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說汪曾祺的豆腐詩文

金實(sh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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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xiàn)代作家中，不少人對豆腐情有獨(dú)鐘，曾專文寫過豆腐。如梁實(shí)秋、周作人、郭風(fēng)、林海音、黃苗子、林斤瀾、憶明珠、高曉聲等，但對豆腐反復(fù)詠吟、再三謳歌的，似乎只是汪曾祺先生一人也，可謂是獨(dú)步文壇、別樹一幟。汪曾祺寫過一篇關(guān)于豆腐的散文，篇名就叫《豆腐》，文中寫到了北豆腐、南豆腐、豆腐腦、豆腐干、豆腐片、豆腐皮、臭豆腐、霉豆腐、豆腐乳、麻婆豆腐……侃侃而談，娓娓道來，洋洋灑灑四千余字。正如舒乙先生所贊嘆的：“好看、有趣、雅致、有學(xué)問”，“洋溢著標(biāo)志中華文化博大精深的那種處處有學(xué)問，處處有講究，處處有掌故的帥勁兒?！痹凇锻钅弦坏健分校麑懙溃骸岸垢腔罩萑耸瘸缘募页２?。菜館和飯店做的毛豆腐都是用油炸出虎皮，澆以碎肉汁，加工過于精細(xì)，反不如我在屯溪老街一豆腐坊中所吃的，在平鍋上煎熟，佐以蔥花辣椒糊，更有風(fēng)味?！蓖粼鬟€在幾篇文章中談到了臭豆腐，筆調(diào)幽默而蘊(yùn)藉深遠(yuǎn)。他說：“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他還得意地宣稱：“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干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shí)在沒有什么，比臭豆腐差遠(yuǎn)了?！彼M(jìn)而引申云：“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痹凇冻允撑c文學(xué)》中，則又進(jìn)而發(fā)揮道：“一個(gè)文藝工作者、一個(gè)作家、一個(gè)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diǎn)?！薄翱谖秵握{(diào)一點(diǎn)……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diǎn)?！薄粼髡劤?，往往旨趣是在吃之外的，談豆腐亦如此。

當(dāng)然，在寫到豆腐時(shí)，汪曾祺最融入情感的是家鄉(xiāng)的豆腐，他不止一次地寫了高郵的豆腐，高郵界首的“茶干”、高郵周巷的“汪豆腐”。他在《故鄉(xiāng)的食物·端午的鴨蛋》中寫道：“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薄爸芟锿舳垢苡忻?，我沒有到過周巷，周巷汪豆腐好，我想無非是蝦子多，油多!”即便是豆花也是家鄉(xiāng)的好，豆花“加秋油、滴醋、一點(diǎn)點(diǎn)麻油，小蝦米、榨菜末、藥芹(藥芹即水芹菜)末、清清爽爽，而多滋味”。

汪曾祺在小說中，不少地方都有豆腐菜系的倩影?！堵淦恰贰懂惐分械幕佧u豆腐干、《大淖記事》中的臭豆腐，《故人往事·如意樓和得意樓》中的干絲，《金冬心》中的界首茶干拌薺菜、鯽魚腦燴豆腐。在《賣眼鏡的寶應(yīng)人》中，寫到了豆腐腦。小說中那一位愛侃的東臺(tái)大名士馮六吉，在大將軍年羹堯家當(dāng)過教師爺，每天必有一碗豆腐腦，后來他告老還鄉(xiāng)，想吃豆腐腦，便叫家人買來一碗，一嘗，不是那個(gè)味了，原來年大將軍家的豆腐腦，是用鯽魚腦做的!汪曾祺小說也寫到豆腐店?！缎W(xué)同學(xué)》中有一篇，題曰《王居》，汪曾祺寫道：“王居家的‘王記豆腐店’……磨漿的磨子、賣漿的鍋、吊漿的布兜，都干干凈凈。盛豆腐的木格刷洗得露出木絲。王家做出來的豆腐比別家的白、細(xì)，百葉薄如高麗紙，豆腐皮無一張破損?！跤洝垢礁升R整緊細(xì)，有韌性……”1994年，汪曾祺在《收獲》第三期上發(fā)表了小說《辜家豆腐店的女兒》，汪曾祺連描寫這位女兒都用上了豆腐——“辜家的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在螺螄壩算是一朵花。她長得細(xì)皮嫩肉，只是面色微黃，好像用豆腐水洗了臉?biāo)频?。身上也有點(diǎn)淡淡的豆腥味?！辈挥谜f，沒有對生活的細(xì)微觀察和體會(huì)，是寫不出來的。汪曾祺在1985年所寫的橋邊小說3篇中有一篇《茶干》，非常細(xì)微地寫“連萬順”醬園出的茶干，寫了茶干的制作過程、特色。小說的末了寫道：“一個(gè)人監(jiān)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個(gè)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產(chǎn)，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弊掷镄虚g，流露了一種由懷舊而帶來的遺憾、惆悵與無奈之情。

