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爸每次回家，都跟不法分子過安檢似的，總要接受我媽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從頭到腳的檢查。

那時，我爸每次回來都拎著大包小包，我媽接過來之后，就開始全方位無死角地排查?？墒撬难凵窨偰茌p易放過那些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包括我爸給她買的新衣服，搜索半天，最后拿到手的依然空空如也。

但反而這個時候，我媽的神情能夠略微舒展，我爸也終于能舒口氣，對我媽表示關懷，老婆，看你又瘦了，快試試，看看新買的衣服合不合身。

然而，這只是第一道關，我爸這時候可以洗洗手，陪陪我，挑出幾樣零食往我嘴里塞幾片。之后便被我媽叫到臥室換衣服，順便接受我媽的賬務查詢。緊接著便是我媽的嚴厲質詢和我爸低聲下氣又不耐煩的解釋。

我一直很奇怪，我爸是省城公司的中層領導，我曾見過我爸數鈔票，兩個手指飛速捻著，一疊紅色的毛爺爺數得花枝亂顫。

我媽數錢則跟彈琵琶差不多，輕捻慢攏的，還數著數著就忘了，一會又得重新來過。

但我爸卻屢屢過不了我媽的對賬關，我媽嘴里巴拉巴拉地像打小算盤，每個月工資獎金加起來一萬多，煙錢1200，請客吃飯1000，生活費電話費1000，怎么會只剩下不到4000塊？我爸則抓耳撓腮，想那些錢的出處，哎，對了，我那個同事老孫，他兒子考上大學，我給了他個紅包表示了一下。

這個時候，我一般都會出馬搭救我爸，因為我若不管，我媽總是追問不迭，到最后，算賬都快要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了。

我開始裝可憐，媽，是不是我爸給的錢不夠花，要不這個月我只吃半碗飯好了，省著點花錢，我們不就過去了。

這招一般都能奏效，我媽看看我，擠出點笑來。我爸趁機抱抱我媽，好了，老婆，我都快餓死了。

如果到這兒，就算結束，那還不是我媽的風格。

我媽接下來會洗我爸換下來的衣服，但她抓起一件，先是翻口袋，接著還要聞氣味，之后還不放心，還會兩手撐起來前前后后看一遍，之后才扔進洗衣機。

如果這些都僥幸過關了，那之后，才會有一家三口團圓的味道，但只是團圓，絕不是其樂融融。因為我媽的臉冷得像西伯利亞寒流將至，以至于我爸跟我媽說話必須萬分小心，稍有差錯，我媽又會言語打壓。

所以，我爸每次回來，總不敢跟我媽多待。他會到處走一走，去鄰居家串串門，說說話，也去我姥姥家?guī)蛶兔Γ鲎鍪?。幸好，我爸回來的時間短。否則，我媽那咄咄逼人的樣子，簡直能把我爸生吞活剝了。

之后，送我爸出發(fā)，我媽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舒暢。因為，鄰里開始登門，都跟我媽說我爸的各種好，又會賺錢，人又沒脾氣，而且對人好，每次回來都給他們孩子買點零食。末了，還不忘叮囑我媽，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盡管開口，平常就你們孤兒寡母在家，也不容易。

我媽便笑，但那笑容照舊是擠出來的。

我爸本來起初不在省城工作，但后來就職的公司遷到省城，我爸作為骨干也跟著調過去，從那以后，我爸變成了每一個月或兩個月回來一次。

我媽是個老師，雖然只是民辦教師，可她依然舍不得扔掉職業(yè)，隨我爸舉家遷到省城。對此，我媽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要照顧雙方的老人。

我爸當時絕對是高收入里的高收入，我的生活一向富足，也由此，更討厭我媽的各種“作”。我當時上初中，經常勸我媽要知足常樂，再這樣糟踐我爸的尊嚴，小心我爸家都不愿意回來，或者跟你離婚。

我媽便氣得抽我一巴掌，大聲呵斥，做你的作業(yè)去，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到了寒暑假，我媽會帶我去我爸那邊小住一段時日。那個時候，生活一般還是和諧的，但我媽依然會時不時投下一顆石子。

