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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散木(1898~1963),現(xiàn)代書法、篆刻家。1898出生于上海,原名菊初。字散木,別號蘆中人、無恙、糞翁。一足等。 清代殿試朝考,特重書法,以書法的好壞為去取標(biāo)準(zhǔn),當(dāng)時稱為“館閣體”,有所謂“烏、光、方,三項要求:“烏”是黑,“光”是光潔干凈,‘方”是端方整齊。這種字體千篇一律,缺少生趣,缺少變化, 大大降低了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雍(正)乾(?。┲H,畫家“揚州八怪’中的金冬心、鄭板橋、李復(fù)堂等,不滿意這種字體,于是別尋途徑,獨創(chuàng)風(fēng)格,造成了當(dāng)時指為不足為訓(xùn)的“怪字”。其中鄭板橋人稱詩書畫三絕,尤以蘭竹最著名。 鄭燮 《行書墨蘭苦茗七言聯(lián)》 紙本行書 165×31cm×2 1738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鄭板橋的書法,本來是學(xué)黃山谷的,后來參以“八分”(有挑腳的隸書),再加入蘭竹筆意,就建立了前無古人的自己的書派。因楷書成分多,八分的成分少,另有少許蘭竹成分,所以自稱“六分半書”。他的字多在橫里用力,這正是山谷家法。結(jié)體多帶扁,轉(zhuǎn)折處喜用蹲筆,按得較重,有時看去象蘇東坡,而比東坡瘦硬活潑。他特別講究行款,不是一行行垂直寫下,而是有偏有正,有大有小,有寬有窄,但看去卻是一氣呵成,并不顯得東倒西歪,這是他的本領(lǐng)。不過他也有他的缺點,一是墨多于筆,他的作品遠(yuǎn)看仿佛一簇簇墨點,這是采用八分取法不高所致。他采用的是明代鄭谷口(簋)一路的八分,而不是漢代的八分,只看附圖第一行“閑”字,就可見一斑。其次他跟明末許多書家一樣,有愛寫古字的習(xí)氣,如圖里的“曹”、“壽”、“晉”等字,未免過于矜奇立異。 鄭板橋是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照例進士朝考及格即點翰林,他可能因書法不合規(guī)格而外放知縣。知縣在縣里是最高的地方官,可是見了無論哪一個上級官,都要遵守下屬禮節(jié)磕頭請安,而縣級以上一層層上級官又多到不可勝計,所以知縣又有“磕頭蟲”的稱號。他中了進士,滿以為一點翰林,就可過清高華貴的生活,不料筆下不爭氣,非但不能平步青云,反而做了個逢官低一級的磕頭蟲,他的一肚子牢騷不平,不言可喻。在他常用的“十年縣令”、“七品官耳”兩方圖章里,可以看出正是借以發(fā)泄牢騷;就是他的六分半書,也正是對當(dāng)時的士大夫群和流行的館閣體書派的一種諷刺,這是無可置疑的。 清初的“揚州八怪’,都以沖破古人藩籬,自成一派的畫法馳名當(dāng)世;八家中金冬心和鄭板橋兼以獨辟蹊徑的書法馳騁書林,鄭板橋的“六分半書”前已介紹過,現(xiàn)在來談?wù)劷鸲牡摹捌釙薄?/p> 金冬心,名農(nóng),生于康熙二十六年,比鄭板橋大六歲。板橋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最后做了十年山東濰縣知縣;冬心則是個布衣,僅于乾隆元年被地方官吏舉薦博學(xué)鴻詞科到過一次北京,晚年旅居揚州,專靠書畫生活。板橋喜歡與販夫走卒周旋,而極端鄙視豪門顯宦,嬉笑怒罵,玩世不恭,冬心則喜歡接近當(dāng)時的高僧名士,食貧茹苦,奔走四方,在詩文里時時流露出世想法。至于書法方面,他倆的取徑和造詣也各有不同。板橋是用隸書筆法寫的楷書,冬心是用楷書筆法寫的隸書,兩人都能沖破一切傳統(tǒng)規(guī)律,表現(xiàn)出他們的創(chuàng)造精神。但他倆雖同是古人的叛徒,而板橋的怪怪得近乎纖巧,冬心的怪怪得拙樸古茂,從來學(xué)纖巧易,學(xué)古拙難,纖巧易惹人愛,古拙就非一般人所能理解;所以后世學(xué)鄭板橋字的不乏其人,而學(xué)金冬心字的則可以說絕無僅有。 金農(nóng)《漆書記沈周敘事軸》 紙本 1740年作 縱115厘米 橫35.5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金冬心的書法淵源,在他的 《 冬心觀銘 》 自序里說:“石文自‘五鳳石刻’,下至漢唐(‘唐’可能是‘隸’之誤)八分(有挑腳的隸書)之流別,心摹手追,私謂得其神骨。