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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向著《<孫子十三篇>竹簡本校理》(軍事科學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是我國當前《孫子》整理與研究的一部力作。主要有以下三個特點:一是鉤輯殘簡,補奪刪衍,“盡可能恢復簡本的可讀性或力圖接近簡本原貌”。二是通過篇次調整、文字??薄⒘x理辨明,糾正傳本錯誤。三是整理與研究相結合,深入探討孫子理論。 ——摘自蘭書臣《我的文檔》 傳世本《孫子》——世界上文字錯誤最多的軍事教科書 王正向 《孫子》一書在漢代即被推為兵權謀家之首。自宋代元豐年間刊行《武經(jīng)七書》起,《孫子》又被官定為武學教本而雄踞七書之首,迄今業(yè)已歷時九百余年;時至今日,世界上的主要軍事大國,又皆以之列為軍事院校師生的必讀書??芍^“尊崇至極,歷久不衰”。然而以深埋地下兩千余年之后再現(xiàn)人間的竹簡本《孫子兵法》衡之,當知傳本《孫子》或者就是世界上文字錯誤最多的軍事教科書。除《地形》篇有題無文之外,簡本《孫子兵法》上編計存2700余字,簡本校注據(jù)此指出其與傳本之間的文字差異即有300余處之多;而據(jù)本書的??苯Y果,包括篇名、篇次的不同在內(nèi),此種文字差別不少于390余處,其中干系重大、導致文法不通與情理或邏輯不通之處為數(shù)不少,且其錯誤性質之嚴重亦甚觸目驚心。這種情況是不好的,不僅與《孫子》一書的聲譽、地位不相稱,亦且與銀雀山漢墓竹簡出土30余年來國內(nèi)外在《孫子》??毖芯款I域所取得的成就不相當。對此,本書作者深感不安,遂不避疏陋,汲取學術界研究成果,以簡本《孫子兵法》上編為基礎,據(jù)三宋本《孫子》及古書引文校補其殘闕,作《<孫子十三篇>竹簡本校理》,以期盡可能恢復簡本《孫子》十三篇之可讀性或全貌。是或有益于對《孫子》本旨的正確理解。茲就有關心得略述如下,幸請專家學者教正。 一 簡本與傳本文字、義理差異述要 如上所述,簡本與傳本《孫子》的文字差異多達390余處,相對于一本不足六千字的書籍而言,可謂數(shù)目龐大;但就其實際情況而言,這還是一個相當粗略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因為情況復雜,一個條目之中往往有數(shù)處文字差異共存,若仔細區(qū)分,則上述統(tǒng)計數(shù)字還將有許多增加。諸多差異之中,相當大的數(shù)量系由下列情況造成:一是古字、通假字和異體字的使用;二是文言虛詞的增減;三是避諱制度的影響。這類文字差異學者們多已述及,此處不再贅述。本文將著重探討文法與文義方面的重大差異,為了從中找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茲將問題歸類如下。 (一). 篇次顛倒例 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孫子》十三篇篇題木牘表明,在漢代初期,《孫子》一書的篇目次序與后世傳本的篇目次序是不一樣的。根據(jù)本書對篇題木牘的校勘結果(參見附錄一),可知十三篇之中只有《計》、《形》、《軍爭》、《地形》、《九地》五篇的篇次是古今一致的,而其余八篇的篇次則古今差異甚大,茲列表比較如下:
作為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組成員之一的吳九龍先生,是唯一自始至終參與銀雀山漢簡的發(fā)掘與整理工作之人,對于《孫子》一書在西漢時期的流傳演變情況及傳本與簡本《孫子》的淵源關系甚為關注,并有深入的研究。他在《簡本與傳本<孫子兵法>比較研究》一文中指出:傳本《孫子》十三篇的篇目次序,是由西漢人劉向、任宏在整理《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時排定的;《吳孫子兵法》收藏于當時的國家圖書館,而在漢末曹操“有條件有能力”獲得它;曹操又慧眼獨具,但取其中單獨成編而又析作三卷的《孫子》十三篇作注,遂使其得以流傳至今。南宋時出現(xiàn)的十一家注本,篇名雖然與曹注本有異,但篇次悉依曹注本排定。 從表中可以看出,《作戰(zhàn)》篇從簡本的序次第五而一躍變?yōu)閭鞅镜男虼蔚诙纱讼禎h人以兵權謀家“先計而后戰(zhàn)”為由而臆改。但漢人所據(jù)理由不足為憑:當此攻人之“謀”未定未施、以佐其外之“勢”未造及“先勝”之形未成之際,即輕言《作戰(zhàn)》,實與“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無異,而與孫子“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及“勝兵先勝而后戰(zhàn)”之旨不合;且《作戰(zhàn)》篇之插入《計》與《謀攻》之間,又隔斷了《計》與《謀攻》兩篇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關系。故當以《作戰(zhàn)》次《形》而位居第五為宜。又《計》、《謀攻》、《勢》、《形》四篇系言戰(zhàn)略權謀,而《作戰(zhàn)》篇則把目光伸入到戰(zhàn)爭全過程、甚至觸及戰(zhàn)爭結束之后的政治格局,此下八篇則轉而論述戰(zhàn)術,故《作戰(zhàn)》篇實系戰(zhàn)略論與戰(zhàn)術論之轉換關節(jié)?!蹲鲬?zhàn)》篇既是戰(zhàn)略論與戰(zhàn)術論之轉換關節(jié),而《行軍》篇所言“處軍、相敵”二事又是戰(zhàn)術行動之開端,據(jù)此亦應以《作戰(zhàn)》處于《行軍》之前而位居第五。 與木牘篇次相較,傳本《勢篇》與《虛實篇》(簡本作《實虛》)兩篇之位次同時發(fā)生變動而致二者前后相次,傳本所為何故?蓋緣此二篇內(nèi)容均涉及“眾寡”與“虛實”兩組概念,漢人整理《吳孫子兵法》時遂以“篇以類聚”之思想編排之。然此種編排思想實屬皮相之見:《勢》篇重在申釋“奇正之變”及“任勢”,與《實虛》篇之重在申釋“眾寡”、“虛實”之用迥異。又傳本《行軍》篇下移在《九變》之下而與《地形》、《九地》并列,蓋因此四篇所言多涉地形之故,亦可用此種“篇以類聚”之編排思想來解釋。凡此皆系似是而非之舉。傳本的使《勢》與《虛實》兩篇以類相聚的結果還導致另一個嚴重后果出現(xiàn):使篇題木牘的《軍爭》、《實虛》相次被顛倒為傳本的《虛實篇》、《軍爭篇》相次,此種序次與《實虛》篇中“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處”句所含邏輯關系相悖,非是。