在當(dāng)代作家中，詠豆腐的詩極少，以豆腐入詩的更稀罕。然而汪曾祺卻頻頻以豆腐入詩，并曾作長詩一首頌豆腐。這在當(dāng)代作家中幾乎絕無僅有?！扒页孕∈[拌豆腐”——這是汪曾祺贈(zèng)林斤瀾詩中的句子?！白涛毒咳绾危槠艧垢薄@是汪曾祺作于1996年《偶感》中的末句?！芭Ｅ?，牛牛!到家食店去買兩塊臭豆腐!”——出自汪曾祺新詩《熱湯面》……汪曾祺的《豆腐》詩全文如下：

淮南治丹砂，偶然成豆腐。

馨香異蘭麝，色白如牛乳。

邇來二千年，流傳遍州府。

南北滋味別，老嫩隨點(diǎn)鹵。

肥鮮宜魚肉，亦可和菜煮。

陳婆重麻辣，蜂窩沸砂鹽。

食之好顏色，長幼融臟腑。

遂令千萬民，豐年腹可鼓。

多謝種豆人，汗滴萁下土。

詩中所提到的陳婆，是一位四川成都賣燒豆腐的，因?yàn)樗樕嫌袔琢Ｂ樽?，燒的豆腐特別好吃，故人們便稱她做的燒豆腐這道菜為麻婆豆腐。汪曾祺嘆曰：“陳麻婆是個(gè)值得紀(jì)念的人物，中國烹飪史上應(yīng)為她大書一筆?！蔽乙詾?，汪曾祺的這首豆腐詩堪與古來的任何一首豆腐詩比美，十八句五言，就把豆腐的源流、豆腐的特質(zhì)、豆腐的功用，凝練而生動(dòng)地描寫出來了，尤其是結(jié)尾兩句，更表達(dá)了詩人對勞動(dòng)的尊重，對勞動(dòng)人民的尊重。汪曾祺還說過：“如果沒有豆腐，中國人民的生活將會(huì)缺一大塊?！痹谡摷岸垢臅r(shí)候，汪曾祺作品反映出來的人民性和人情味是一以貫之的，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

有的作家贊嘆說，讀汪老文章，比吃汪老文章中寫的東西更有味道。汪曾祺把豆腐的滋味寫得那么有滋有味，除去他的善于觀察生活、長于語言藝術(shù)之外，他善于烹飪、長于品“味”，是其重要的因素。如談“松花蛋拌豆腐”云：“北豆腐入開水焯過，俟冷，切為小骰子塊，加少許鹽。松花蛋(要腌得較老的)，亦切為骰子塊，與豆腐同拌。老姜在蒜臼中搗爛，加水，潷去渣，淋入。不宜用姜米，亦不加醋?！本渚浣岳锸中性挘矣形难晕捏w之余韻，給人以一種閱讀之愉悅。

當(dāng)然，汪曾祺“美食家”之頭銜并非自封的，更不是天生的，而來自于多年的實(shí)踐與探索耳，而豆腐菜則是他的最初佳作和保留經(jīng)典。鄧友梅曾說過：“50年代曾祺做菜還不出名，做的品種也不多。除去夏天拌黃瓜、冬天拌白菜，拿手菜常做的就是‘煮干絲’和‘醬豆腐肉’。”在生活中，汪曾祺十分喜歡豆腐——喜歡吃豆腐、喜歡做豆腐、喜歡以豆腐招待客人。不過，招待客人的豆腐菜會(huì)做得更為精細(xì)、更加精彩。一次，美籍華人女作家聶華苓在他家便餐，“吃得非常開心，最后連湯汁都端起來喝了”?？腿顺缘瞄_心，主人自然得意——汪曾祺不但和友人們談過此事，還在幾篇文章中自我陶醉了一番。我與汪先生是同鄉(xiāng)，先生居蒲黃橋時(shí)曾多次趨府拜謁，蒙先生厚愛，也曾品嘗過汪老親手調(diào)冶之，小蔥拌豆腐、芹菜炒干子，豆腐、干子，皆留其本色，發(fā)其本香，存其本味，色、香、味俱全，使人齒頰生津，別有一番“食”趣。

1997年2月20日，汪曾祺在《旅食與文化》題記中寫道：“前幾月做了一次‘食道照影’，壞了，食道有一小靜脈曲張，醫(yī)生命令不得吃硬東西，怕碰破曲張部分流血，連烙餅也不能吃，吃蘋果要攪碎成糜。這可怎么活呢?不過，幸好還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還能鼓搗出一桌豆腐席來的，不怕!”此時(shí)，汪老已77歲高齡矣，且身體欠佳；這是汪曾祺先生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篇有關(guān)豆腐的文字了，也是最后一篇有關(guān)飲食文化的文章了!不到3個(gè)月，汪曾祺先生便仙逝了，但他寫豆腐的佳作，他創(chuàng)作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卻永遠(yuǎn)會(huì)香飄中外、享譽(yù)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