顧,舊臣的氣焰也要打掉。于是派使者去收了商鞅相印,命商鞅退歸商、於。 商鞅不覺得大禍臨頭,反而覺得這樣也好,辭朝之后,就收拾好車駕出城。他雖去職,但爵位沒變,其儀仗隊伍猶比諸侯。 商鞅在朝主政20年,文武百官無不出自他門下,見老主人走了,百官都來餞送,朝署為之一空。 這又給了反對派以口實。 公子虔、公孫賈密告惠文公:“商君不知悔過,僭用王者儀仗,如歸商、於,必然謀叛。” 當(dāng)年與商鞅辯論輸了的甘龍、杜摯,也沒忘20年前的恥辱,出面作證,將商鞅儀仗違規(guī)的事證實。 惠文公不由大怒,即令公孫賈率武士三千去追趕商鞅,必要時提他的頭來見。 一個威權(quán)人物的倒臺,不管后續(xù)的影響如何,對當(dāng)時的普通民眾都是開心的事。當(dāng)時百姓知道商鞅走了,都跑了出來,滿街滿巷,全在抱怨商鞅。一聽說公孫賈要領(lǐng)兵去追趕,攘臂相從者,竟有數(shù)千余人之多。當(dāng)時商鞅車駕出城已有百余里,忽聞后面喊聲大作,忙派人去探聽,回報說:“是國君發(fā)兵追趕。” 商鞅大驚,知道是新君翻了臉,怕是難逃一劫,急忙卸去衣冠,下了車,扮作卒隸,帶著妻兒老母逃亡。 一行人倉促奔至函谷關(guān),見天色將黑,便往旅店投宿。誰知店主向他索要“照身之帖”(身份證)。 商鞅推說沒有,店主遂閉門不納,說:“商君之法,不許收留無帖之人,犯者連坐,要與你一并處斬,我可不敢留。” 商鞅嘆道:“唉,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歷史有時候就是這么作弄人。 他們一行人只得頂著夜色前行,混出函谷關(guān)門,徑直投奔魏國去了。當(dāng)年,商鞅在魏國游歷多年,他眼下心存僥幸,希望在魏國能找到一二至交,或許還能東山再起。來到魏國邊關(guān)之下,守令為一老者,名叫襄疵。此人閱歷頗多,居然認得商鞅,他怨恨商鞅欺詐魏國公子卬而敗魏軍,拒絕接納。 商鞅請求從魏國轉(zhuǎn)道別國,并不在魏國逗留。關(guān)上的魏人說:“商君,秦之賊。秦強而賊入魏,不把你送歸,我們怕要惹禍上身。”隨后,就將商鞅遣送回秦境內(nèi)。 這真是應(yīng)了“作法自斃”那句話!商鞅走投無路,只得急赴自己的封地商邑,糾集徒屬,發(fā)動邑兵,向北攻擊鄭地,以謀求一塊立足之地。 現(xiàn)在,商鞅的身份變得很尷尬,雖然秦國目前的中央體制,沒有一處不烙著“鞅”字,可是他作為一個個體,已被這體制排除出政治中樞,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與中央政權(quán)作對的小小城邑主了。 他親手締造的中央體制,只要稍稍動動手指頭,就能把他捏得粉碎。 秦惠文公當(dāng)然不可能放跑他,下令發(fā)大軍進攻商鞅,在鄭的澠池將商鞅的隊伍擊潰,生擒了商鞅。 20年的舊仇,今日終于可得報。秦惠文公下令,將商鞅車裂(五馬分尸),以祭祖先,且恨恨道:“沒有誰像商鞅這樣敢造反的!”隨后,又殺掉商鞅全家。 這就是舊時許多權(quán)臣的宿命,主子一死,立遭滅頂之災(zāi)。據(jù)說“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于道,如釋重負;六國聞之,亦皆相慶”。 這就是激進政治家的悲劇。 在繩索將他的四肢和脖頸勒緊時,曾經(jīng)偉岸不可企及的商君,是極端孤獨的。 沒有人憐憫,沒有人惋惜,沒有人為他作《黃鳥》之歌。 他所締造的事業(yè),將延展至廣大的華夏之土,并將延續(xù)至千秋萬代;可是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犯人,連一個知音都沒有了。 一個偉大人物的孤獨隕滅,沒有誰比商鞅更凄慘的了。 不過,作為肉體的商鞅雖然悲慘地毀滅了,可他的精神仍在。 秦惠文公初即位時,尚且年少,殺商鞅是有些意氣用事了;但他是頭腦清醒之人,很快擺脫了甘龍、杜摯之流的影響,承襲了商鞅變法的所有成果,老世族并沒有重新得志。 這就是所謂的“商鞅雖死,秦法未敗”。 新法的許多規(guī)定,在秦國一直延續(xù)了下去,直至最終。 當(dāng)然,商鞅本人的覆滅,不少歷史學(xué)者將原因歸結(jié)于他的極端化,過于急功近利。他所主張的“貶抑工商”、“棄絕文化”、“倡主獨裁”、“輕罪重刑”,這些都違背了一個正常社會的規(guī)范。 他讓自己是陷入兩難中——如果不激進,秦國便不能迅速富強;如果太激進,他將陷于千夫所指。 他選擇了千夫所指,以自己的毀滅,換來了一個雄風(fēng)引領(lǐng)百代的大帝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