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人瞿兌之《杶廬所聞錄》“讀史”條云:“曾國藩通籍后買《二十三史》一部,自課每日點十葉。王闿運亦自課點《二十四史》,每日可一本。……讀史者尤宜于諸志觀其會通,不應(yīng)專以記誦人物事實為能,王夫之嘗譏陳大士自詡?cè)齻€月看畢《二十一史》,正謂此也。今人看書已不似古人之拙,能看畢《二十四史》殊不為難,然肯用此功者殊不多見。惟新會陳垣曾以一年之力繙《四庫全書》一過?!?br/> 按曾國藩的讀史,是“每日十葉”,如果用武英殿本的《史記》計算,按照這個速度,讀完一篇《五帝本紀(jì)》,也要三天時間!中華書局的點校本,《五帝本紀(jì)》共48頁,也就是說,他每天只讀16頁;而整部的點校本《史記》,共有3355頁(加上三家注序),他讀完此書,那必須210天、7個月!這速度似太慢,雖說是曾國藩的,也不想討論它了。 明南監(jiān)本史記五帝本紀(jì) 那么王闿運呢,他“每日可一本”,此速度又如何?線裝書的一本,并沒有幾卷,一部《史記》,有時訂成24本,有時是訂成28本或30本,相差不很大。就是說,王闿運之讀《史記》,不過一個月。其他二十四史,據(jù)此可推。中華書局的點校本《二十四史》,共241本,《史記》只10本,以王闿運的速度,大約三天讀一本,讀完《二十四史》,那也要24個月、整2年的時間。這也必須一天不落,是否能夠堅持,姑且不論。問題是,對于這個快速度,“不憚于讀大書”的張舜徽,卻是不以為然的。其《清人筆記條辨》批評云: “王氏逐日所記,雖有讀史之課,然亦粗略觀之,不求甚解。嘗自述:‘閱《遼史》,全不知其事實?!c《元史》九葉,此書必不能多看。每日以九葉計日而已,多看傷神。’……由其所自道者觀之,可以知其讀史之功,本甚草率也。”“王氏自負(fù)才大,讀書不耐仔細(xì),大抵翻閱為多,粗加涉獵而已。嘗自記:‘翻《通鑒》九本。十函畢,翻一過矣?!锻ㄨb》當(dāng)昔未點群史時,訝其浩博,今日重翻?!钟洠骸寡a(bǔ)看《唐文》八本,未甚細(xì)諦?!钟洠骸础赌印芬贿^,未能子細(xì)。’如此讀書,豈能真有所得?徒以滑略成習(xí),而不耐爬梳紛雜,故于難理之大書,無能為役也?!保ň砭牛?br/> 據(jù)《湘綺樓日記》,王闿運讀《二十四史》花了26年的時間,也并沒有卒業(yè)(見光緒十六年三月廿八日記)。這固是“作輟不恒”,有以致之,也見得讀《二十四史》,不那么容易成功。 至于那位“橫看書”的陳大士(其人名際泰,是晚明的有數(shù)的八股文大作家;其讀《廿一史》事,見張采《知畏堂文存》卷二《陳大士集序》:“大士點次《二十一史》,不逾三月,人疑其略,則應(yīng)曰:‘第簡漏否?諸君自鈍,我橫看爾?!保淖x書速度,自又快速于王闿運?!叭齻€月”是90天,“廿一史”不包括《明史》、《舊五代史》及《舊唐書》,點校本的本數(shù),是共191本,也就是說,他每天讀2.1本。這比王闿運的每天0.33本,又快了6.4倍!所以讀書不太博而為王闿運不佩服的王夫之,便不很服氣了,在《夕堂永日緒論外編》中作論云: “陳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讀廿一史,目力之勝可知?!笫恳圆┟糇孕?,故亂道。以此推之,大士于史,凡地理、職官、兵刑、賦役等志,俱不蒙其眄睞。若但取列傳草草看過,于可喜可恨事,或為擊節(jié),或為按劍,則一部《鳳洲綱鑒》足矣,何必九十日功夫,繙此充棟冊子邪?!保ā洞饺珪返谑鍍?,865頁) 這一節(jié)論,固是“箭不虛發(fā)”,中到了其痛處,卻不免頗有酸意。其實呢,就算陳大士三個月看畢《廿一史》,又能怎樣?