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乎曰：   

偉大的人物總是會遭受類似的待遇。

生前的威望和地位，

在死后會變成巨大的無形資產(chǎn)，

成為眾人成長的養(yǎng)分。

1

1368年，41歲的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稱帝。隨后，無數(shù)份官職任命書從南京發(fā)出，快馬送往大明各地。

湖北秭歸的張關(guān)保，也收到一份。

15年前，朱元璋率領(lǐng)3000人的小分隊攻略定遠，張關(guān)保為了混口飯吃，扔下鋤頭扛起大刀，懵懵懂懂的參軍入伍。

如今，他被封為歸州守御千戶，世襲。

命運的鐘擺撥弄著所有人的命運，偶爾間的無意晃動，就會抖落一顆種子。

160年后，張關(guān)保家族生下一個男孩，起名叫張居正。

他的祖父是家中次子，沒有資格繼承千戶職位，就從秭歸縣搬到江陵，另立門戶。

后來，張居正一直說：“我出身寒門?！?/p>

寒門子弟想出人頭地，除了讀書也沒第二條路可以走。幸好，張居正天賦絕倫，聰明絕頂。

他12歲考秀才、16歲中舉人、23歲舉進士。

由于寫文章能一陣見血直指人心，張居正從小就得到一票大佬的賞識，從荊州知府李士翱、湖廣巡撫顧璘，直至后來的內(nèi)閣首輔徐階。

薄薄的宣紙上，一種可怕天賦凝聚而成的文氣，讓他們預(yù)感到：

“此人的功名不在我輩之下。”

2

如果當時有人能站在太空鳥瞰地球，一定會對東亞大地上的烏煙瘴氣，發(fā)出一聲嘆息。

北京的紫禁城中，嘉靖皇帝終年不見天日。

人生苦短，而修道事業(yè)卻無涯。他心中沒有百姓、國事、大臣，只有經(jīng)文、金丹和成仙。

朝廷大事，則遙控嚴嵩和太監(jiān)們處理。

巴結(jié)嚴嵩的官員們以京城為中心，沿著大明帝國的血管向外蔓延，最終成為盤踞在帝國軀體上吸血的“嚴黨。”

太監(jiān)們也生活的很滋潤。

他們在京城開發(fā)房地產(chǎn)，修建了精美的別墅，還把相好的宮女接來同居，和平常夫婦沒什么兩樣。

雖然沒有兒女，但想做干兒子的大有人在。

權(quán)勢、前程和利益，足以讓人忘記尊嚴和骨氣。

帝國的軀體之下，是為生計茍延殘喘的升斗小民。他們沿著長街乞討，只要能有一口飯吃，不惜賣兒賣女。

天氣寒冷、氣候干旱、水災(zāi)蝗蟲，都可以讓一個完整的家庭變得空無一人。

城墻里、朱門外，總有奄奄一息的人在等死。

帝國身上的膿包發(fā)出嬌艷紅光，遠看依舊可與皓月爭輝，走近卻只有惡臭撲鼻。

嚴嵩倒臺、嘉靖駕崩，太監(jiān)也換了一茬又一茬。新皇帝隆慶和新首輔徐階、高拱也不能改變什么。

膿包依舊在，只是換了馬甲。

3

1572年，48歲的張居正出任內(nèi)閣首輔。

新官上任，他就掏出手術(shù)刀挑破膿包，然后施展精湛的醫(yī)術(shù)為帝國療傷。

這把刀的名字是——改革。

第一招叫做考成法。

張居正命令六部監(jiān)督地方，六科監(jiān)督六部，那么誰監(jiān)督六科呢？不好意思，只有內(nèi)閣親自上馬了。

而內(nèi)閣中唯一說了算的人，只有張居正。

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政令統(tǒng)一，不至于像以前一樣，所有人都能插嘴。很快，大明帝國就“雖萬里外，朝令夕奉之。”