編排思想的多元化傾向及編排方式的劇烈變化,嚴重破壞了相關篇目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關系。 又簡本以《用間》、《火攻》相次,而傳本則互易作《火攻》、《用間》相次。或以為此種變化無關緊要,其實不然。孫武主張用兵當如“恒山之蛇”:“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身則首尾俱至?!逼溆凇妒分形闹\篇亦如是:《計》為首篇,開頭即云“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以言重戰(zhàn);《火攻》為末篇,結尾則云“怒可復喜也,慍可復悅也;亡國不可復存,死者不可復生。故曰:明主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全軍之道也”,以言慎戰(zhàn)?!妒芬浴爸貞?zhàn)”始、以“慎戰(zhàn)”終,且其“重戰(zhàn)”、“慎戰(zhàn)”之旨貫穿于中間各篇,于是全書“譬如率然”之勢成矣。傳本此二篇序次的顛倒,破壞了全書的首尾相顧之勢。 (二). 語句顛倒、字詞互易例 據(jù)本書所校,簡本《孫子》正文計有5748(重63)字,為數(shù)不足六千;但較之簡本,傳本正文中的語句顛倒、字詞互易之誤竟多達50余處,為數(shù)可觀。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其中語句的前后顛倒雖有一定數(shù)量,但于文義傷害不大,故可不論;然而為數(shù)眾多的字詞互易之誤卻往往對文義造成重大傷害,不可等閑視之。如《形》篇簡文“守則有余,攻則不足”,傳本誤作“守則不足,攻則有余”,二者文義別如天壤,其害不僅涉及下文,而且影響及于對《形》篇主旨的正確理解。又如《實虛》篇簡文“我寡而敵眾,能以寡擊〔眾〕【者】”,傳本誤作“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并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句子,為害非淺。又《九地》篇簡文“【犯之】以害,勿告以利”,傳本誤作“犯之以利,勿告以害”,二者文義亦相反。鑒于“字詞互易”是傳本進行文字改動的重要手段,且其往往與下文所述“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之誤交織在一起,故對此類問題的解說一般結合下文“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例”一并進行。此處只就傳本《軍爭》篇“以迂為直,以患為利”句的字詞互易之誤加以說明,以見一斑。 《軍爭》篇簡文“【軍爭之難者】,以益為直,以患【為迂】”,傳本改作“軍爭之難者,以迂為直,以患為利”,其“迂”、“利”二字實系簡文“益”、“迂”二字之互易,且又改“益”作“利”。此種篡改手法于傳本中不乏其例,如該篇簡文“夜戰(zhàn)多鼓金”句之“鼓金”二字,傳本即互易作“火鼓”。簡文“以益為直,以患【為迂】”二句以“益”與“患”互文、“直”與“迂”互文,兩句不僅對仗工整,而且為義深長:“直”者,近也,“以益為直”以言近利;“迂”者,遠也,“以患【為迂】”以言遠患。簡文整句意謂“軍爭的困難之處,蓋在于如何近利遠患”。至于傳本之“以迂為直,以患為利”,后人多以己方主動迂回繞道、走弓背路及幽微難明的禍福轉化之說為解,但此類解說不僅過于迂曲,而且與下句“故迂其途而誘之以利”意旨相悖:“迂其途”與“誘之以利”均言調動敵人,非謂要使己方迂回繞道;而調動敵人,乃是近利遠患之有效手段,《實虛》篇多所列舉,可參閱。又傳本“以迂為直”句有曹注云:“示以遠,邇其道里,先敵至也?!彼撇懿偎鶕?jù)本即已誤作“以迂為直,以患為利”。 (三). 文法不通例 “及物動詞+于”表示被動語態(tài),于先秦已然,《孫子》中的“故善戰(zhàn)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孟子》中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及《荀子·榮辱》中的“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于人”等名言,就是著名例句。然而后人常因在及物動詞之后濫加“于”字而致誤,并因此而導致嚴重的邏輯矛盾,傳本《孫子》中即有二例: 例一,《謀攻》篇簡文“【故君之】所以患軍【者三】”,傳本作“故君之所以患于軍者三”。“患軍”,傳本誤作“患于軍”,使簡文的主動語態(tài)變?yōu)閭鞅镜谋粍诱Z態(tài),故二者為義相反:“患軍”者,“禍害軍隊”之謂也;“患于軍”者,“被軍隊禍害”之謂也。傳本此句所言與其下文互相矛盾,下文云:“不知軍之不可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則軍士惑矣;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比渌跃稻鞯満婈犞拢十斠院單淖鳌盎架姟睘槭?。因傳本此句所言與其下文所舉事例互相違背,劉寅《武經(jīng)七書直解》將此句校作“故軍之所以患于君者三”,使“君”、“軍”二字互換,句意可與簡文相通,但其不知刪“于”字則非。 例二,《形》篇簡文“所謂善者,勝易勝者也”,傳本誤作“古之所謂善戰(zhàn)者,勝于易勝者也”?!耙讋僬摺毕得~性詞組,義謂“易被戰(zhàn)勝之敵”;簡文以“易勝者”作為及物動詞“勝”之賓語,“勝易勝者”是主動語態(tài),全句意為“所謂善者,就是那些能戰(zhàn)勝'易被戰(zhàn)勝之敵’的人?!倍鴤鞅驹诩拔飫釉~“勝”下臆增一“于”字,使“勝于易勝者”變成被動語態(tài),導致句意與簡文所述相反,不合邏輯。 又《行軍》篇簡文“素〔令〕【不行、以教其民者,民不服】”,傳本作“令不素行以教其民,則民不服”,除“者”誤作“則”而屬下讀外,又使“素令不行”互易作“令不素行”,非是。此句“素”字為時間副詞,義為“平時”、“日?!保瑐鞅居凇八亍鄙霞痈痹~“不”則有悖于語法規(guī)范,且于義不通。有鑒于傳本“令不素行”之不通于文法,《通典》卷149、《御覽》卷296引此作“令素不行則人不服”,移“不”字于“素”字之下,甚是。 《用間》篇簡文“間〔與〕【告者皆死】”,傳本作“間與所告者皆死”,“告者”誤作“所告者”。簡文“告者”是名詞,指人;傳本“所告者”是所字結構,義為“所報告的事情”。二者所指不同,傳本于名詞“告者”之上臆加“所”字不合語法規(guī)范。此句之梅堯臣注云:“殺間者,惡其泄;殺告者,滅其言?!逼渥⒓匆浴案嬲摺睘檠?,而不曰“所告者”,甚是。又《六韜·龍韜·陰符》有“若符事泄,聞者、告者皆誅之”句,“告者”之上亦無“所”字。 