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遁》卦：隱蔽是目標，也是手段

欲蓋野心乘夜茫，

伺機暴動趕舊王。

功成何必戀權(quán)柄，

放下名利釣池塘。

（卦辭）（  ）：遁，亨。小利，貞。

（爻辭）上九：肥遁，無不利。

九五：嘉遁，貞吉。

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

九三：系遁，有疾。厲，畜臣妾，吉。

六二：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莫之勝說。

初六：遁尾，厲。勿用，有攸往。

（  ）：遁，亨。小利，貞。

在天下大亂的時刻，智者應(yīng)善于周旋，所以在《恒》卦后接《遁》卦，講述人生的進退之道?！岸荨本褪沁w移、逃避、隱藏、躲避的意思。

《遁》卦卦辭大意為：“善于隱蔽，就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這種隱蔽能帶來小的利益，對此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span>

把野心蓋住

初六（師  ）：遁尾，厲。勿用，有攸往。

“尾”字的本義為動物的尾巴，引申為末端、在后跟隨等義?！岸菸病本褪请[蔽在對手后面跟隨。

這句爻辭是以周族取代商族的史實為背景而寫的。緊隨其后而不遠遁，說明所遁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奪權(quán)的野心，實指商族內(nèi)亂外患時，周族“虎視眈眈”地尾隨其后，尋找奪權(quán)時機的行為。跟隨其后是危險的，所以作者說“厲”：要不斷地勉勵、磨練自己，就如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一樣?！岸菸病辈皇巧蹈?，還要做一些事，這就是“勿用”：“招搖聚眾的旗幟聚集民眾?！本郾娛菫榱嗽旆?，是為了推翻對手。只要打倒了舊王，自己當(dāng)家作主取而代之，才能夠“有攸往”：“有一個安居樂業(yè)的地方”。以此，初六爻爻辭大意為：

“隱蔽在對手的后面跟隨他，并不斷地勉勵和磨練自己，然后招集民眾推翻其政權(quán)取而代之，就會有一個安居樂業(yè)的去處?！?/span>

這是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過去我們理解“遁”字的含義時，往往想得更多的是逃避，是和尚、道士之類的隱。是“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雖然也有“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的說法，但其性質(zhì)沒有區(qū)別，只不過是修身的程度不同而已。《周易》作者的這一句爻辭卻告訴我們，遁隱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含義，遁可以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種策略、一種手段、一種進取的方法。這種遁也就是“虎視眈眈”的遁，是總攻前的偽裝。

初六爻爻象為“  ”，《師》卦卦象。師字有聚眾、出征等義，故有此爻辭。

六二（坤  ）：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莫之勝說。

“執(zhí)”即逮捕、捉拿、拘系?！皥?zhí)之”的意思就是：捉住他。促住誰呢？就是初六爻爻辭被跟隨的那個獵物：商族。

“用黃牛之革”是一句雙關(guān)語。其字面含義為：“用黃牛皮做的繩子緊緊捆綁”。這是比喻用符合大地的生生之道，來變革商族腐敗昏庸的政治制度，從而產(chǎn)生一個新的紀元。理解這句話要結(jié)合爻象搞清“黃?！钡脑⒁?。

六二爻爻象為“  ”，《坤》卦卦象。在《坤》卦的注釋中，我們已經(jīng)說明，《坤》卦的主題是如何利用大地的生生之道。其中六五爻爻辭為“黃裳，元吉。”贊美了大地賜于人類的豐富物質(zhì)資源，本爻辭的“黃”字與“黃裳，元吉”的“黃”字含義相似，是指與后面爻辭“莫勝之說”的“莫（暮）”字相對的象征大地生生之道的顏色，是比喻與商族的昏暗政治相反的光明政治。

“?！笔莿游?，也是我國古代的兩個星宿名。一個為北方七宿中的牛星宿，一個為離牛星宿不遠的牽牛星（河鼓），也即我們常說的牛郎星。牛郎星在我國歷法中一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星，是古代歷法的起點。如《河圖》說：“在天的元年十一月甲子日的子時，太陽和月亮一起同時從牽牛星座的方向升起，并開始其正常的運行?！碧煸枪糯o年的一個起點，距今約二十七萬年。古人認為日月五星在這時處于同一位置，也即同時出現(xiàn)在牽牛星位置，然后因其速度的快慢不同而錯開，要到很多年后才能重新聚在一起。天元的時間是古人按日月五星的速度推算出來的。天元是古代歷法的開始，牛星宿也就因此被作為新紀元的起始點為古人廣為接受。