有一次，我媽隨手從抽屜翻出一盒避孕套，質問我爸，這是哪來的？我爸一愣，隨即正色，不知道啊，不是你買的嗎？

我媽又細看了下，終于一笑，卻笑得仿佛奸計得逞，說了句，還好你沒騙我。然而，笑只是一瞬，一翻盒子，立馬又變得晴轉多云，怎么少了兩只？

我爸神色明顯緊張起來，我一下從洗手間跳出來，媽，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我灌了水當氣球玩呢。

這個時候，家庭氣氛明顯回暖，我爸和我媽終于達成一致，一人拍了我一巴掌，這么大的人了，玩什么不行，油乎乎的，有什么好玩的。

之后，我爸帶我去了一趟數碼產品店，特地挑了當時最新款的MP5，附在我耳邊心虛地說，以后，不管你媽怎么問你，你都要回答，那樣的氣球你玩了兩個。

我眨著眼睛，爸爸，你是不是也煩透了我媽，你會不會哪天不要她了？她平時還是挺不錯的，做了好吃的，都會給爺爺奶奶送一份。

我爸說，這些我都知道，不會不要你媽的，只怕她會不要我。

我爸的預言很快得到了印證。

假期結束，我爸把我們送到火車站，接了個電話，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說公司通知開會。

那趟列車居然晚點了一個多小時，我媽百無聊賴地打開行李箱翻翻撿撿，突然一攤手，拉著我徑自走出火車站，直接打車返回省城家中。

進到門口的時候，我一眼瞟見了門口大紅色的女士單跟鞋，那細細的跟像一根針一般戳到我媽眼睛里，也戳到我心上。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懵懵懂懂地知道了那意味著什么。

我媽握緊我的手，傳到我手上的溫度透心地冰涼，手心里全是冷汗，我甚至感覺得到我媽的手在顫抖。沉重的行李箱一下滑到地上，我總覺得我媽的身體也開始變得癱軟。

我想我媽的心里一定是無比怯懦的，我媽的怯懦激起了我捍衛(wèi)我媽的正義感和決心，我不顧形象，對著門使勁地又踢又打。

終于，我爸循著聲音開門了。

我目睹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抓奸現場，臥室的地上狼藉一片，衛(wèi)生紙掉了一地，還有我拿來灌水玩的……避孕套。床上的那個女人穿著我爸的襯衣，扣子扣得斜三順四，我爸光著膀子，大氣不敢出。

我媽突然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想叫罵，但我不知道該罵什么，掂量著平常跟人吵架的話都不夠惡毒。我也想打人咬人，可是我媽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而且隨后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被我媽蒙著眼睛，但還是抄起手上的MP5，不管三七二十一，估摸著那女人的方向砸過去，隨后聽到的卻是我爸的“哎呦”聲。我開始不管不顧，使勁要掰開我媽的雙手。

但我媽不知怎么的，力氣居然奇大，使勁拖著我，逃出家門。之后那么省吃儉用的我媽，居然打了個出租車從省城一路無語，我猜我媽的心里早已潰不成軍，硬撐著維持體面。

一路上，我哭的撕心裂肺，我想為我媽泄憤出氣，但我什么都沒做出來。而且，我總覺得因為我的存在，影響了我媽的發(fā)揮，我媽原本可以拿出潑婦的勁兒，跟他們隨便哪個撕扯半天。

盡管我媽戰(zhàn)斗力差了檔次，她只會板著臉，連罵臟話都不能爽快，但正因如此，才讓我更加心疼。

那個我爸，我在心里再不想當他是我爸。

從省城回來，我媽便帶我回了娘家，從此扯開鬧離婚的拉鋸戰(zhàn)。

我媽一回娘家，我爸那邊的親戚便左一撥又一撥地來了好幾趟，勸說的話語五花八門。有類比自己的，比如我姑姑，罵姑父酗酒，酗酒了還家暴。但人嘛，看開就好了，好歹有一樣是好的，干活勤快，她能落個清閑。就沖這點，也得遷就著。但我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而且她覺得出軌比家暴更惡劣。

姑姑敗退之后，爺爺奶奶上陣，奶奶老淚縱橫，先是認錯，說自己沒教育好兒子，做下這見不得人的事。接著苦口婆心分析，好歹能往家里拿錢，除掉這一樣，我爸對我媽對我都沒話說，再找下家，最苦的是孩子。再說，有些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日子跟衣服一樣，縫縫補補照樣能穿。