上述四例,皆系因不通文法而臆改原文,遂以致誤。此種文法錯誤的存在,表明始作俑者的語言文字水準欠佳。 (四). 因不辨通假字而臆改原文例 “知”、“智”二字古通,簡本多以此二字互相代替,如:《九地》 “四五者,一不知”句,簡本即假“智”作“知”;而《作戰(zhàn)》篇“雖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句,簡本“智者”則作“知者”。但簡本《用間》篇有“【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智者”句,簡文“智者”亦作“知者”,而傳本則改“知者”為“知敵之情者也”。簡文“智者”與傳本“知敵之情者也”句用意相同,均用來對“人”字作注解;后人因不辨“知”系“智”之借字,遂臆改“知者”為“知敵之情者也”?!队瞄g》篇下文有云:“〔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惟明主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故簡文之謂“先知”必取于“智者”,于義為長。 上例“智者”之誤作“知敵之情者也”,對文義的傷害不算太大。因不辨通假字而臆改原文、并造成嚴重后果之例則見于《行軍》篇。 《行軍》篇簡文“〔諄諄〕閑閑、〔舉〕言人者,失其眾者也”,傳本改作“諄諄翕翕,徐與人言者,失眾也”。傳本之“人言”,簡本作“言人”,其上只殘一字,而傳本則存有“徐與”二字。疑傳本“徐與人言者”句,古本原作“與言人者”,“與(與)”字本借為“舉”;《九地》篇簡文“是故政舉”句即假“與”作“舉”。古書常以“舉言”二字連言,《左傳·宣公十七年》“舉言群臣不信,諸侯皆有貳志”是其例?!啊才e〕言人”,意謂“士卒全在紛紛議論將領”。傳本此句致誤之關鍵,蓋在于后人因不曉“與”字本系“舉”之借字,而以“與”字本義讀“與言人者”,覺其義不可解,遂互易“言人”為“人言”、并于“與”上臆增一“徐”字,遂使句意為之大變:所言敵情之行為主體由“士卒”變?yōu)椤皵硨ⅰ?,敵情現(xiàn)象亦隨之由集體之宏觀表現(xiàn)變?yōu)閭€人之微觀言動,蓋非。 《辭?!罚骸罢佌仯哼t鈍貌?!蹲髠鳌は骞荒辍罚?#39;且年未盈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者?!庇帧伴e閑:從容自得貌?!对姟の猴L·十畝之間》:'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庇谩罢佌侀e閑”來描述部隊情狀,則當引申作“疲踏而松懈”;“〔舉〕言人”,意謂“士卒都在紛紛議論將領”。故簡文此句蓋謂“士卒疲踏而松懈、都在紛紛議論將領者,是敵將不得人心”。簡文所述敵情現(xiàn)象是集體之宏觀表現(xiàn),具有可觀察性。古人之相敵,主要靠肉眼在陣前觀察,敵情現(xiàn)象之宏觀可觀察性至為必要,故其所見雖微至塵埃,亦必待其生成顯著的空中圖樣方可知情?!秴瞧鸨āふ搶ⅰ穼硨⒅怯拗袛?,亦以部隊在戰(zhàn)場上的宏觀表現(xiàn)為依據(jù)。 但傳本“諄諄翕翕”句下曹注云:“諄諄,語貌;翕翕,失志貌?!焙笕硕鄰钠湔f。曹注與“徐與人言者”相結合,傳本文字就描寫了一個失眾將領的形象:“敵將低聲下氣,慢吞吞地與部下講話,是敵將失去了人心?!保S葵《名著名家導讀·孫子兵法》)此種判斷系以敵將個人的日常言動情態(tài)作為判據(jù),而此種判據(jù)屬幕后行為而非宏觀現(xiàn)象,如無臥底間諜而僅憑肉眼在陣前相敵即無法察知;但通過臥底間諜獲取此種情報,則非“相敵”之事而屬于“用間”。此乃傳本文字情理不通之處。 (五). “可”多誤作“可以”例 傳本此誤計有十二例?!翱伞薄ⅰ耙浴倍诌B用,在古漢語里有兩種用法:其一,“以”作語助詞、無義,這時“可以”之義與“能”或“可”相當,彼此可以互換;其二,“以”作介詞,取“用、拿”之義而與其賓語連讀,這時“可以”二字雖緊密相連而實分作二詞,“以”字歸屬介賓詞組。隨著語言習慣的變化,第一義的“可以”使用較普遍;積習日久,后人遂不能嚴格區(qū)分這兩種用法,因以致誤。 簡本文字簡古,在第一種情況下,簡文常用“可”字而傳本則多改作“可以”,如:《計》篇簡文“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十一家本即作“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又《火攻》篇簡文“怒可復喜也,慍可復【悅也;亡國不可復存,死者不可復生】”,四“可”字均被傳本改作“可以”。此誤雖對文義并無傷害,但傳本有因此而進一步改動原文之例,如《謀攻》篇簡文“知可而戰(zhàn)與不可而戰(zhàn),勝”句,曹注本、武經(jīng)本改作“知可以與戰(zhàn)不可以與戰(zhàn)者勝”,兩“可而”皆誤作“可以”,并使“戰(zhàn)與”二字互易作“與戰(zhàn)”,又于后“戰(zhàn)”字上臆增“與”字,非是。 傳本在大量更改“可”為“可以”的同時,又對“可”、“以”二字連用的第二種方式不加區(qū)別,依例讀“可”、“以”二字為第一義的“可以”,致使介詞“以”與其賓語的聯(lián)系被割斷,并因此而臆改原文。如《火攻》篇簡文“主不可以怒興軍,將不可以慍戰(zhàn)”二句,兩介詞“以”皆帶有賓語“怒”或“慍”,簡文前句以“不可”否定“以怒興軍”,后句以“不可”否定“以慍戰(zhàn)”;但后人因誤讀“不可”與“以”為“不可以”,遂改此二句為“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zhàn)”,于前句臆增“而”字,于后句則臆增“而致”二字。 (六). 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例 仔細的比較研究表明,除了上述所舉文字、義理差別之外,傳本《孫子》中還存在著許多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其數(shù)不少于30余處。這些系統(tǒng)性改動,手段多樣,對于文義的傷害程度不一,難以備述。此處僅就對于文義有重大傷害者略舉若干例,按篇次列條分述如下。 《計》篇: (1). 簡文“【多算勝】少〔算,而況〕無算【乎】”,《御覽》卷322引同;但傳本此句則改作“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因衍“不勝”及“于”三字而使句讀及邏輯關系發(fā)生重大變化?!独钚l(wèi)公問對》卷上云:“太宗曰:《孫子》謂'多算勝少算’,有以知'少算勝無算’,凡事皆然。”該書不僅確認“多算勝少算”為普遍真理,并且指出其中還蘊含著“少算勝無算”這一命題;此外該書還以實際戰(zhàn)例證明“少算勝無算”是戰(zhàn)爭史上屢見不鮮的事實,文繁、不俱引。