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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的灰姑娘:出身卑微卻嫁入豪門,無權無勢卻得王熙鳳青眼 書中有這么一段: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 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 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靖诫p行夾批:近之淫書滿紙傷春,究竟不知傷春原委。看他并不提“傷春”字樣,卻艷恨秾愁香流滿紙矣?!空瘒@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 ![]() 這句“綠葉成蔭子滿枝”出自杜牧的一首詩《嘆花》: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關于此詩,有一個典故,載《唐詩紀事》,杜牧早年游湖州,參觀民間水戲,路見一個小女孩,長得十分可愛,因與其母相約十年后來娶。后十四年,杜牧任湖州剌史,想要娶她,卻早已嫁人生子。惆悵之余,作此詩,名為“嘆花”,其實“嘆女”,“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子”雙關果子與子女。 曹公引用此詩的意思應與《唐詩紀事》這個故事相關,是說雖有婚約,但最終未能成眷屬,最終再見面時,少女已結婚生子。放在岫煙身上,是說她不過兩年,也嫁于他人幼兒繞膝了,后來“子落枝空”,再 幾年,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大觀園之女兒皆薄命,岫煙真正的結局,也許是薛蝌有緣無分,嫁于他人;也許是與薛蝌成婚,后子夭夫亡,孤苦一人殘度余生。這與寶釵前面說的:“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進來。......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眱赡曛s,遙遙相對。 ![]() 有人認為,岫煙應該不在薄命司,應與“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薛蝌成親,好好的活下去,與薄命的十二釵做對照。但脂批里有這么一句話:第十八回【庚辰雙行夾批: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是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意。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靠吹經]有,也是副十二釵,一樣是薄命者。既 使未入薄命冊,其命運也是悲的,為什么?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命運是無法逃脫的。 ![]() 在紅樓前80回里,邢岫煙出現的晚,存在感幾乎可以和迎春打個平手。但是她卻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岫是產玉的地方,岫煙可以解為玉生煙,源自義山《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钡涑鲎阅媳背蓪毸焉裼洝罚瑐髡f春秋時,吳王夫差的小女紫玉愛慕韓重,并想嫁給他,但沒有成功,因此郁悶而死。 韓重從外地游學回來,前往她的墓上哀悼。忽然紫玉現出原形,贈送明珠,并對他唱歌。韓重想抱住她,紫玉卻像輕煙一般不見了。唐戴叔倫以“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形容可望而不可及。在紅樓中,曹公很狡猾的只告訴我們寶玉和眾女兒的小名,但岫煙很可能是學名。這個名字的寓意與義山之詩一樣,可望不可及、可遇不可及,安能不薄命? ![]() 前80回的"陪客小姐"里,寶玉單獨評論的人并不多,寶琴雖然出場多、惜春巧姐列正十二釵,也沒有寶玉對岫煙這樣的傷心和嘆息。紅樓中,屈指可數的也就三兩個“好男兒”,那么多的紅樓女兒,獨獨讓岫煙有了一個“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好姻緣?這些很能說明岫煙人物在書中的重要意義,說的通俗點:一個紅樓版的灰姑娘故事。 賈府是大家,大的連主子小姐們也有親疏貴賤的階級之分,連黛玉這樣賈母心尖上的人,還要感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所以賈母說: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曹公寫岫煙,一開始明顯是對照著寶琴來寫的。 ![]() 人人都有顆富貴的眼,岫煙家里一窮二白,父母不行,寄人籬下不說,還因是邢夫人的親戚而被扔到鋸嘴葫蘆迎春屋里去,不要說保障,連尊嚴都很勉強,不但被扣了月錢貼補家人,下人還高低眼看她,處處白眼,窘迫時連衣裳都當了去打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里郎當個光膀子去了聚會。和而她一起進園子的寶琴妹妹簡直如同茜茜公主回朝,披金掛銀,眾星拱月,她卻縮在一邊廂顫顫巍巍。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曹公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把姊妹們,甚至連從來沒有描寫過的黛玉的穿戴打扮都跟時尚街拍似的描摹了個夠,而到了岫煙這里就戛然而止,最后還是借了平兒之口說了句“就只他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fā)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又十分厚道的送了件羽紗斗篷。 ![]() 隨即卻出了蝦須鐲被盜事件,平兒的多面性在此展露無疑,她當時就懷疑了可憐的邢大姑娘,結果最后才知道賊是寶玉屋里的人,皆因邢姑娘太窮了,窮,在眾人眼中,就是她的作案動機。而事后,平兒體貼的和麝月說了自己如何將此事掩了下來免得鬧大,明的暗的樹了功業(yè),得著了滿堂贊許。至于對邢岫煙侮辱性的質疑呢?她可毫無愧疚之意。換個念頭一想,假如真是邢岫煙的丫鬟偷的呢?只怕溫厚和善的平姑娘就會拿出另一番手段了,這一轉念,真叫人捏了一把冷汗。 而實際上,岫煙應該是老鴉層里飛出的金鳳凰,紅樓里的美女都是才貌雙全。曹公是正話反講的高手,為了體現她的才,專門安排了一段詠紅梅花的詩賽,琴妹妹和岫煙是主要選手。