我奶奶忽略了一點，我媽雖然簡樸，但從不穿縫補過的衣服，而且，婚姻和衣服兩碼事。所以我媽還是要離婚。

至于我爸，我們剛回來，他也跟回來了，但我媽連見面解釋的機會都沒給他，他只配吃閉門羹。

姥姥姥爺倒是沒吭氣，但也沒陪著我媽難過，他們受我爸的好處還是挺多的，做人不能忘本，我爸逢年過年送錢送物，平時一回來就幫著換燈泡修電器，比自個兒子都頂用。

去年姥姥半夜突發(fā)腦梗，我爸迷迷糊糊爬起來，連鞋都顧不上穿，橫抱著就往車上跑。住院后，因為我媽上課，我爸跑前跑后地照顧，端屎倒尿，一點都不嫌棄，連醫(yī)院的護士都以為是親兒子。

因此，姥姥姥爺覺得這個女婿還是要留著。再者，向來勸和勸不離，他們不說話不表態(tài)就算是對我媽的同情和愛惜了。

可是，我媽仍然鐵了心地要離婚，我雖然心底對我爸氣不過，但是從內心還是渴望一個有原裝爸爸媽媽的家。而且，我也怕他們離婚后，我家的經濟陷入拮據，我連生活學習用品都比別的同學低了一個檔次。

最終成功阻止我爸我媽離婚的是我舅舅，他談了個女朋友，要在城里買房，姥姥姥爺沒錢，我爸直接預支半年的獎金，又加了點以前的積蓄，湊夠了首付。這樣，我媽的娘家人也開始倒戈，開始勸我媽，回去跟我爸好好過日子。

此前，我媽一直哭得特別克制，抽抽噎噎地抹眼淚。這次終于扯開嗓子失聲痛哭。我媽一哭，我也跟著哭。

我爸把我們接回去的時候，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寫了保證書，按了手印，保證跟那個女人徹底斷掉。

我媽紅腫著一雙眼睛，看著我爸，真的是最后一次嗎？跟你結婚這么多年，你外面的那些女人真正地斷過嗎？你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那些狐貍精，隔天往我身上捅一刀，是要把我捅死才甘休。

我爸再次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媽看都沒看，便去睡覺了，她難受了這么多天，心肝肺都疼。

自此以后，家里安靜了一段時間。后來，我上了高中，終于說服我媽，辭掉民辦教師的工作，一起搬到省城居住。

再后來，我上了大學，室友讓我看她出去旅游拍的照片，在一處風景區(qū)，偶然發(fā)現有個游客的身影像極了我爸。我放到最大，終于看清楚了，我爸和一個女人，親親熱熱地摟在一起，那個女人當然不是我媽。

我估算日子，那段時間正好是我爸說他在外出差的時間。那個時候，我突然特別地想要回去看看我媽，我對我爸，幾乎絕望了，說句不孝順的話，狗改不了吃屎，我只想知道我媽快不快樂。

沒等到我回家，便接到我媽的電話，她住院了，是乳腺癌。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我爸已經在醫(yī)院了，依舊是病床前各種體貼照顧。

醫(yī)生說這種病跟情緒有關，算是積郁成疾，都是平時的壞心情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我媽閉著眼睛不愿說話，我爸以為我媽嫌吵，要求醫(yī)生不管出多少錢，都給換個清凈的病房，這病房人多嘴雜，估計也會讓我媽心情不痛快。

我媽的淚水一下子洶涌而出，在病房里各種找茬跟我爸吵架，我爸盡數小心地盡讓著，遷就著，寸步不離地陪著，跑前跑后地找醫(yī)生詢問怎么保養(yǎng)。

惹得同病房的病人都感慨我媽嫁了個好男人，有良心。她的脾氣這樣壞，多是自己造的。勸我媽遇到事情要自己想得開，我爸都這么遷就她了，還要怎么樣呢。人啊，總要知足才能常樂。

我媽突然冷笑，有的好就是鈍刀子殺人，不讓你死，卻讓你生不如死。

她轉向我爸，你以為每天小心翼翼地對我好，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你干那些事，有本事不要留下蛛絲馬跡啊。其實，一旦做了，處處都會露出馬腳。偏我是個多心的人，偏偏我這個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媽再次老淚縱橫。我細細地撫著我媽的臉龐，她的氣質冷峻憂郁。據說，人一旦上了年紀，皺紋都是循著表情長的，比如愛笑的人，表情紋就會比較深，看起來和顏悅色。嚴肅的人，則在眉頭擰成疙瘩，看起來就是飽經風霜的滄桑模樣，而我媽，屬于后者。