但傳本卻謂“少算不勝”,不僅于理不通,亦且與事實不符。 該句諸“算”字均系名詞,指古代計數(shù)時所用“籌”或“策”,可引申為“制勝條件”。此句文字雖然各本有別,但“多算”、“少算”、“無算”三個概念卻都同時存在。這表明孫子是以軍事力量之發(fā)展程度或制勝條件之多少為依據(jù),將并世諸國之軍隊劃分為三個層次:即“多算”之軍、“少算”之軍與“無算”之軍。傳本“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在邏輯上直線遞進,則不知“無算”之軍將遞進至何種處境?而簡本“多算勝少算,而況無算乎”在邏輯上則非直線遞進,而是三角關聯(lián):就字面而言,“多算勝少算”之遞進必為“多算更勝無算”;就字面背后而言,“多算勝少算”還蘊含著“少算勝無算”這一命題。簡文寥寥十字,就把“多算”、“少算”與“無算”三者之間的相對勝負關系概括得周密細備、略無遺漏。簡文此句邏輯嚴密,文約而義豐,非孫子孰能行文若此之妙? 《謀攻》篇: (2). 簡文“【攻】城之法:修櫓【轒辒】,〔工必〕三月而止〔之〕;距闉,又三月然【后已】”,傳本改作“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焙單拇司湟浴肮コ侵ā弊鳛榭偲?,用來統(tǒng)攝其下兩個散對型并列分句;其中二并列分句對仗工整,用來分別說明兩項攻城準備工程所需時間。故簡文此句結構緊湊完整,邏輯嚴密。但傳本卻以兩個注釋性的語句插入其間:“為不得已”系因“攻城”被列為下策而臆增,“具器械”則用來對“修櫓轒辒”作性質界定。兩個注釋性語句之插入,不僅使句子結構變得松散而缺乏對稱美,而且又導致簡文“〔工必〕三月而止〔之〕”被改成“三月而后成”。簡文“而止〔之〕”與“然后已”均以工程所需時間為言,但傳本“而后成”與“而后已”所指對象不同:“三月而后成”系言所修之櫓與轒辒本身,而其 “又三月而后已”句則言工程所需時間,因而簡文固有的邏輯關系亦遭破壞。 《形》篇: (3). 簡文“守則有余,攻則不足。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動九天之上,故能自保全”二句,傳本改作“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傳本于前句使“有余”與“不足”互易,與簡本文義別如天壤;于后句則除刪一“昔”字、增二“于”字外,又臆增一主語“善攻者”;而為了照應主語“善攻者”之存在,又臆改下文“故能自保全”句為“故能自保而全勝也”,遂成因誤衍而誤改之文。 此種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在邏輯上存在著嚴重矛盾:前文有“善守者”與“善攻者”兩個主語,則不知下文“故能自保而全勝也”句之“自”當何指?一個“自”字,實難二者兼指。故傳本此句邏輯不通,難以自圓其說。此類邏輯錯誤于傳本他處亦有所見,如《實虛》篇簡文“兵無成勢、無恒形,能與敵化之謂神”句,只有“兵”字一個主語;而傳本此句則改作“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又臆增一主語“水”,難道“水”也“能因敵變化而取勝”嗎?亦屬邏輯不通,有悖于情理。 然而傳本此處之邏輯錯誤尚在其次,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系統(tǒng)性改動還使文義發(fā)生重大變化,甚至影響到對于《形》篇本旨的正確理解?!缎巍菲_頭即言“善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可勝”,與此處所引二句簡文相結合,表明孫子于《形》篇中猶為強調“不可勝”即“防守”的重要性,此乃孫子內(nèi)固根本之旨也?!秴问洗呵铩ぶ偾锛o·決勝》有云:“夫兵貴不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彼?!笨芍^深得《形》篇精要。簡文“昔善守者,藏九地之下、動九天之上,故能自保全”句,僅就“善守者”防御手段高超、能實現(xiàn)“自保全”之目標而言,無涉進攻取勝之事,所言與本篇上文強調“兵貴不可勝”之主旨一脈相承,義長;而傳本此句卻不僅并言“善攻者”與“善守者”而不分輕重,且又以“自?!迸c“全勝”相提并論,從而導致后人誤以為《形》篇并言攻、守二義而不分輕重,有悖于《形》篇本旨。 《作戰(zhàn)》篇: (4). 簡文“則外內(nèi)【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內(nèi)〔外〕【騷動,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然后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zhàn),勝久則鈍【兵挫銳】”,傳本改作“則內(nèi)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zhàn)也勝,久則鈍兵挫銳”。傳本因下文無“內(nèi)〔外〕【騷動,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兩句,遂于上文“則外內(nèi)【之費】”句臆改“外內(nèi)”為“內(nèi)外”,顯系有意更改。以古今常理“興師動眾,勞民傷財”衡之,傳本此句所言只及“傷財”之義而不及“勞民”之義,顯然義理不足。 傳本此處文字及義理之誤,其來久遠?!段究澴印⒗怼芳丛疲骸氨ㄔ唬菏f之師出,日費千金?!彼砸阎患啊皞敗敝x而不及“勞民”之義,而其所稱“兵法”當指《孫子》十三篇,可見此句文字及義理之不足在戰(zhàn)國時代的一些抄本中即已發(fā)生,并綿延至今。此種情況表明簡本與孫子《十三篇》原本的關系極為密切,我們應當充分認識它在《孫子》校勘方面的特殊歷史價值。它雖然也有“·燕之興也,蘇秦在齊”之類衍文存在,但就錯誤的性質、類別與數(shù)量而言,絕不能把它與在漢人加工整理基礎之上形成的傳本等量齊觀。隨著《孫子》校勘研究的不斷深入,將進一步加深此種認識。 (5). 簡文“國之貧于師者:遠者遠輸則百姓貧;近市者貴〔賣公家竭〕,則〔必〕及丘役。屈力中原,內(nèi)虛于家”,曹注本改作“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者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于丘役。力屈、財殫,中原內(nèi)虛于家”。十一家本“近”下衍“于”字,武經(jīng)本無“財殫”二字。 