一個領(lǐng)袖、一種聲音，大獨裁者才能辦大事。

4年后，山東、河南的19名官員沒有完成征稅任務(wù)，被革職、降級處理。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甩開膀子玩命干唄。

結(jié)果，第二年的稅收就達到430萬兩，比前任皇帝在位時增長74%。

第二招叫做一條鞭法。

這是歷史課本上的釘子戶，只要完成九年義務(wù)教育的都知道：這是一項好政策。

在這之前，明朝的稅收是征收實物。

種田的交糧、織布的交布、捕魚的交魚......反正是手里有什么就交什么。但這種方式有一個問題：

征收過程中有太多的操作空間。比如成色不足、重量不夠......老百姓也有嘴說不清，實在被逼無奈時，只好去當流民。

現(xiàn)在張居正改用白銀征稅，算是統(tǒng)一了標準。

很多事情，其實不是怕要求嚴格，而是標準不清。在一條鞭法的標準下，老百姓可以清楚知道要交多少錢。

說好一刀就是一刀，絕對沒有第二刀。

第三招叫做清查土地。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大明究竟有多少耕地，朝廷是不知道的。很多豪門地主為了少交稅，就利用關(guān)系網(wǎng)少報、瞞報。

很多人為了不交稅，也把田地掛在地主名下。

賬冊上的田地少、交稅就少、人口控制就弱，造成的后果就是官府不能有效控制基層。

張居正下令清查土地，政府力量急速擴大。

三項大招施展開，張居正整頓了官吏、安撫了民眾、充實了朝廷，完成前人從未有過的功業(yè)。

朝野上下，贊譽極高。

4

日月并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

這是一位官員寫的馬屁對聯(lián)，他用黃金制成后送給張居正，而張居正又堂而皇之的掛在自家客廳。

狂吧？還有更狂的呢。

16歲的萬歷皇帝想給母親重新裝修一下宮室，畢竟操勞一輩子，好不容易熬成皇太后了，也該享享清福。

張居正說：“不行。”

祖宗們營造的宮殿已經(jīng)很完美了，不必亂花錢。

張居正的母親從老家進京，馬上就被接到皇宮，得到皇太后的親自接見。她們手拉手說著家常話，仿佛相見恨晚。

而半年前，張居正回鄉(xiāng)葬父更是氣焰煊赫。

他乘坐32人抬的豪華轎子從京城出發(fā)，一路翻山越嶺回到江陵。轎外，有戚繼光派來的火槍手，忠誠的執(zhí)行護衛(wèi)工作。

轎內(nèi)，有兩個少年仆人在臥室伺候。

千里路程，所到之地都有官員在路邊迎接。

就連大明的主人——藩王們也必須低下高貴頭顱，給眼前的寒門子弟擠出笑臉。

此時的大明帝國，唯張居正獨尊。

萬歷皇帝說：“先生之忠上薄云天?！?/p>

皇太后說：“沒有張先生，哪有我們母子?！?/p>

官員們說：“張先生身負不世之才，是明朝的大救星。”

當然，也有改革的受害者對其恨之入骨，但他們能發(fā)出的聲音實在太弱小，早已被淹沒在一片贊頌聲中。

此時的張居正，身上沒有一點纖塵。

他是普照大地的驕陽，是皎潔無暇的皓月，是降臨在人間的天使。

所有人的贊頌聲都千篇一律。

5

1582年，張居正去世。

做了10年首輔，他耗盡所有精力才留下高效的政府、富庶的倉庫、干練的隊伍、和知足的百姓。

他早年間曾許下宏愿：

“愿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p>

可在此時，張居正頭上的每一個光環(huán)、被贊頌的每一件事，都成為擺弄權(quán)柄謀求利益的罪證。

首先發(fā)難的，正是萬歷皇帝。

他發(fā)布詔書：“以前清查田地期間，有很多不法行為，所以那次登記造冊的數(shù)據(jù)是不準的，作廢吧。”