古代紀年有兩套系統(tǒng)，一是天元系統(tǒng)，一般只用于專業(yè)的推算。二是以朝代和君王在位的時代為準的系統(tǒng)，如康熙十年、乾隆五年等。這后一套系統(tǒng)較為通用，它是以君王在位之年的十一月，即月宿牛宿的那一個月的甲子日子時開始起算的。所以，“牛之革”也即是改朝換代的意思?！包S?！钡摹包S”是修飾“?！钡?。“用黃牛之革”也就是用象征生生之道的光明來開創(chuàng)新紀元，從而革除過去的腐敗政權(quán)。

“莫”字的甲骨文字形為太陽落在草叢中，即日落的時候，也即現(xiàn)在的“暮”字。日落之時光線昏暗，故“莫”字又引申為昏暗等義。“勝”字本義為承擔(dān)得起。“說”即講述、解釋、告訴等。以此，“莫之勝說”的意思是說：既然商族政治昏暗，就應(yīng)當(dāng)由我們周族來承擔(dān)解說天命的責(zé)任。這句話是解釋為什么要“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原因的。奪他們的權(quán)，革他們的命，并不是因為我們要犯上作亂，而是因為他們的政治如黃昏時的天空一樣太昏暗，所以要由我們這些明白的人來替代他們承擔(dān)解說天命的責(zé)任。以此，六二爻爻辭可譯為：

“制約住暴君，用光明的新紀元來革新商族的暴政。既然他們的政治如黃昏的天空一樣昏暗，就應(yīng)當(dāng)由我們周族來承擔(dān)解說天命的責(zé)任?！?/span>

退就退干凈

九三（謙  ）：系遁，有疾。厲，畜臣妾，吉。

“系”即牽連?！跋刀荨本褪峭硕浑[?；蛘哒f是有意隱藏，又心有所系，藕斷絲不斷的意思?！靶蟆睘榉e蓄、培育、容納的意思?！俺肌睘槟行耘偷耐ǚQ?！版睘榕耘偷耐ǚQ。

九三爻爻辭大意為：“退而不隱，藏而不深，仍然與過去的事務(wù)保持聯(lián)系是有害的。應(yīng)磨練自己的意志，徹底斷絕與過去的聯(lián)系，專心管理家政事務(wù)，享受天倫之樂，才是完美的結(jié)局?！?/span>

前兩爻是將“遁”作為一種手段，講人生的“進”。從這里開始，作者將遁當(dāng)作了一種目的，講人生的“退”，也就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遁：從高處退到低處。這種退可以是從政治生活中退，也可以是從商界退、從演藝界退……而這里所說應(yīng)是就退出政界而言的，因為作者及受教者都是政界精英。

孔子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奔热皇窍铝送穗[的決心，就不要再關(guān)心政務(wù)，但實際上這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許多人讓位不讓權(quán)，退下來后還是非要以太上皇自居，非要管事不可，這就是“系遁”。作者接著下了“有疾”的判斷語。危險啊，搞不好輕則傷了自己的老臉皮，重則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既然是遁，就應(yīng)當(dāng)甘于寂寞，所以要“厲”，要磨練自己。

“遁”其實是需要勇氣的，一個習(xí)慣于呼風(fēng)喚雨的人，離開那種光彩耀人的生活環(huán)境，很難一下子適應(yīng)。現(xiàn)在有一些退休的老人，上班的時候身體很好，一旦退休就犯病，正是心理調(diào)整不過來的原因，更何況是處于政治頂峰的那些人，所以要“厲”。

怎么“厲”法呢？“畜臣妾，吉?！保哼h離刀光劍影的政治旋窩，將自己過剩的精力放到管理家臣的事務(wù)中來。家庭管理好了，在和睦的環(huán)境里，插花種草，散步垂釣，琴棋書畫，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不再干預(yù)當(dāng)權(quán)者的政務(wù)，就不會有麻煩了，就“吉”，就會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

九三爻爻象為“  ”，《謙》卦卦象。謙就是謙虛、不自以為是的意思，故有此爻辭。

找個好時候退

九四（小過  ）：好遁，君子吉，小人否。

“好遁”有“喜歡遁”和在“美好的時候遁”兩種可能的含義，結(jié)合后兩爻的“嘉遁”和“肥遁”均是指在什么樣的情形下“遁”，所以我們?nèi)≡凇懊篮玫臅r候隱退”之義。以此，九四爻爻辭大意為：

“在國泰民安、繁榮昌盛的美好時期隱退，對于英明的領(lǐng)袖而言將會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而對于普通人來說則不一定合適?！?/span>

堯、舜、禹的禪讓帝位均屬于“好遁”?！昂枚荨痹诤艽蟪潭壬鲜浅鲇谧屬t的考慮，在位時間長，年齡也已經(jīng)大了，就要培植新人，主動把位子讓出來。讓給比自己更有活力、能力更強的人上。一般而言，在位者如果能主動讓賢，都是可以得到最大利益的。因為首先，受讓者會因為得到了他的高位而心懷感激之情，必然會最大程度地保護他。如俄羅斯的葉利欽讓位給普京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普京上臺后的第一道政令就是赦免葉利欽及其全家可能存在的一切罪行。葉利欽如果不是主動讓賢，繼續(xù)在總統(tǒng)的位子上坐兩年，結(jié)局恐怕就很難說了。