此處之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可謂觸目驚心。傳本于前句除使“遠輸”、“貴賣”、“財竭”六字有重文外,又改“市”作“師”,改“公家竭”為“則百姓財竭”,改“〔必〕及”為“急于”;于后句除臆增“財殫”二字外,又互倒“屈力”為“力屈”,且以“中原”二字屬下讀。此處簡文以“國之貧于師者”作為總起,用以統(tǒng)攝其下兩個散對型并列句,結構完美。但后人的一系列改動使句讀及文義為之大變,并導致嚴重邏輯矛盾。 傳本“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于丘役”兩句所云,蓋謂“百姓”自己因財竭而“急于丘役”,此論既有悖于情理,又不合邏輯:“百姓”有權加征丘役嗎?即使有此特權,其征斂對象又是誰?春秋時代處于奴隸社會,“百姓”系指奴隸主貴族,丘井內(nèi)之土地、物產(chǎn)及奴隸均系“百姓”之財產(chǎn)?!鞍傩铡奔热皇乔鹁敭a(chǎn)的所有者,理應也是納稅者或丘役之承擔者。丘役之征斂權只屬于“公家”,其征斂對象只能是“百姓”,但傳本此句卻謂“百姓”即納稅者自己“急于丘役”,實在是匪夷所思。簡文“近市者貴〔賣公家竭〕,則〔必〕及丘役”句所言,蓋謂“公家”因市場物價上漲而財政虛竭,遂有必要、且有權向“百姓”加征丘役。故簡文此句所言既合乎邏輯,又順理通情,義長。 大肆興兵久戰(zhàn)之國,必然導致全局性市場物價上漲,古今中外各國均難例外。但傳本“近師者貴賣”句所云,蓋謂物價上漲只是一種局部現(xiàn)象,僅僅存在于軍隊駐地附近;此義與該篇上下文所言之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造成的全局性災難不合。上文云:“日費千金;內(nèi)外騷動,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然后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zhàn),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毕挛脑疲骸扒χ性?,內(nèi)虛于家。百姓之費,十去其六;公家之費……十去其七。”兩段文字所言均系全局性災難或創(chuàng)傷,由此導致的物價上漲現(xiàn)象也必然是全局性的,不應僅僅局限于軍隊駐地附近。故傳本“近于師者貴賣”句所云非是,傳本之改“市”作“師”,當系后人臆改;受此影響,簡本釋文又釋“市”作“帀”,非是。據(jù)簡文“市”字之真實形狀,摹本及《銀雀山漢簡釋文》2998號殘片釋文均釋其為“市”;又簡本中“師”字凡四見,而無一作“帀”者。簡文“近市者”與其對句之“遠者”相對成文:“近市者”指商人,“遠者”指遠離前線而又承擔運輸任務之人。 又傳本此處重文累累,論者多推崇其為頂針續(xù)麻修辭法之典范,非是。疑后人誤讀簡本上句為“國之貧于師者遠者,遠輸則百姓貧”,覺其義不可解而臆改之為“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遂致“遠輸”二字有重文;傳本下句“貴賣”、“財竭”四字之有重文,蓋蒙“遠輸”二字重文而衍生,是乃因誤改而誤衍之文也。此句下曹注云:“軍行已出界,近于師者貪財,皆貴賣,則百姓虛竭也?!庇幸灾獋鞅敬颂幹到y(tǒng)性文字改動當系漢人整理《吳孫子兵法》時所為。 《行軍》篇: (6). 自“敵近而靜者”起,至下文“必謹察此”止,簡本所列相敵事項為三十事,正合《老子》“三十輻共一轂”之數(shù);但傳本所述相敵事項多有一事別為二事之誤,故致十一家本列有三十二事,而曹注本、武經(jīng)本則列有三十三事。茲述傳本之誤如次。 ·簡文“敵遠〔而〕【挑戰(zhàn)、欲人之】進者,其所居者易【利也】”,傳本改作“遠而挑戰(zhàn)者,欲人之進也;其所居易者,利也”,于句首刪“敵”字、“挑戰(zhàn)”下著“者”字,“進者”改作“進也”并在其下斷句;又使“者易”互易為“易者”并在其下逗斷,遂使一句分為二句、一事別為二事。簡文此句蓋由《地形》篇“遠形者,勢均,難以挑戰(zhàn),戰(zhàn)而不利”句演化而成,實為一事而非二事。“其所居易者,利也”句之孫校本注云:“杜佑、賈林諸家,皆以此承上文言之,不別為一事,則'者’字應在'易’字之上;后人以上下文比例之,臆改在下耳。”其說甚是,與簡本合。 ·簡文“【向人見利】而不進者,勞倦也”,傳本誤奪“向人”二字,又分簡本此句為“見利而不進者,勞也”與“吏怒者,倦也”二句,且使“吏怒者,倦也”句遠隔在“旌旗動者,亂也”句下。 簡文“向人”,義謂“臨近對手(指我方)”。敵人臨近對手而見利,則必擔心有爭奪,擔心有爭奪而“不進者”,必定“勞倦也”;若敵單獨“見利”而無競爭對手在旁,則敵可以“不進”或“緩進”。故就推理邏輯而言,無“向人”二字,則傳本前句所言理據(jù)不足。又就現(xiàn)象與本質之關系而言,“吏怒”與“倦也”之間沒有必然性聯(lián)系,只有偶然性關聯(lián),故后句之判斷必不可靠;且“吏怒”系微觀現(xiàn)象,非陣前肉眼相敵(古人如此)可察見者,故此種判斷將難于形成。此處的一事別為二事,使傳本相敵事項又增一事。 以上二條的一事別為二事,使十一家本相敵事項增為三十二事。 ·又十一家本“粟馬肉食,軍無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句所言為一事,但曹注本卻將此句從“軍無”之下中分為二句,改作“殺馬肉食者,軍無糧也。懸缻(武經(jīng)本作“缶”)不返其舍者,窮寇也”。此處之一事別為二事,導致曹注本、武經(jīng)本相敵事項又增加一事,計有三十三事。鑒于傳本此句文字及文義與簡本差別過大,特單獨列為下條分述。 (7). 簡文“【粟馬肉食】、甀者不返其舍者,窮寇也”,十一家本改作“粟馬肉食,軍無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曹注本改作“殺馬肉食者,軍無糧也。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二句。一個“窮寇”概念,各本的文字表述竟如此不同,值得探討。 簡本校注云:“甀蓋汲水用之尖底瓦器(《淮南子·氾論》:“抱甀而汲”),平時以繩懸之,故曰'懸甀’?!惫省爱I”為名詞?!爱I”雖為名詞,但可名詞動用;作“甀者”,其用法有如現(xiàn)代漢語“筆者”一詞中之“筆”字。故“甀者”一詞,當以“打水之役卒”或“汲役”為解?!爱I者不返其舍”所云,蓋謂“打水的役卒不返回營舍”,語義與“粟馬肉食”直接相承:“粟馬肉食”句以人、馬之精食為言,“甀者不返其舍”所言則事涉飲水;二事并言,于義為長。后人因不明“甀者”之義,遂臆改“甀者”為“軍無懸缻”,致使“不返其舍者”一語因缺少行為主體而語意不明。 