… … ”可見他的書法是從“隸”、“分“入手,而且下過很深功夫。又在《冬心印識 》 序里說:“余近得‘國山’(禪國山碑)‘天發(fā)神讖’兩碑,字法奇古,截毫端作擘窠大字。… … ”所以自稱“漆書”。所謂“漆書”,是說他的字象漆工用漆帚刷字,這樣米南宮說自己的字是“刷字”一樣意義。我覺得這樣說是符合實際的,試看他的字,無論點畫撇捺,筆筆都是方的,連轉(zhuǎn)折處也方得象用木片搭起來的樣子,這跟漆帚順勢刷成而不加描填筆意的字有什么兩樣!再說他自己就說把筆尖剪去了寫大字,毛筆把筆尖剪去,不是變成圓的刷子了嗎! 金冬心對用墨特別講究,他用的墨都是親自監(jiān)工定制的,所以他的字沒有一幅不是鳥黑得跟黑漆一樣。我想這可能是他為了使“漆書”的稱謂更加名副其實,所以才這樣做的吧 ! 清代乾(?。┘危☉c)之際,翁方綱 (正三)、劉墉(石庵)、梁同書(山舟 》 、王文治(夢樓)并享書法盛名,當(dāng)時人稱“翁劉梁王”。其實論書法藝術(shù)的成就,應(yīng)推劉石庵為最高,翁、梁、王三人都比不上他。 劉石庵的字,表面圓圓的,軟軟的,仿佛紙上堆著一團團棉花球,細(xì)看卻骨絡(luò)分明,內(nèi)涵剛勁。徐珂的 《 清稗類鈔 》 里對劉石庵的評價說:“世之談書法者,輒謂其肉多少。不知其書之佳妙,正在精華蘊蓄,勁氣內(nèi)斂,殆如渾然太極,包羅萬有,人莫測其高深耳。”確是的論,而非隨便推崇。 劉的書法,初學(xué)趙孟頫(子昂),后學(xué)董其昌(玄宰 ) ,可是在他的作品里,一點看不出趙或董的跡象,所以他又是一個善學(xué)前賢而不受前賢奴役的人,正跟與他齊名的翁方綱相反。翁的書法工力不是不深,可是他寫了一輩子的 《 化度寺碑 》 ,始終跳不出大歐(歐陽詢)的“拘束寒儉”的小圈子。戈仙舟是劉的門人,翁的女婿。有一次戈拿劉的作品向翁請教,翁說:“你去問問你老師,他的筆下哪一筆是古人?' 戈把這話告訴了劉石庵,劉笑著對戈說:“我寫的是自己的字。你也去請問令岳,他的筆下哪一筆是自己?”他們的話針鋒相對,好象彼此在開玩笑,可是他倆的不同性格,只憑這兩句話已暴露無遺。一個刻意學(xué)古,亦步亦趨;一個自我作古,獨往獨來。不必見到作品,誰優(yōu)誰劣,已判然若揭。 劉墉《行書東坡游記》 鏡心 1797年作 水墨團花箋本 91×178cm 清代書法理論家包世臣(慎伯)說:“劉石庵對客寫字時,執(zhí)筆用“龍睛法”,筆管不動;而在家里寫字,不論大小,都是轉(zhuǎn)管疾書,筆管隨著指頭前后左右,旋轉(zhuǎn)飛動,仿佛獅子滾球那樣,轉(zhuǎn)動得快時,甚至筆管會從手里掉下來。(見 《 藝舟雙楫 》 :記兩棒師語)包世臣和劉是同時人,他的話或許可靠。不過寫字就寫字,為什么要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這說明象劉石庵那樣大名鼎鼎的書家,知道自己的執(zhí)筆法不是正宗,為了維持書名,不得不用“龍睛法”裝點門面??梢娮詠頃净蚩陬^相傳的書訣、筆法等,可能有不少跟劉石庵的“龍睛法”一樣,實際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在清代書法家里,何紹基(子貞)是咸豐,同治年間一位杰出人物。他的書法對后人起著很大影響,近百年來,凡是學(xué)顏字而想抄捷徑的,不是學(xué)錢灃(南園),就是學(xué)他。錢的顏字刻板滯重,不及何的靈動姿媚,所以學(xué)何的人要比學(xué)錢的人多。 他早年專習(xí)北碑,自己說“于北碑無不習(xí),而南人簡札(二王以下各種法帖)不甚留意”。特別對北魏的 《 張黑女志 》 下過很大苦功。他到三十八歲中進士后,才開始習(xí)顏字,所以他寫的顏字,帶有北碑氣息。據(jù)說他用的筆是毛筆中最軟的雞毫,執(zhí)筆用“龍眼”法,五指環(huán)列,虎口正圓,平平的攢在筆管頂端,高懸肘腕,使全身力量從肩背達(dá)肘部,從臂肘達(dá)腕指,再從筆管頂端下達(dá)筆尖,指、腕、肘、肩成平形弧線。這樣執(zhí)筆,無疑地是十分吃力的,寫不了幾個字,一定就會氣喘手顫,背酸肩痛。然而他在初習(xí)顫字的時候,就這樣肘腕高懸的臨寫,每天規(guī)定寫五百字,每字象飯碗那么大,而且他還能這樣執(zhí)筆寫小楷,可見其工力之深。盡管有些人批評他這樣執(zhí)筆是“魔道”,但他的這種不畏艱苦的精神,還是值得佩服的。 何紹基 行書手札 他自己又說:“余學(xué)書從篆、分(有挑腳的隸書)入手?!彼缒甑淖瓡?,分書不可得見,不知寫得怎樣?