較之著作與日月爭光可也的船山先生,陳大士的那點伎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船山先生于此,又何必“形于色”? 論到讀書之快捷,而稍遜于陳大士的,還有錢基博。錢基博的用功,是我們都知道的,這雖比不得他的兒子,但在近代的學(xué)者,要亦為有數(shù)之人。他不是說過:“余父子集部之學(xué),當(dāng)繼嘉定錢氏(大昕)之史學(xué)以后先照映,非夸語也。”其自信可想。張舜徽《壯議軒日記》1943年1月1日記之云:“至錢子泉處稍坐,先生自言居湘四載,讀書三千六百冊,亦云富矣?!保▏覉D書館出版社,250頁。見下圖)張舜徽雖不服王闿運,“嘖有煩言”,但于錢基博是認(rèn)可的。錢基博本人的《金玉緣譜》亦書此事云:“吾雖老病,未嘗一日廢書;而來湘三年,讀書三千六百馀冊,提要鉤玄,皆有日記?!保ǜ岛晷蔷帯毒野厥医逃倪x》,203頁)所言差一年,以致精確算之,有一些困難,但他的讀書速度,是不容懷疑的。 這里另有一件事,必須提出,那就是:錢基博在三十六歲時,讀書的總量,還只是三千冊。這是見于其《國學(xué)必讀序言》的:“余文質(zhì)無底,然自計六歲授書,迄今三十年,所讀巨細(xì)字本,亡慮三千冊;四書五經(jīng)之外,其中多有四五過者;少亦一再過;提要鉤元,厪乃得此。”(見《國學(xué)必讀》卷首) 此序作于民國十二年二月十八日,即1923年,那時他在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xué)校任教,年三十六歲。他之居湘,執(zhí)教藍(lán)田國立師范學(xué)院,——也就是《圍城》所影射的“三閭大學(xué)”——是在1938年的年底,至1943年年初,他是已經(jīng)“居湘四載”;而《金玉緣譜》之作,是在1942年,說“來湘三年”,也是不算錯的。那時他57歲,“人學(xué)俱老”了。這里的問題是:他此前的三十年,只讀了三千冊,而來湘后的三年(或四年),卻又忽然讀了三千六百冊。其前后之速度,何乃相懸若是?因為一般而言,一個人的讀書速度,是必較為恒定的,即有所變化,也必相差無多。又據(jù)他的著作觀之,也不像那么的博覽,這當(dāng)然也許只是因為他不長于貫穿,而只能“提要鉤元”之故。無論如何,老錢先生的讀書日記已毀,我們對此已無法深論,所以于老先生的自述,只能姑妄聽之。 文廷式(1856—1904) 有日記可資討論的,可以舉文廷式。文廷式是晚清最博學(xué)的人之一,也許僅次于沈曾植,他的讀書速度,那當(dāng)然是必須快的。文廷式有一卷《丙子(1876)日記》,記他21歲這年的春夏所讀之書,具體的日期,是從正月初一始,至閏五月初二訖,為時5個月、150馀日。在這段時間里,他所讀大書為:《隋書》85卷,《明史》332卷,《元史》210卷,《金史》135卷,《舊五代史》150卷,共5種912卷。此外所讀的雜書,還另有《通典》、《日知錄》、《南漢春秋》、《大清會典》、《海國圖志》、《蕉軒隨錄》、《禹貢圖說》、《四庫提要》、《文選》、《論語注疏》、《史通通釋》、《國朝先正事略》、《十國春秋》、《鮚埼亭外集》等,各盡十馀卷或數(shù)卷不等,雖多未終卷,而加起來,卻也不下于百卷。也就是說,在此五個月中,文廷式所讀的書,共達(dá)千卷之多。這還不算他于正月二十七日作的十首、二十八日作的四十首、二十九日又作的二十八首的《三國志小樂府》,諸如此類。他的精力之盛,確實是驚人的。但他每日的讀書,有時多、有時少,并不是很統(tǒng)一,多者如正月十八日:“點《隋書》十四卷。”二月二十一日:“讀《元史》一卷、《明史》十七卷、《論語》三章。閱《史通通釋》一卷?!比眨骸白x《明史》十三卷。閱趙甌北《廿二史劄記》數(shù)十頁?!