因傳本此句語意不明,致使古本與今本界定的“窮寇”概念別如天壤。《辭?!芬患冶敬司渥鳛闀C,謂“窮寇”為“勢窮力竭的敵人”;而簡文所描寫的“窮寇”則是一支有實力、有準備、全力以赴決戰(zhàn)之敵軍:以精料喂馬、以肉食饗士,意在增強持久戰(zhàn)斗力也;汲水之役卒不返回營舍,表示決心送水上陣而無還心也。故張預注云:“……茲窮寇也。孟明焚舟、楚軍破釜之類是也?!焙單乃缍ㄖ案F寇”概念,在邏輯上與“窮寇勿迫”原則具有一致性;而《辭?!匪啤案F寇”,則與“窮寇勿迫”原則在邏輯上相悖。這個以十一家本文字作為書證的“窮寇”概念,還反過來被用作批判孫子其人的武器,據(jù)以批評“窮寇勿迫”原則為《孫子》中“過于機械的原則”之一,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至于曹注本、武經(jīng)本的一句分為二句、一事別為二事,更是以誤致誤之文,水平更為低下。 (8). 簡文“兵非多益,毋【惟武進,足以取人而已】”,傳本改作“兵非益多也,惟無武進,足以併力、料敵、取人而已”,除“多益”互易作“益多”、“毋惟”互易作“惟無”外,傳本又于下文臆增“并力、料敵”二事,非是。 《地形》篇云“料敵制勝,計險易、遠近,上將之道也”;《九地》篇云“聚三軍之眾,投之于險,此謂將軍之事也”。有以知“併力、料敵”二事乃將軍之事,實與“兵非多益”之論無關。傳本此句之李筌注謂“惟得人者勝也”,僅就“取人”二字作注而不涉及“併力、料敵”二事,表明“併力、料敵”于義無補、于文為贅;且有此四字將使101號簡有39字,偏離該篇每簡平均字數(shù)33字過遠。又此句下文“夫惟無慮而易敵者,必擒于人”句僅就“武進”之惡果立言,而其下“卒未專親而罰之,則不服,……令素行者,與眾相得也”一段文字長達七十一字,只就如何“取人”(即“與眾相得”)一事作深入論述,只字不提“併力、料敵”二事,表明此句下文之主題亦與“併力、料敵”二事無關。故據(jù)上下文關系及簡本行款之實際情況,當斷傳本“併力、料敵”四字為后人臆增之文字。簡本此句蓋謂“兵不貴多,只要不輕敵冒進,而能團結部眾為一體就夠了”;李筌解“取人”為“得人”,與篇末“與眾相得也”句所言意旨相合,甚是。 《軍爭》篇: (9). 簡文“民既已?!疽?,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止如丘山,發(fā)如風雨;所凌必破,靡不毀沮;動如一體,莫之應圉。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傳本改作“人既專一,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此用眾之法也。故夜戰(zhàn)多火鼓,晝戰(zhàn)多旌旗,所以變?nèi)酥恳?。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簡本釋文“將軍可奪心□”誤釋“奪”字為“奪心”二字,而“奪”字下的殘字實為“心”字卻不予釋出,此與《銀雀山漢簡釋文》3744號殘片釋文“將軍可奪心”不合,非是。此誤不僅導致78號簡所收殘片未能定位,而且也給此處文字的校理造成了困難。 傳本“此用眾之法也”句與簡本篇末一句犯復,《通典》卷153、《御覽》卷270引此,皆無“此用眾之法也”句;而其“故夜戰(zhàn)多火鼓,晝戰(zhàn)多旌旗”兩句則與簡本上文“是故晝戰(zhàn)多旌旗,夜戰(zhàn)多鼓金”犯復,且語序顛倒;又簡本校注謂“'所以變?nèi)酥俊?,亦疑是?#39;所以一人之耳目’句而誤衍者”。又就文義而言,傳本此25字所言,與其下文“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二句毫無邏輯關系,顯得既孤立又雜亂。上述情況表明傳本此25字當系章句割裂之文,而非《孫子》十三篇古寫本固有文字。 《淮南子·兵略》“怯者不得獨退”句下24字作“止如丘山,發(fā)如風雨;所凌必破,靡不毀沮;動如一體,莫之應圉”,不僅字數(shù)與簡本“【怯者不得獨退】”與“【故三軍可奪氣】”之間所缺字數(shù)相合,而且此24字系言三軍之氣勢;且《兵略》又有“故將以民為體,而民以將為心”之論,則“動如一體”句又闡明了“心”、“體”之間的密切關系。故這24字與傳本此處上下文銜接恰當:不僅上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直接相連,而且下與“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二句文義相通。因疑此24字本系《孫子》古寫本固有之文。傳本此處章句割裂之文的存在,似表明漢人整理《吳孫子兵法》時所據(jù)寫本亦非完璧。 《實虛》篇: (10). 簡文“【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饑之者,出于其所必【趨也】” ,曹注本、武經(jīng)本改作“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饑之,安能動之。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十一家本唯“饑”誤作“饑”。 傳本文字及句讀與簡本差別甚大:簡本此18字獨立成句,所言因果關系明確,語義完足;傳本于上文“飽能饑之者”句刪去“者”字而臆增“安能動之”四字、并于其下斷句,又于下文改“必趨也”為“不趨”、并臆增“趨其所不意”五字,遂使一句分為二句,并使上下文之因果關系遭到破壞,非是。簡本校注云:“此篇'安能動之’句曹操注:'攻其所必愛,出其所必趨,則使敵不得不相救也?!梢姴懿偎鶕?jù)本'不趨’亦作'必趨’。孫校本以'不趨’為誤,改作'必趨’,與簡本合。據(jù)簡本及曹注等,'【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饑之者,出于其所必【趨也】’當連為一句讀,與下文'□行千里而不畏,行無人之地也’、'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守其所【不攻也】’諸句并列?!弊⒄Z所言甚是。然曹操既注“安能動之”,似可證傳本此句于漢代已區(qū)別于簡本,疑此種系統(tǒng)性文字改動亦系漢人整理《吳孫子兵法》時所為。 (11). 簡文“我專而為壹,敵分而為十,是以十擊壹也。我寡而敵眾,能以寡擊〔眾〕【者,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静豢芍?,則敵之所備者多;所備者多,則所戰(zhàn)者寡矣”,傳本改作“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zhàn)者,約矣。