據(jù)他的孫子何維樸在 《 衡方碑 》 跋尾里說:“咸豐戊午,先大父年六十,在濟南濼源書院始習(xí)八分書,東京碑(漢碑)次第臨寫,自立課程。庚申歸湘,主講城南,隸課仍無間斷,而于 《 禮器 》 《 張遷 》 用功尤深,各臨百通。… … ”在解放前商務(wù)印書館印行的 《 何臨漢碑十種 》 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戊午除夕至己未元旦,一晚上就臨完一通 《 孔和碑 》 ,庚申元旦一天臨完一通 《 西狹頌 》 ,其它幾種也差不多都是一天一通。他死于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年七十五歲,從六十歲起學(xué)八分書,至少寫了十年以上,就算中間因故間斷,不能每天臨池,根據(jù)他的書寫速度,所臨漢碑也當(dāng)不下二三千遍,這樣長時期的勤學(xué)苦練,至老衰,確非常人所及。 這里所附的手寫 《 易林 》 墨跡,是他回故鄉(xiāng)后所寫的,那時他正六十二歲,全文二千二百多字,他具款里說:“庚申閏三月四日至九日”,這就是說六天里寫了二千二百多字,平均每夭寫三百到四百字。這本冊子,不是臨古之作,而是自運機杼,從頭至尾,神融筆暢,天機洋溢,一氣呵成。結(jié)構(gòu)間架,全用漢法,所以無一字無來歷,而筆法氣韻,全是自己家數(shù),所以又無一字是古人。打個比方就是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古人身上,而不是把古人的衣服硬剝下來裝扮自己,這是他的善學(xué)古人之處,也正是他的真本領(lǐng)。 在晚清同治、光緒年間,趙之謙(撝叔)是一位異軍突起的藝術(shù)大師:金石書畫,考據(jù)目錄,無不精能,尤其在書畫篆刻方面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流派。后來的吳昌碩、齊白石等,都曾直接間接受到他的影響??墒窃谒吧砗螅瑒e人對他的書法造詣,一向就毀譽參半:低毀他的說他盜名欺世,恭維他的說他前無古人。我說拿他的書法來說,既能開宗立派,必然有他的獨到之處,何況任何一個大家的作品,都不會十全十美,一無缺點,要從大醇小疵的角度上來作評價,方不失之偏激。一般對他的毀譽,大都從個人愛憎出發(fā),那是不足以服人的。 他本來是學(xué)顏字的,后來讀到包世臣“鉤捺抵送,萬毫齊力”的理論,因包是推崇北碑的,所以改學(xué)北碑,再參以鄧石如的篆分筆法,就建立了自己的“顏底魏面”的書派。 包世臣的所謂“萬毫齊力”,指筆毛平鋪在筆畫中間,筆鋒永遠(yuǎn)不偏側(cè),這樣就叫“中鋒”。趙之謙就是遵守了這個法則寫字的,所以無論篆、分、真、行,筆筆中鋒,此其一。他篆書學(xué)鄧石如而與鄧異,八分寫漢碑而與漢碑異,真書學(xué)顏真卿,學(xué)北碑而與一般寫顏寫北碑者異,此其二。他的分書里有篆書筆意,真書里有分書筆意,四體書能打成一片,分不出彼此,此其三??傊?,他的字里處處都有個“我”字在著,這就是他的不可及處,也正是他的開宗立派的本錢。 趙之謙《楷書心成頌》 他的分書和真書的撇捺,都是用力撅出,象用杠桿撬東西,這是鄧石如的習(xí)氣,他采用了而且把它夸張了,形成武術(shù)基本功里的“飛腳”樣子,顯得粗獷,不夠安詳。附圖里這幅字,是他四十六歲所書,正是他用功的時候,這一點特別顯著;到晚年這習(xí)氣就漸次減削,可惜還役有到爐火純青的階段他就死了。這是他的缺點。另一個缺點是他的字寫得婀娜多姿,甚至到了妖形怪狀的程度。關(guān)于這一點,從前董其昌論畫說:“當(dāng)于熟中求生?!苯朔F年引董的話,批評趙字說:“撝叔之書,恐正坐(因為)太熟之過?!笨芍^一語破的。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值得特別提出,那就是北碑多方筆;但他起筆全用搭鋒(順著下筆),不用折鋒(逆著下筆)。因此他的字盡管筆筆中鋒,而看去仿佛都是偏鋒橫掃。后來學(xué)他的人,不懂得這竅門,只是側(cè)著筆橫掃,好好一個趙撝叔,被這些人塑造成一副丑陋不堪的臉型??涤袨樵谒?《 書鏡 》 里曾說,“今天下多言北碑,而盡為靡靡之音,則撝叔之罪也?!泵髅魇菍W(xué)他的人學(xué)壞了,卻毫無理由地歸罪于他,撝叔地下有知,定當(dāng)叫屈。(《新民晚報 》 一九六二年連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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