詩的內容不贅述,實際上寶琴寫自己寫的平平,而岫煙則有過而無不及,尤其“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一聯遠好于“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 但是最后眾小姐公子的評分是什么呢?大家都硬說寶琴的詩就是好就是好,至于岫煙,沒有人注意。要知道評論的人里可是有黛玉寶玉湘云這樣“真性情“的風流才俊啊,曹公這樣寫絕對是故意的!“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雖然這是琉璃世界,可蘆雪庵也不是真空無菌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得勢的人,一朝得勢,處處得勢。這一點,寶黛也不傻,自然不會免俗,更何況琴姑娘家出富貴,賈母喜歡,還能說說國外國外見聞,新鮮好玩,也怪不得眾人愛不釋手。相比起來,邢姑娘是大家最不待見的邢夫人親戚,來的時候也土氣寒酸,她的頻頻遭人忽視,是對賈府實際的政治風氣頗帶調侃的嘲弄。 ![]() 對于岫煙的貌,在四十九回開篇就不帶聲色的點了兩次。賈寶玉那句“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這句,夸的是寶琴薛蝌李紋李綺,沒有岫煙的事兒;反而是個性純真的晴雯,喜不自禁說“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 象 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她不僅夸邢岫煙清秀好看,而且把她還擺在頭一個說,難道賈寶玉審美還不如晴雯?說白了,岫煙的窮困還沒有入富貴公子寶玉的法眼。 才貌只是基礎,高尚的內心本質才是一個人真正美麗的東西。 ![]() 玉為君子,但不知曹公為什么這么安排,黛玉、妙玉和岫煙這幾位帶著玉的小姐,有才有貌,但卻必須家庭出問題,投靠賈府、寄人籬下。為應對這個“風刀霜劍”的環(huán)境,就必須有些高人一等的手段,方能立足。 黛玉有才有貌有情,賈母喜歡,但她還要“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昭顯自己的高貴;妙玉就更為夸張了,不僅喝茶的杯子都是成窯五彩小蓋鐘之類的古玩奇珍,而且行為“放誕詭僻”“萬人不入目”,雖然李紈等人“可厭妙玉為人,不理他”,但寶黛湘等人卻視其為神仙姐姐,給寶玉下個生日貼,都惹得寶玉“直跳了起來”。 岫煙來的時間雖短,但她內心品 性端雅穩(wěn)重,超越家道貧寒這些外在的命運,很快就被寶玉奉承為“超然如閑云野鶴”,得到幾個重要人物的青睞,實現了一個灰姑娘的逆襲。 ![]() 第一個就是直接刷了妙玉的存在感。妙玉才財貌極品,目空一切,言談刻薄,看見誰都覺得低自己一階,連黛玉寶釵都瞧不大上,遇上窮人如劉姥姥簡直是百爪撓心,但這樣的人物卻能與邢岫煙相處十年多,有來有往,教書識字,自然不是簡單一個人性本善可以全部解釋得了的。 悟性高如寶玉都撓破了頭的“畸零人”,邢岫煙只瞥一眼,就能幾句不經意點撥,把寶二爺震的醍醐灌頂,批評起妙玉來也是字字精狠,其大智慧到此時才一露真形,隨后又該干嘛干嘛去了,簡直是少林寺里的掃地僧也不能比喻的存在啊。所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 ![]() 第二個是寶釵。寶姐姐觀人看人是一等一的,岫煙的“為人雅重”著實得到寶釵的重視, 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yè)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后方取薛蝌。 ![]() 我想,也是因為寶釵看得上,所以才有了“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败P躇“兩個字用的真是極好,證明了岫煙的價值! 題外話,仔細看全書,薛家實際當家作主的是寶釵,這點大家一定要注意。 寶姐姐雖然寡言少語,但是對看得上的人好為人師,前面教導的主要是寶黛兩個人。第五十七回,卻對這個還沒過門的弟媳婦足足說了一車一海的話, ![]()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 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div> 岫煙的反映卻真得冷靜,先是“笑道”,隨后又立刻表示馬上回去摘了。這反應之快,連寶釵都應之不及,尷尬之余,只有自己綿里藏針打圓場說“你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 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煙 “忙又答應”,這內心這氣魄可真得是溫潤如玉了,真的不負寶玉對她的評價。 ![]() 鳳姐是勢利眼的祖宗,而且一直瞧不上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可在對待岫煙上,“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蹦茏岠P姐都起惻隱之心的人,恐怕是真的太難得吧,可想這個人是多么難得,多么的讓人憐,讓人疼,岫煙必定是真真的溫厚。不然,曹公每每談及薛寶時,也借他人之口稱贊她是溫厚之人,但是鳳姐還是會背后說她“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此等對比,可見岫煙的真實。 岫煙這個人設,與寶琴一樣,感覺是曹公后期添加的,后面應當還有故事,她也是玉,也可能是襯托寶黛妙的,她的故事不多,形象都是旁人的評價。岫煙來到大觀園,因為太窮了,是后面幾位小姐里最不受重視,最遭委屈的一個,雖然也有溫暖,但更多的總是不如意。 ![]() 但多虧了這不如意,讓她顯示出自己的人格魅力,得到了其他姊妹沒有的、看似很美麗的婚姻,然后她遠遠的走開了,于忽喇喇似大廈傾之前,如做了一場與她無關的秋夢一般,輕輕的,笑笑的,轉眼間就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她的后半生的命運已經不得而知,按寶玉的傷嘆,似乎最后結局依然薄命,但有誰知道呢?在這個悲慘的世界里,最重要的并不是活著,活著只是沒有死去,而是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世界和為之而努力的過程,曹公送給她的一份最大的禮物,就是那顆君子之心,溫柔敦厚、樸實平和,這是其他姐妹所不能有的最大的親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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