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頭今年80，忙著參加各種研討會。

可能整個會場，就他一個素人。所謂素人，無任何官方背景。老頭早年是有單位的，中級技校老師，做得一手好木雕，琴棋書畫彈唱拉，樣樣行。但也只是個普通教師。退休后，他研究非遺，也沒人給他薪水，就自顧自整材料、寫文章，出書。出的書也只是個工具書，沒幾個人買，可他高興。慢慢的，七老八十了，他成了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

有人盜用他的研究，他笑瞇瞇，說，看來研究得不錯。有人盜用他的創(chuàng)意，他還是笑瞇瞇，說，他拿去得獎，也好。研討會上，他只說自己的觀念，別人的，他只是聽。

去他家看望他。至今住在早年單位分配的老房子里。兩居室的屋，一居室是書。臨走前，他領(lǐng)我在家里兜了一圈。說自己有三個獨立工作室。分別是搭在床邊的電腦桌，架在客廳的書畫桌，以及偏隅一角專供他寫書的小“書房”。老伴見他吹牛沒了邊，從廚房出來，與我話家常，說：你不知道這個人，傻里傻氣的。退休前，全身心在工作上。退休后，全身心在閑事上。家事也不管，一心做學(xué)問。心力都在俗世之外，自己職稱、待遇反倒給耽擱了。我打趣老太：可是您嫁了個又帥又好心地的大才子，是不是？才子身后，都站著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老頭的好，有一半是您成全的。老太太笑成一朵花，夸我會說話。

說的是真心話。人這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俗世的茍且里。只有茍且和現(xiàn)實，生命總粗淺?？傄o自己些許超脫于現(xiàn)實的東西，讓生命呈現(xiàn)某種輕盈和質(zhì)地。老頭老太身上，大概就有這種超越現(xiàn)實的東西。這種東西，有時叫淡泊，有時叫從容，或許也叫風(fēng)骨。我不知道如何解釋，我只知道，現(xiàn)在少有人有這種東西。

人一旦有了這種東西，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不慌張，不害怕，待人誠懇，待己誠實。

二、

王先生是民國公派日本的留學(xué)生，祖上顯赫。在日本留學(xué)6年，回國當(dāng)了軍校教官。又和上海銀行家的女兒自由戀愛?；榍凹s定：一生只娶一妻，保證衣食無憂，飯后有水果。兩個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人，約定之時，多半拿這當(dāng)戲語。畢竟，結(jié)婚時，王先生一月工資就200大洋。水果是毛毛雨。

可誰曾想，打仗了，解放了，王先生從局長變成臨時教員了。后來，連教員也當(dāng)不成了。飯后水果，從毛毛雨變成了奢侈品。但王先生總想辦法改善。自制雪花膏、蛤蟆油、肥皂，還賣玩具。但有段時間，水果有錢也買不到了。王先生就畫了張油畫，自制考究的外框，掛在飯桌的墻上。畫上依次是香蕉、蘋果、梨，菠蘿。

1966年，感覺時局已變。王先生拿出家傳字畫、清廷封書，讓兩個兒子看過一遍后，悉數(shù)燒毀。兩天后，單位派人抄了他的家。被拘禁2年零2個月后，王先生“戴帽”回家。所謂戴帽，是給了生活自由，但歷史問題沒有解決，要一直受監(jiān)視。

王先生覺得歷史問題應(yīng)該就是早年留學(xué)日本的經(jīng)歷。他向單位匯報，日本侵華期間，他沒跟一個日本人交往。但沒有用。女兒想入團，但受父親牽連，很痛苦。他勸女兒：一定不要自殺。當(dāng)父母的什么時候也不會自殺，你處境好一點，我們怎么都行?？梢越野l(fā)我們，但你要清楚，父母沒干過虧心事。

1976年，王先生66歲，單位終于給他平反，承認(rèn)他歷史清白。那時，他已經(jīng)受監(jiān)視27年。單位向他道歉，說懷疑他是日本特務(wù)，檔案上寫：“特別嫌疑”。30年來寵辱不驚，早料到會有恢復(fù)名譽的一天，但沒料到自己是“特務(wù)”。王先生哭了，說：怎么會干那種事，那對不起祖宗。

退休后，王先生自發(fā)翻譯日本科技材料，還辦了日語學(xué)習(xí)班，不收錢。做了7年自己喜歡的事情，于73歲離開人世。

三、

勞倫斯在寫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后感嘆：他們顯得多么疲憊憔悴，憔悴是因為缺乏溫情——既沒有溫情可給予，也得不到溫情——而疲憊?！惫I(yè)社會代替農(nóng)業(yè)社會，一種意義消滅另一種意義。時代大變革中，我們每個人都蛻變著。

只是，我們對愛與溫情的渴求，恒久不變。有了這份渴求，便有：艱險我奮進，困頓我多情。

諸君，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