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對晏殊詞的藝術(shù)成就多有論述，我覺得，其詞集名《珠玉集》，取“珠圓玉潤”之意，這4個字是其藝術(shù)風(fēng)格最恰當(dāng)?shù)母爬ā４箨淘~藝術(shù)的主要特點有三：其一，含蓄雅正。宋人王灼說其詞“溫潤秀潔”，清人陳廷焯說晏詞“婉雅”，都很有道理。晏殊是北宋元老重臣，一生恩寵不衰，榮華富貴伴隨他半個多世紀，他在詞中對此描寫頗多，但絕不流于粗俗，宋人吳處厚《青箱雜記》載：“晏元獻嘗覽李慶孫《富貴詩》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碑。公曰：此乃乞兒相余每言富貴不言金玉錦繡，惟說氣象。若‘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窮兒有此景致也無？”李慶孫的詩以金玉寫富貴，確實俗不可耐。晏殊自舉的兩聯(lián)詩，前首為其殘句，寫得雍容華貴。

后一聯(lián)為其《寓意》詩之頸聯(lián)，與“樓臺”二句一樣，寫的是一個華貴的庭院，“溶溶月”，“淡淡風(fēng)”，是何等閑暇的自然景象，主人的高貴身份盡寓其中，故宋人葛立方評此二句“此自然有富貴氣”（《韻語陽秋》卷一）。晏殊的學(xué)生歐陽修《歸田錄》亦曾記載曰：“晏元獻公善評詩，嘗云：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時人以為知言?！边@段話寫吳處厚所引的話意思相近，可見晏殊對如何寫富貴榮華確有自己的較為成熟的看法。他的一百多首詞，多寫富貴生活，卻并不以描繪金玉珠翠、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來夸富，而是寫得淡雅脫俗，高貴典雅，既不俗惡，又無寒乞相。

晏殊寫愛情，也不用直露之筆，更無格調(diào)低下之作，我們從晏殊批評柳永詞“彩線慵拈伴伊坐”，晏幾道說其父“平生不作婦人語”，便可窺見其寫女性、愛情，都經(jīng)過一番凈化，升華使之雅化。甚至晏殊寫祝壽，歌頌之詞，也少平鋪直敘，并不肉麻，也是經(jīng)過提煉，使之不露痕跡。時賢說大晏詞“寫富貴而不俚俗，寫愛情而不纖佻”（參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大晏詞的欣賞》），大致是不錯的。其二，多作虛泛化描寫。容易引起讀者多方面的聯(lián)想，前人多認為晏詞有“寄托”，原因即在于此。晏殊多以閑雅的筆調(diào)抒寫士大夫的種種生活與感慨，他所抒寫的感情往往較少具體的、特定的內(nèi)容，而是一種封建文人帶有共性的感慨，故往往得到較為廣泛的共鳴。

晏詞警句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等廣為傳誦，便是明證。王國維《人間詞話》列舉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三種境界，第一種即為“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即為大晏之《蝶戀花》詞，王國維這里說的“第一境”實為博覽群書廣泛涉獵的階段，而這顯然并非晏詞原意，王氏自己也承認：“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蓖跏弦颜J識到這種引用不過是借題發(fā)揮。這正說明大晏詞有較強的虛涵性與包容性。最值得注意的是晏殊的這首《踏莎行》：

許多人認為此詞有寄托。張惠言《詞選》說此詞“有所興”，黃蘇《蓼園詞評》則具體分析云：“首三句言花稀而葉盛，喻君子少而小人多也?！吲_指帝閽’?！畺|風(fēng)’二句小人如楊花之輕薄，易動搖君心也?！淙~’二句，喻事多阻隔爐香句，喻己心之郁紆也?！标枀s照深深院’，言不明之日難照此淵衷也。臣心與閨意雙關(guān)，寫去細思，自得之耳。”俞陛云的解說較為籠統(tǒng)：“此詞或有白氏諷諫之意。楊花亂撲，喻讒人之高張燕隔鶯藏，喻堂簾之遠隔，宜結(jié)句之日暮興嗟也。”

（《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劉永濟先生則聯(lián)系北宋政局及晏殊所處的地位，結(jié)合另一首《踏莎行》分析說：“此二首表面皆寫閨情，而言外寄托之意固甚為分明。前首（按：指‘細草愁煙’首）言垂楊只知招惹春風(fēng)，卻不能留住行人。古人臨行有折柳贈別之習(xí)，故詩人用楊柳與離別有關(guān)。后首（按：指‘小徑紅稀’首）說春風(fēng)不知禁止楊花，以致楊花濛濛亂撲行人之面。兩首之‘春風(fēng)’‘行人’皆同，惟前首用垂楊，后首變而用‘楊花’者，因所托之意有不同也?？既首诔簏h之禍已興，晏殊與孔道輔、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相善，而與呂夷簡不合。及夷簡為相，就因故貶逐孔、范余、尹諸人。此二詞當(dāng)即暗指此事。前首之垂楊似指同黨之諫官，言諫官雖犯顏諫諍皇上（春風(fēng)），何嘗能留住被逐之人（行人后首則言皇上（春風(fēng)）不能禁止異黨之小人（楊花），致使彼輩紛紛排斥同黨之正人（濛濛亂撲行人面）。其余各句，則不過從景物中襯出離別后之情感而已。……前人有因此便句句比附來說者（按：當(dāng)指前引《蓼園詞評》），太覺牽強，不可從?！?/p>