其次，“好遁”這種在國家形勢尚好的時候退位，可以成就其一世的英名，因為好的局面是他領(lǐng)導(dǎo)的結(jié)果，而好與壞是相互轉(zhuǎn)化的。本人的能力已經(jīng)用到了極限，除非有新人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創(chuàng)新，否則難以更好。所以，主動讓位是保持晚節(jié)的最佳選擇。

最后，在好的時候退位，不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個人，其選擇的余地都最大。可最大程度地安排好國家政權(quán)的平穩(wěn)過渡和自己的將來生活。否則，與猴王的替換一樣到被迫下臺的時候才不得不下，就狼狽得多了。

“好遁”是在位的領(lǐng)袖們的最佳選擇，也是一種十分高超的人生藝術(shù)，只有“好遁”并且不“系遁”，才能真正地理解人生，把握住自己，所以作者在此下了“君子吉”的結(jié)論。

作者在下“君子吉”的結(jié)論的同時，又說“小人否”。“小人”是與“君子”相對而言的普通人。普通人大多出身貧寒，幾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賺了一點錢，供這小子讀書識字，經(jīng)過十年寒窗才學(xué)會了一點本事。又好不容易取得了高官的信任。正混得象模象樣的時候，他要“好遁”，退隱山林，回老家種田。此行為不僅冷落了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及眾鄉(xiāng)親的心，而且遇到不明事理的上司，還有可能會怪罪下來，以為是在存心撤臺，弄不好找一個理由加害于身也是說不定的。所以作者說“小人否”：在普通人事業(yè)的頂峰時期退隱，并不一定是好事。

九四爻爻象為“  ”，《小過》卦卦象。小過就是小有過錯之意，故有此爻辭。

九五（咸  ）：嘉遁，貞，吉。

“嘉”即贊揚、嘉獎。

九五爻爻辭大意為：“在受到贊揚的時候隱退，是正確的行為，將會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

“嘉遁”與“好遁”相比，境界又高了一層。如果說“好遁”是帶有功利思想的保全，是其精確計算的結(jié)果，是一種高超的人生藝術(shù)的話。那么，“嘉遁”則是一種崇高的思想境界，是老子所說的“功成而弗居”、“功遂身退”、“為而弗有”的體現(xiàn)。

九五爻爻象為“  ”，《咸》卦卦象。咸就是感，故有“嘉遁”之辭。

把生活費準備好

上九（遁  ）：肥遁，無不利。

“肥”字的本義為多肉，引申為豐富、富裕、肥沃等義。

上九爻爻辭大意為：“帶著豐盛的財富退隱，沒有什么不利。”

隱退需要物質(zhì)作為生活的保障。因為大凡隱退之人，基本上都已經(jīng)年老體弱，至少也是人過中年，今后的生存能力較差。而且隱退也就意味著從此遠離名利場，賺錢的機會相對較少，在作者所處的那個遙遠的時代就更是如此。而一家老小還要過日子，要吃飯，要穿衣，這些都需要物資作為保障?！胺识荨本褪窃陔[退之前就打足了物質(zhì)基礎(chǔ)，就是在富裕的時候遁，帶著豐盛的財富遁。就是在遁之后，自己的生活依然有保障。作者下了“無不利”的斷語：行啊，沒有什么不好。

注意作者“無不利”的判斷語有兩層含義：一是肯定；二是不提倡。為什么下這種判斷語呢？因為首先，遁后的晚年生活是需要有保障的。如果真的是兩袖清風(fēng)，一身傲骨，到了生活窘迫的地步，那一把老骨頭是硬不起來的。饑寒交迫的時候才會感覺到人情的淡薄、世事的炎涼，才會感受到“肥遁”的好處，所以作者說“無不利”。但另一方面，肥也有過多、太多之義，這與作者所提倡的勤儉節(jié)約的生活態(tài)度相違背，所以作者未下“吉”的判斷詞。大概作者還有一層擔(dān)心，就是這么多的“肥”從那里得來？如果是平時省吃省用積累下來的當(dāng)然沒有問題。如果是貪污受賄、貪贓枉法而獲得的不義之財，問題可就大了?！胺识荨钡膩砺穯栴}，也應(yīng)當(dāng)是作者不敢下“貞”、“吉”之類提倡之詞的原因吧。

如果“好遁”、“嘉遁”、“肥遁”都占全了，又有什么理由還要去“系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