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墩撜Z》為政篇之二

“思無邪”三個字，麻煩來了。

據(jù)說詩經(jīng)原有三千余篇，后經(jīng)孔子刪定為305篇，這里說“《詩》三百”是取了個整數(shù)。話說孔子周游列國后返回魯國，一邊立帳講學，一邊整理古代文獻。在對三千多首流傳下來的民歌、詩作和祭詞進行了披覽取舍整理之后，終于匯編成“《詩》三百”。掩卷深思，不禁發(fā)出由衷的感嘆，“一言以蔽之”，用一句話對全詩的思想內(nèi)容作了個總體評價：“思無邪”。說出這三個字之后，孔老師倒是直抒了胸臆，感覺好極了，心中十分快意。但卻給后人留下了扯不清的問題，爭論至今沒有停息過，有“世儒解釋終不了”之說。

“思無邪”三字，出自《詩經(jīng)·魯頌·駉》?！对娊?jīng)》中的“思”字用得非常廣泛，共出現(xiàn)過111次，有時用作語氣詞，有時當實詞用?！八肌痹谠娭杏米鳠o意義的語助詞時，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韓語中的那個“思密達”，無實義。不同的是“思密達”放在陳述句的句尾，而詩中的“思”則是放在句首?！遏旐灐ゑo》全詩回環(huán)往復，重章疊句，共反復出現(xiàn)過8個“思”字：“思無疆，思馬斯臧”、“思無期，思馬斯才”、“思無斁，思馬斯作”、“思無邪，思馬斯徂”，聽起來像是幾個外國人的名字，實際上全詩縱情歌頌了各色馬兒奔騰向前的雄風。馬哪能有“思”？可見這里為語助詞，不應作“思想”解。

但問題來了，有人說，這里看似寫馬，實質(zhì)借助馬來寫魯國的國君魯僖公，不是歌頌馬，而是歌頌養(yǎng)馬的人——魯僖公。這樣就不是馬在“思”了，而是魯僖公在“思”了。這樣解讀妥嗎？問題又來了，就是后邊那個“邪”字。既然是魯僖公在“思”，那么他在“思”什么呢？傳統(tǒng)的解釋是“思無邪，歸于正也”。詩中的“思無邪，思馬斯徂”，翻譯成現(xiàn)代詩就是“魯僖公的思想好純正，激勵著馬兒奔遠方”。就是說這位國君思想上沒有邪念，充滿正能量。

孔子以“思無邪”概括《詩經(jīng)》主旨，如果據(jù)此把“思無邪”理解為“思想純正沒有邪念”倒是可以講得通。但是，很多研究者都認為孔子引用這句詩的意思是斷章取義，借題發(fā)揮，與原詩無關。也就是說孔子所說的“思無邪”,是“《詩》三百”的“思無邪”,不是魯僖公的“思無邪”，孔子所要表達的意思與詩中原文無涉，而有另外的意思。

繞了一圈，原來跟魯僖公并無關系，話說到這份上，只能再回過頭來研究《論語》了。

《論語》中“思”字共出現(xiàn)了25次，除了《雍也篇》“原思為之宰”中“思”為人名外，其它23個“思”字均為實詞，都含有思考、認識、思維判斷的意思。如“學而不思則罔”、“見賢思齊”等，就是這個“思無邪”的“思”最麻煩，讓人費解。歷代學者對它的理解分為兩大類，一類認為“思”是無實義的語助詞，另一類則認為“思”即思想、思慮。由此，導致對“無邪”兩字的不同解讀。

先來看第一類。認為“思”無實義，予以忽略，后面“無邪”兩字的意思為不虛假，沒有虛偽造作，都是真情流露。即孔子稱贊《詩經(jīng)》通篇都是出于詩人的真性情，是至情的流溢，千古如照，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假，充分體現(xiàn)了“《詩》言志”的主旨。所以孔子用一句話來概括，叫做無不出于真情。當然，也有人在這里留了條小尾巴，說這個“無邪”嘛，也不一定就是一點邪的歪的都沒有?！盁o邪”也還有比較另類的解讀，有人說“邪”通“余”?！盁o邪”就是“無余”，無窮無盡，無邊無際。意思是孔子整理《詩經(jīng)》時把握的尺度比較寬泛，詩中說什么的都有。

再談第二類看法。把“思”理解為思想時，就要“思無邪”三字連起來讀，這樣的解釋就各顯神通了。首先，比較中規(guī)中矩的解讀就是“思想純正”，似乎并沒有跳出魯僖公的思想框框。還有理解為“人不能沒有思想，只要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導走上正路就好”，這里的發(fā)揮就比較多了。

又有人把話鋒一轉(zhuǎn)，說孔子講“思無邪”不是對《詩經(jīng)》里詩的內(nèi)容作評價，而是告誡人們讀《詩經(jīng)》時要“思無邪”。聽起來還挺有道理的，要不然這段話放在《為政篇》里干嗎？其用意不就是明擺著提醒領導干部，讀到《詩經(jīng)》里情呀愛呀的詩句不要胡思亂想嗎？朱熹老前輩就持這種觀點，他說：“思無邪，乃是要使讀詩人思無邪也?！粢詾樽髟娬咚紵o邪，則《桑中》、《溱洧》之詩，果無邪也？”朱熹認為《詩經(jīng)》里邪的歪的內(nèi)容，確實還是有一點的。這似乎有點像人們常說的，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或是《紅樓夢》那樣，道家看到的是淫，年輕人看到的是愛情悲劇，而偉人看到的是階級斗爭。

此外，更有意思的解釋，說“思無邪”就是指思索的垂直上升，即孔子感受到詩的形象和語言有一種升騰的力量，這種語言的飛翔能力，能使人的精神超越現(xiàn)象事物的限界，思想不受時空的限制，思想不知疲倦，思想像插上了翅膀的馬兒一樣向上飛奔。那么，孔子是說要超越現(xiàn)實空間嗎？老天啊，孔子這么深奧的思維空間，簡直讓人懷疑他是“來自星星的你”了?？磥怼笆廊褰忉尳K不了”之說，確實是有道理的。

那么，對于“思無邪”到底該如何解讀呢？錢穆大師有個善意的提醒，大家不妨去體會：“本章孔子論《詩》，猶其論學論政，主要歸于一己之心德?？组T論學，主要在人心，在歸本于人之性情也。此學者所當深參?！边@話聽起來怎么又有點像朱熹老先生的口氣了？

算了，我們還是按照朱熹的解讀來領會孔老師的的隱晦之義吧。但比較而言，這“思無邪”三字，還是不作硬譯，讓它保持原生態(tài)的本色為好。

學習本章后，隨手記下這個五字成語：

一言以蔽之

作者簡介：樂道也，本名程勉中，文化學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

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今人讀《論語》可以改變?nèi)松Ｎ幕瘜W者樂道也推出的長篇連載《回到春秋讀論語》，力求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深入淺出解讀經(jīng)典。每天花幾分鐘時間閱讀，就能了解傳統(tǒng)文化精華，明白修身養(yǎng)性之道，提高工作學習效率和人際交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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