劉永濟還認為晏殊之《玉樓春》（“綠楊芳草來時路”）與上兩首意同，這又是重復(fù)晏幾道對蒲傳正論乃父詞的意思。其實，這兩首詞都是寫女性之相思，別無深意，黃蓼園之句句比附固然失之穿鑿；劉永濟以仁宗朝黨爭之事實之，亦屬無稽之談；俞陛云之推測同樣缺少根據(jù)。

對晏殊這兩首《蝶戀花》的“誤讀”，從主觀上說，是說詞者受“常州詞派”比興寄托說的影響過深，總想為晏殊這樣的大人物臉上貼金，刻意拔高其詞的思想價值；從客觀上說，則是因為晏詞描寫虛泛、概括，似乎有多義性，容易引起讀者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其三，以靜態(tài)描寫見長。趙尊岳先生拈出一個“靜”字來論大晏詞，頗有見地。趙尊丘論《踏莎行》（“小徑紅稀”）詞，不從“寄托”人手，而曰：“此詞得一靜字，詞中惟以寫靜為最難。蓋萬花飛舞之動態(tài)，出以煊染繽紛之筆，必可追摹一二，炫人心目。若一塵不染之靜態(tài)，既不能寫死景、死事，而活景、活事中又必在主靜，務(wù)使一切動態(tài)，率出以靜致，方合作法，所謂動中見靜也?！?/p>

（《詞學(xué)》第七輯《珠玉詞選評》）趙氏還對此詞寫“靜”之法作了具體分析。其實，不止這首詞以靜見長，大晏許多詞，若從寫“靜”的角度觀之，便可得一新解。大晏詞所寫景物多較淡雅，不以濃墨重彩見長。如他寫景的名作《訴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中“遠樹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即寫出一片秋高氣爽的疏淡景致。另一首《訴衷情》開頭即寫道：“東風(fēng)楊柳欲青青，煙淡雨初晴?！薄赌咎m花》云：“池塘水綠風(fēng)微暖?！薄渡倌暧巍吩疲骸?strong>霜前月下，斜紅淡蕊，明媚欲回春?！薄恫缮Ｗ印罚骸?strong>梧桐昨夜西風(fēng)急，淡月朧明。”在《清平樂》詞中連兇猛蕭瑟的秋風(fēng)也變得很溫柔：“金風(fēng)細細，葉葉梧桐墜?！薄?strong>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p>

下片寫秋涼景致仍歸于平和?！朵较场穼懘耗┫某蹙吧疲骸?strong>晚花紅片落庭莎。”“幾回疏雨滴圓荷”，同樣十分幽雅，《破陣子》寫清明景色是：“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边@些寫景的詞句多清麗淡雅，疏朗雋永，沒有壯偉的景觀，險惡的環(huán)境，飛動的意境，似乎一切都趨于安靜，如同小溪流水、微風(fēng)、細雨、斜陽、疏星、淡月般，既相當(dāng)平靜，而又不乏生機，它不同于高江急峽、狂風(fēng)暴雨、酷暑嚴寒式的壯美，而是一種優(yōu)美的意境。

再從抒情來看，雖然大晏詞不乏深刻性，但由于在抒情時，他對感情進行了一番過濾，經(jīng)過了一番反思或者叫冷處理，所以他無論是寫刻骨銘心的男女相思之情，還是人生苦短的悲情，或者是及時享樂的歡情，包括向皇帝表“忠心”的那些壽詞，都寫得語氣平和、安詳，絕少激動得難以自制的情緒，這也是一種靜美，此類例子俯拾即是，茲不贅舉。大晏那些寫人、詠物之詞，多從旁觀者角度著筆，語調(diào)冷靜，主觀情緒不輕易流露，也是一種靜?？傊?，大晏詞“靜”的特點接近于西方美學(xué)家所謂“優(yōu)美”，而與“壯美”較遠。時賢多認為工于造語也是大晏詞的一個特點，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讀者讀大晏詞時自不難發(fā)現(xiàn)。

大晏詞的三個特點——含蓄雅正、虛化描寫、靜態(tài)描寫，從其優(yōu)點方面說，充分體現(xiàn)了詞體含蓄蘊藉的特點，符合士大夫的口味，同時也適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社會潮流，體現(xiàn)了晏殊的身份學(xué)養(yǎng)，將詞進一步由伶工之詞變?yōu)槲娜耸闱閷懼镜墓ぞ撸瑢λ卧~的發(fā)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然而，大晏詞也有明顯的缺點，這就是抒情寫景不夠真切感人，過于理性化，缺少生動細膩的感情，好比時下京師大棚的蔬菜，總不如大自然中生長的東西吃起來味道醇厚，與胡適所講“活文學(xué)”似有欠缺，這一點，有待于其門生歐陽修、其幼子晏幾道來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