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和姥姥那一代人，一輩子為一個“吃”字。

80年代后期，我爸媽在縣城開小賣部，把我姥爺姥姥接來幫忙看店，早晨讓姥爺去單位食堂買早飯，前面年輕的工人們一路嬉鬧，一根油條掉在地上，姥爺幾步趕上去，撿起來就往嘴里送。

臟？根本沒這回事，油條掉在單位的籃球場上，籃球場在姥爺看來，比他們農(nóng)家的飯桌都干凈。

有時也撿到饅頭，如果撿得及時，饅頭表皮剛沾了沙土，姥爺對著它猛吹一口氣，然后就直接送進(jìn)嘴里；撿得不及時，沙粒已滲進(jìn)面里，就小心揭掉弄臟的表層，照例送進(jìn)嘴里。

那種對食物的膜拜與敬畏，以及條件反射式的“送進(jìn)嘴里”，沒有挨過餓的人沒法體會。

90年代后期，我爸媽回鄉(xiāng)下開養(yǎng)殖廠，我姥爺姥姥又去幫忙看門，一閑下來，他們又出動了：去路上撿花生。

村子通往鎮(zhèn)的路上，運(yùn)糧食的車經(jīng)不住顛簸，常從車廂里抖下一些花生，他們就沿著車轍子撿，撿出十幾里地。姥爺在前面撿，姥姥抻著上衣的下擺在后面裝，回到家，姥姥對著大盆一松手，花生嘩啦啦倒下來。姥爺說：你看看，又一盆。

到了我爸媽這一代人，情況并沒有根本的改善，他們一輩子為一個“錢”字。

1994年，一個電話輾轉(zhuǎn)打到我媽所在的廠里，對方說：麗麗上學(xué)的事，準(zhǔn)了，月底報(bào)到，學(xué)費(fèi)760。

掛了電話，我媽那個興奮啊，別說760，好像多少錢都不在話下似的?？蓪?shí)際上，那一刻她口袋里的錢，連學(xué)費(fèi)的零頭都不夠。

我媽回鄉(xiāng)下找二妹，也就是我的二姨，二姨剛賣了一頭牛，得了一千塊，還沒捂熱，被我媽聞訊趕來，全數(shù)借走。

送我姐報(bào)到那天，我媽交上760元學(xué)費(fèi)，再給她140元生活費(fèi)。我姐拿著錢看我媽，我媽就說：怕什么？這是第一個月的，等花完這些，我就又來了。

送下我姐，我媽拎著幾樣熟食，去了一個阿姨家，和她一起吃了午飯，然后拿出最后三百塊錢給她，說：上次你不是還幫忙請領(lǐng)導(dǎo)吃飯嗎，這是飯錢，剩下的，給我外甥買本子。阿姨說：倒是請過一次，花了二百。她抽出一張要還給我媽，我媽沒要。

回家第二天，我媽從床底下翻出積壓的一批衣服，拿繩子捆在自行車后座上，和我爸一人騎一輛車去鄉(xiāng)里賣衣服。鄉(xiāng)離縣城一百多里路，我媽騎著自行車飛跑，我爸在后面追她，說：喝！看你的勁頭，我還追不上你呢！

到了鄉(xiāng)里的集市，他們找到兩棵樹，把一根繩子系在當(dāng)中，把衣服抖開，掛上，等待著第一個顧客的到來。來往都是鄉(xiāng)下趕集的人，他們看著賣衣服的這兩個怪人，論打扮像城里人，眼神卻比村里人還羞澀。

他們賣了一天，賣出去一件衣服。但是我媽很高興，把一百塊錢攤在手里，反復(fù)捻摸，說：有了這一百塊，再加四十塊，就夠麗麗一個月生活費(fèi)了。

賣完這批衣服，又要想新主意。制衣廠倒閉了，衣服斷了貨源，而且去鄉(xiāng)里趕集太遠(yuǎn)，不是長久之計(jì)。那幾年，縣城開始流行吃田螺，我們那里俗稱“波螺油子”。我媽研究了配方，上午去市南關(guān)魚塘里去收，回家用大鋁鍋煮，晚上七點(diǎn)鐘，待城管下班了，用小推車推了鋁鍋，去家屬院門口賣。

我和我爸看到了，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她。我媽看到我們了，喊：去給我倒杯水過來！我們假裝沒聽到，低頭快速走過。

路燈亮起來，路兩邊熱鬧起來，各種小攤小販都出動了，一個女人在我媽身后喊：喂！那個賣波螺油子的娘們兒，你擋著我了！

我媽回頭，說：喂！那個賣雞翅膀的娘們兒，我擋著你了嗎？

結(jié)果，兩個“娘們兒”哈哈大笑，成了朋友。

深夜，我媽推著空鋁鍋回家，把一疊零票子摔在桌上，說：你們這倆死要面子的，看看，一晚上，三十塊錢到手了！

六十二歲這年，我媽抱著我女兒，向我講這些陳年往事。她說：我舍不得花錢，舍不得扔?xùn)|西，舍不得倒掉冰箱里的剩菜，都是有原因的。

我媽現(xiàn)在住在我姐家，母女倆去逛菜市場，為了一毛錢的差價，我媽和攤販理論半天，一開始攤販還有興致和她斗斗嘴，到后來，攤販不說話了，嘴角譏笑，我姐就叫我媽別再說了，我媽還不停，攤販嘴里就不干不凈起來，伸手把菜從我媽的籃子里拿回來，把幾張錢扔還給我媽，說：買不起別買，媽的……

我姐先急了，說：賣菜的，嘴巴放干凈點(diǎn)，誰規(guī)定的買菜不能講價？

但是回到家，我姐又說：媽，為了一毛錢讓人家侮辱，值當(dāng)?shù)膯?？你知不知道連大小涵都不想和你出去買東西，怕你和人家討價還價的丟人，媽，你知道什么叫尊嚴(yán)嗎？

我上大學(xué)時，有一年寒假回家，和我媽外出討債，走了很遠(yuǎn)的路，費(fèi)了很多口舌，也沒有討到那點(diǎn)可憐的錢。傍晚，我們站在高速公路邊上等回家的車，一輛輛車過去，我媽不上，因?yàn)樗鹊揭惠v更便宜的車。我穿著單薄的牛仔褲，膝蓋冷得疼，一輛車停下來拉客，我媽還要和人家講價錢。我發(fā)了火，我說：你這一輩子就是為錢賣命！你要錢不要命！

我去上海讀研，我媽送我，在火車上，因?yàn)檠a(bǔ)臥鋪票，我們和售票員起了一點(diǎn)爭執(zhí)，我媽要去找售票員理論，要回屬于我們的那五元錢。我嫌丟人，不讓她去，我天真地認(rèn)為，冷漠高傲地放棄那五元錢，就是對那個無理售票員的最好的羞辱。

但是，我媽卻一定要討回那五元錢，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她和售票員激烈地爭論。那一刻，我穿著嶄新的衣服，準(zhǔn)備去大上海讀書，我媽卻為了五塊錢，在兩車廂乘客的注視下與人爭執(zhí)，我又羞又惱，為售票員，更為我媽，也為我自己。我拖她走，她不走，我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狠狠推了她一把。

過道上，我媽被我推了一個趔趄。

她踉蹌朝前的樣子，一直記在我心里，這么多年過去了，一想起來，我的右手就緊一下。

到了我這一代，情況真有實(shí)質(zhì)的變化嗎？或許沒有。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或許代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