我媽怎么會不知道，我爸的副駕駛座椅，每次都需要我媽根據自己的習慣重新調整。我爸坐下來，手機按鍵不停歇，還帶著各種笑的表情。我爸扯的謊，只要我媽多問一句，就輕輕地戳破了。朋友圈那么小，我能偶然發(fā)現，難道我媽就不會嗎？

我爸以為我媽年紀大了，心也比以前大了，不像從前較真了。但我媽只是把不滿變成了絕望，扎進了心里。我爸不自知，還不斷地往里捅刀子，直到我媽氣若游絲，直到我媽倒在了病床上。

我媽的左側乳房最終沒能保住，我萬分心疼，突然想起，那次我媽鐵定要離婚，如果我們不阻攔，是不是不會走到現在這樣身心俱傷。

我問我爸，你從來不愛我媽嗎，為什么要屢屢傷害她？

我爸說，瞎說，我怎么會不愛，我一直都愛，沒有變過，但是不滿足，就像紅玫瑰和白玫瑰一樣。你媽也是死腦筋，我其他方面都無可指摘，為什么就偏偏盯住這個不放呢。

我再次回想起我媽說的話，你爸的好，就是鈍刀子殺人，不讓你死，但讓你生不如死。

我媽出院后，我陪著我媽，跟我爸辦了離婚手續(xù)，我爸到底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把所有的存款都留給了我媽。為免我媽孤獨，我把我媽帶到了我大學的城市。

我們大學旁是個附屬小學，我媽用離婚分得的存款辦了個輔導機構，負責上下學接送、中午的食宿以及輔導作業(yè)，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有時間想東想西。我叫了幾個同學過去打工，我的同學以及那些小學生都甜甜地叫著“老師”，我媽擰了半輩子的眉頭竟然慢慢舒展開來，跟我爸的種種似乎慢慢變成了前塵往事。

我媽經常說，有我這個貼心的女兒在身邊，有那么多喜歡她的孩子要照顧，她感覺心里滿滿都是被需要，充滿安全感。

再得知我爸的消息，還是醫(yī)院打來的電話，通知我人昏迷著，讓我過去看看。我趕到醫(yī)院時，看到我爸眼睛浮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袖子還撕爛一截，胳膊上劃出長長的一條口子。

原來我爸離婚后，沒了我媽的約束，越發(fā)不遮不掩，但跟我爸相好的女人，還是個有家室的。她倆約會時，被那女人的兒子發(fā)現，堵在了半道上，當場被揍得滿地找牙。對方年輕氣盛，我爸只有招架的力氣，幾下就被打到昏迷。

女人不敢報警，怕她兒子被抓走，只好打了120，打完電話就匆匆離開，從此再沒來看過我爸一眼。

照顧我爸住院期間，跟他相好過的那些女人，一個都沒來看他。我看著他，頓覺又凄涼又無奈。

我看著我爸，突然發(fā)現我爸再不是年輕時豐神俊朗的男人，歲月已經攜刻下太深的皺紋，而每一條皺紋，卻像極了他這么多年來捅在媽媽心上的刀痕。

我爸無比尷尬無比難堪，但還是艱難地開口了，以前覺得你媽小題大做，非要盯著我的一點不好每天折磨，你媽離開我以后，才發(fā)現，她盯著我的是心，她一走，便再沒人對我用心。抽空了心，我也不過是個行尸走肉。

我爸突然老淚縱橫，好想你媽呀，如果能回到從前，一定只她一個人，絕不再傷她，一個男人，一輩子有一個真心待你的女人不虧。

我知道我爸的意思，但是卻不放心把我媽交給他，任他鈍刀子割人，萬一他沒改徹底呢！

我把我爸的話轉給我媽，我媽正在備課，抬起頭“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第二天早上，突然又接上了話茬，他不在身邊，倒也能想起他的很多好，但是，我再也不想做他的情感收容所、回收站了，以后的日子，讓他保重惜命吧。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