偉大的人物總是會遭受類似的待遇。

生前的威望和地位，在死后會變成巨大的無形資產(chǎn)，成為眾人成長的養(yǎng)分。

皇帝用一紙詔書撕開口子，天下人統(tǒng)一跟進。

曾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執(zhí)行考成法、一條鞭法的官員，如今變成惡棍張居正的幫兇和走狗，必須下崗讓位給“賢才。”

曾經(jīng)辦事不利的庸人，如今卻變成不和壞蛋同流合污的“民之父母”、“國之干城”，是拉攏、提拔的對象。

半年后，張居正徹底變成臭狗屎。

大明百姓罵他是人渣、敗類，官員罵他是獨夫民賊，皇帝認為他是言行不一的偽君子。

就連官方的蓋棺定論，也是欺君、受賄、結(jié)黨。

當初夸張居正清廉、潔身自好的群眾，也自動出來揭發(fā)：“他有幾十個老婆，戚繼光成天給他送海狗鞭?！?/p>

王世貞專門寫文章：“日餌房中藥?！编?，最終是春藥吃多了燥熱而死。

黑白變化如此之大，不過生死間半年而已。

6

在張居正的尸體上，所有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自從繼位起，萬歷皇帝就再也沒有看見太陽。

張居正巨大的身影籠罩了紫禁城，皇帝的權(quán)力、威望、話語權(quán)都被他收入囊中，萬歷生活的膽戰(zhàn)心驚。

打倒張居正，萬歷將繼承一切。

而且，張居正的身影有多么高大，萬歷收獲的經(jīng)驗值也有多么豐厚。就像戰(zhàn)場上的將軍，越強大的敵人越能成就自己的功勛。

打敗土匪和打敗項羽，收獲能一樣嗎？

官員們將獲得光明的前程。

張居正已死，再也不能為帝國和自己帶來好處，那就不妨追隨皇帝，爬到張居正尸體上啃兩口。

啃多少不重要，關(guān)鍵是態(tài)度：

“陛下，我選擇了你的隊，以后就是自己人啦，有好事可別忘記我啊。”

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還可以趁機給追隨張居正的人下絆子，然后擴大勢力安排自己人。

曾經(jīng)努力工作的好官員為什么被扣帽子？

還不是為了給別人騰地方嘛。

最基層的地主，純粹是為了私利。

你不是清查田地嘛、不是一條鞭法嘛，讓土豪老爺們少賺多少錢，身價縮水多少倍？

打倒張居正，才能回到陽光燦爛的日子。

至于老百姓，很多人看不懂張居正的事業(yè)。

他們只是盲從，枯燥的生活和逼仄的眼界，讓他們渴望看到大新聞。而權(quán)威的坍塌，更是讓荷爾蒙飆升的春藥。

大人物秘史，是他們最喜聞樂見的東西。

可想而知，當張居正的流言滿天飛時，這部分人吃瓜吃到停不下來，還會兩眼發(fā)紅的嘶吼：“再來點猛料......”

颶風(fēng)過崗，無人能回頭。

張居正的同路人早已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早已被咆哮淹沒，只能等待命運鐘擺的審判。

仿佛，他們曾經(jīng)做過的事。

7

1584年，朝廷派人去荊州抄家。

抄家大隊共搜出白銀十萬兩，還有萬歷皇帝賞賜的四張書法，紙張上面寫滿了“忠”字。

張居正的弟弟和兩個兒子被發(fā)配充軍，長子張敬修被逼自殺，死前留下的遺言是：

“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愿他輔佐圣明天子于億萬年也?！?/p>

張鳳盤，就是現(xiàn)任內(nèi)閣首輔張四維。

哦，對了，還有張居正的戰(zhàn)友馮保，他被萬歷皇帝宣布有十二大罪證，最終被軟禁到南京明孝陵。

一個時代過去了，明天將升起新的太陽。

陽光下的人們會講述新的故事，偶爾間，依然會對張居正的往事津津樂道。

在生前，他好像天使降人間。

在身后，他好像惡魔出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