吾所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則敵所備者多;敵所備者多,則吾所與戰(zhàn)者,寡矣”。后人對于《孫子》文字的篡改,莫此為甚,導致傳本的句讀及文義為之大變。 戰(zhàn)略上之敵眾我寡,通過戰(zhàn)役、戰(zhàn)斗上之“我專而為壹,敵分而為十”,即可在局部上造成我方的“以十擊壹”態(tài)勢,若再施以“【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之類靈活戰(zhàn)術,即可實現(xiàn)戰(zhàn)略上的以寡勝眾。故簡文“我寡而敵眾,能以寡擊〔眾〕【者,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作為獨立整句,不僅所述因果關系明確、邏輯嚴密,而且與其上下文銜接恰當:該句不僅與上文集中兵力、分敵之說相承,而且與下文“寡者,備【人者也】;眾者,使人備己者也”句所言眾寡之論相通,為義深長。 但傳本則通過一系列系統(tǒng)性改動手法,將簡本“我寡而敵眾,能以寡擊〔眾〕【者,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句截為三截,并使之分屬三句:于上則改“我寡而敵眾”為“則我眾而敵寡”,并以之與上文“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連讀為一句;于中則改“能以寡擊〔眾〕【者】”為“能以眾擊寡者”,并以之與衍文“則吾之所與戰(zhàn)者,約矣”合并而獨立成句,而所衍之文又與其下文“則吾所與戰(zhàn)者,寡矣”句之語義犯復;于下則刪削“【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為“吾所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并以之與下文“不可知,則敵所備者多”連讀為一句。至于末句“所備者多,則所戰(zhàn)者寡矣”之被改作“敵所備者多,則吾所與戰(zhàn)者,寡矣”,亦屬系統(tǒng)性改動之一部分。一系列系統(tǒng)性改動,使簡本文字所具有的內(nèi)在邏輯關系被破壞殆盡,而傳本之文卻似在說孫子不知“以寡勝眾”為何事,這與孫子本人的戰(zhàn)爭實踐不符。此處有曹注云:“行藏敵疑,則分離其眾備我也。言少而易擊也。”故疑此處之系統(tǒng)性改動亦系漢人整理《吳孫子兵法》時所為。 (12). 簡文“【夫】兵形象水:水行避高而走下,兵勝避實擊虛。故水因地而制行,兵因敵而制勝。兵無成勢、無恒形,能與敵化之謂神”,傳本改作“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簡文“水行”與“兵勝”被分別臆改為“水之形”與“兵之形”,遂使簡文“水行避高而走下,兵勝避實擊虛”二句之意蘊喪失殆盡?!氨芨叨呄隆?,謂其為水之“性”則可,而謂其為水之“形”則非;死水一潭亦為“水之形”,其不能“避高而趨下”者顯然。同理,“避實擊虛”,謂其為軍隊制勝之戰(zhàn)術則可,而謂其軍隊之“形”則非。又簡本“兵無成勢、無恒形,能與敵化之謂神”句只以“兵”字作主語,此主語既統(tǒng)攝“無成勢、無恒形”,又統(tǒng)攝其下“能與敵化之謂神”一語;而傳本于“無常形”之上又臆增一主語“水”,則傳本此句所言意謂“水”亦“能因敵變化而取勝”,其不通于事理者甚矣。簡本校注云:“按此處下文云'能與敵化之謂神’,專就軍事而言,'水’字似不當有。”所言甚是。又傳本上文謂“水之形”為“避高而趨下”,而于下文卻謂“水無常形”,其前后抵牾、自相矛盾者竟至于如是。 《九地》篇: (13). 簡文“所謂古善戰(zhàn)者,能使敵人前后不相及也,〔眾〕【寡不相恃也,卒離而不集也,兵合而不齊也。敢問】:“敵眾以整,將來,待之【若】何”,傳本改作“所謂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敵人前后不相及,眾寡不相恃,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離而不集,兵合而不齊。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敢問:敵眾整而將來,待之若何”。據(jù)行款及鄰簡字數(shù)估計,簡文“及也,〔眾〕”與下簡“敵眾以整”之間約缺19字;而傳本此間存有37字,為簡本行款所不容。 所引簡文末句云:“敵眾以整,將來,待之【若】何?”該疑問句只就“敵眾以整”設問。故就邏輯關系而言,傳本37字中凡與“敵眾以整”無關者均應系衍文:“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兩句所言與“敵眾以整”無關,且又重見于傳本《火攻》篇,其于此為衍文者顯然;按文義,“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兩句系言“卒離而不集,兵合而不齊”之原因,而下文設問只與其后果有關,故疑“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兩句本為讀者旁記之辭而傳寫誤入正文。刪除上述21字后,再依簡本文例補入三“也”字,則簡本所缺19字即可補足。簡本中大多數(shù)殘片都有確鑿的定位特征,它們之間的缺文字數(shù)是判斷傳本對應部位文字衍奪情況的可靠依據(jù),此種校勘價值不可低估。 (14). 簡文“【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發(fā)其機,若驅群【羊】”,十一家本改作“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fā)其機,焚舟破釜;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衍“而”、“焚舟破釜”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15字;曹注本、武經(jīng)本唯無“焚舟破釜”四字,此與簡本相合。 傳本皆以“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14字獨立成句,并以之作為孫子的愚兵政策之一。但傳本此句所言模棱兩可,隨之而來的疑問是:到底是“羊”莫知所之?還是“驅群羊者”自己莫知所之?莫衷一是。此句之模棱兩可,與上文“易其事,革其謀,使民無識;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慮”諸句所言愚兵政策之明確無誤形成鮮明對照。