比露?、二十三日,各讀《明史》十五卷、十六卷。四月初九:“讀《元史》十五卷?!笔眨骸白x《元史》二十馀卷?!倍眨骸伴啞督鹗贰肥木?。”五月二十三日:“讀《舊五代史》二十卷?!倍娜铡⒍迦眨髯x十八卷。二十九日:“閱《五代史》二十卷?!遍c五月初一:“閱《五代史》二十五卷?!弊x得最多的,是二月十九日:“讀《明史》四十一卷、《通典》二卷?!逼浯螢槲逶氯盏模骸伴啞段宕贰啡寰??!币话愕娜兆?,則是日讀五六卷。 看了這個,近人袁昶所說的:“全榭山與曉嵐學(xué)士約共讀《永樂大全(典)》,日盡二十本,可畏可畏?!保ā对迫沼洝飞蟽?12頁。按,《永樂大典》的每本卷數(shù),一般為2卷,但亦有每本1卷、3卷的,并不一定;其原本為11095本、22937卷,至四庫開館,已頗有缺佚,所存共9671本、20663卷,據(jù)此以算之,平均1本可2.14卷,20本也就是42.7卷,比文廷式讀的最多的43卷,尚有所不及)就沒多么了不起了??涤袨橹疄槿苏f法:“‘廿四史’宜全讀,新學(xué)讀史,日一二卷,其后漸習(xí),日可三四卷。……是一年半,可讀十九史。其《宋》、《遼》、《金》、《元》、《明史》,一年半年,無不閱遍。此皆為中人之資言之,計日程功,無不可至。若異敏之士,尚不待此。即資質(zhì)稍魯者,加倍其日,亦三年可通全史矣?!庇郑骸爸T子一二月可畢”,《國策》、《逸周書》、《水經(jīng)注》等,“十?dāng)?shù)日可畢”;《資治通鑒》、《續(xù)通鑒》及《紀(jì)事本末》等五書,亦“數(shù)月可畢”。也只好算作“小巫見大巫”了。而著了《桐城文學(xué)淵源考》、《撰述考》聞名的劉聲木,卻詫為:“姑無論其言之是否,此等自欺欺人之說,竟出自坐擁皋比,手執(zhí)教鞭之口,試問古今天下讀書,有如此容易者乎?”(見《萇楚齋隨筆》四筆卷五“論《桂學(xué)答問》”條)是不免有些“少見多怪”的。而曹聚仁《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隨筆》所自夸的:“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先先后后總讀了一百多遍。我看《紅樓夢》,不如俞平伯師那么多,只有七十多遍?!端疂G》呢,我只看了二十多遍。……《三國演義》,我只看了二三遍,覺得大不如陳壽《三國志》的引人入勝。說來,也許朋友們不相信,我把《資治通鑒》‘正續(xù)’讀了兩遍半,當(dāng)然比不上顧頡剛先生。文言體小說,蒲松齡的《聊齋》,我讀了四五十遍?!保?81頁,三聯(lián)書店版)真的是“淺陋可憫”!我們簡直想問:這種白話小說,你讀它個數(shù)十百遍,“占畢咿嚘”,又有什么意思? 不過,一般的讀書速度,也用不到多么快,就以《史記》、《左傳》為例,陳垣說的:“《史記》著成已二千年,前人要三個月讀完,我們今日仍要三個月才能讀完?!保ㄒ姟吨袊妨系恼怼?,《陳垣全集》第七冊457頁)以及:“念《左傳》不易,須一年多才能背,才知出處?!保ㄒ姟妒吩磳W(xué)實習(xí)及清代史學(xué)考證法》23頁。又據(jù)宋人的統(tǒng)計,《左傳》雖是“大經(jīng)”,也只196845字;若每日背539字,則一年可畢)這也就夠了,這也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速度,而陳氏本人的讀書速度,自亦不過如此??紤]陳垣為近代屈指可數(shù)的大史學(xué)家,又是從頭繙過36277冊、2291100頁的《四庫全書》的人,假如我們的讀書,不慢于他的速度,那也就大可不必“捉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