簡本無此十字,以“若驅群【羊】”四字與上文連讀作“【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發(fā)其機,若驅群【羊】”,該句恰與上句“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構成典型的先秦散對句型,其中“若驅群【羊】”與“如登高而去其梯”相對成文,為義遠勝于傳本文字之章句割裂、語意不明。故疑“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十字本系讀者旁記之辭而傳寫誤入正文。 又十一家本“焚舟破釜”四字,疑因傳本以“若驅群羊”四字屬下讀而臆增。傳本既以“若驅群羊”四字屬下讀,則其上文“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fā)其機”句文義不足;有鑒于此,十一家本遂于“而發(fā)其機”之下臆增“焚舟破釜”四字以足句義。傳世宋本之中,曹注本、武經(jīng)本成書在先而無此四字,十一家本成書在后而有此四字,有以知“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十字之竄入在先,而“焚舟破釜”四字之臆增在后。故曹注本、武經(jīng)本之無“焚舟破釜”四字,當是較古之文字。 《用間》篇: (15). 簡文“必先〔知〕其〔守〕【將、左右】、謁者、【門者、舍人之姓名。敵間之來間我者”,曹注本、武經(jīng)本作“必先知其守將、左右、謁者、門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間必索知之。必索敵間之來間我者”,計衍“令吾間必索知之。必索”九字;十一家本略同,唯“敵”誤作“敵人”,“間之”互易作“之間”。 傳本所衍九字或十字為簡本“謁者”至下簡“用也”間之行款所不容。其中“令吾間必索知之”一句,文義與上文“必先知”犯復,疑其本為讀者旁記之辭而傳寫誤入正文。下句“必索”二字系蒙衍文“令吾間必索知之”而臆增,實乃因誤衍而誤改之文也;《通典》卷151、《御覽》卷292引此,“必索敵間之來間我者”句即作“敵間之來間我者”,無“必索”二字。又《史記·燕昭公世家》裴骃《集解》引此,又合并“令吾間必索知之”、“必索敵間之來間我者”二句為一句,讀作“令吾間必索敵間之來間我者”,無“知之”二字,且“必索”二字只一見。古書引文的這種差別,似可證古人早已存疑于“令吾間必索知之。必索”九字,然困于無可考版本證據(jù)借鑒,遂不能徹底改正傳本謬誤。簡本之出世,其行款及缺文字數(shù)為徹底改正傳本之錯誤提供了可考的版本證據(jù)。 《火攻》篇: (16). 簡文“時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軫也。凡此】四者,風之起日也”,傳本改作“時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軫也;凡此四宿者,風起之日也。凡火攻,必因五火之變而應之”,簡本無“凡火攻,必因五火之變而應之”句,傳本此句所言與下文“凡軍必知有五火之變,以數(shù)守之”句之語義犯復。此外傳本又臆改“四者”為“四宿者”,“之起”互易作“起之”。 傳本此處之誤,當以“四者”被改作“四宿者”為甚。所增“宿”字久藏于此而未引起關注,各家之注皆曰:“四宿,二十八宿中箕、壁、翼、軫四個星宿?!比舸?,則因該“四個星宿”常在,勢必日日都將成為“風起之日也”,豈不謬乎?且單就字面而言,謂此“四個星宿”就是風起之日,也于義不通。簡文“【凡此】四者”,蓋指月在箕、月在壁、月在翼、月在軫四種天象發(fā)生的日子,而這四種天象不會日日都發(fā)生,從而不會導致天天都刮風,故簡文義長。把起風與月亮運行位置聯(lián)系在一起,是古人所持自然觀念之一種;該觀念是否具有氣象科學意義上的真理性,并非此處所要討論的問題,但此種觀念之文字表述本身是否正確卻值得探討。 綜上所述,可知傳本《孫子》中多有文字、義理方面的嚴重錯誤存在。這不僅妨礙了人們對于《孫子》一書本旨的正確理解,而且多有與事實不合之處,并因此而影響到后人對于孫子思想和為人的正確評價。例如作為兵家鼻祖,孫子不但有“以寡勝眾”的理論和主張,而且還有“以寡勝眾”的實際戰(zhàn)績:上引《實虛》篇“我寡而敵眾,能以寡擊〔眾〕【者,吾所與戰(zhàn)之日、與戰(zhàn)之】地不可知”句所言是其理論;《尉繚子·制談》謂“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敢當者,誰?武子也”,西破強楚、五戰(zhàn)而入郢者僅以三萬之眾,是其“以寡勝眾”之赫赫戰(zhàn)績。但傳本卻將簡本此句截為三截、分屬三句,中間一句作“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zhàn)者,約矣”,似乎在說孫子不知“以寡勝眾”為何事,此系傳本背離事實之處。又如簡本《行軍》篇“【粟馬肉食】、甀者不返其舍者,窮寇也”句,所界定的“窮寇”概念系指“有實力、有準備、全力以赴決戰(zhàn)之敵軍”,此與《軍爭》篇“窮寇勿迫”原則在邏輯上具有一致性;但傳本卻將此定義改作“粟馬肉食,軍無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或“殺馬肉食者,軍無糧也。懸缻不返其舍者,窮寇也”,說“窮寇”是“勢窮力竭的敵人”,導致后人并批評“窮寇勿迫”原則是《孫子》中過于機械的原則之一,認為孫子的思想自相矛盾。這其實是對于孫子思想的曲解。又如孫子乃主張“進不求名,退不避罪”之人,《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其所著兵書“與道同符,內(nèi)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故為之立傳;毛澤東《講堂錄》稱贊說:“孫武子以兵為不得已,以久戰(zhàn)多殺〔為〕非理,以赫赫之功為恥。豈徒談兵之祖,抑庶幾立言君子矣?!比欢鴤鞅尽队嫛菲皩⒙犖嵊?,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句,又于“不聽吾計”之上臆增一“將”字,導致后世多數(shù)注家認為此句“為孫子激吳王闔廬而求用之語”,意在要官,《十三篇》似乎因此而變成了敲門磚。這是對孫子人格的歪曲。如此等等,失之遠矣。性質如此嚴重、數(shù)量與類型如此眾多的文字、義理錯誤存在于傳本之中,故有必要探討其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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