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里，英雄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畫風(fēng)是這樣的：“小二，燙酒上來，切幾斤熟牛肉！”頂多“擺一桌子”菜。

武松打虎前在店里喝酒吃肉（畫家劉繼卣繪）

愛打打殺殺，只能這樣吃。反之，吃得如此粗陋，才會“生活在別處”，去打打殺殺。

英雄演義的盡頭，才有吃喝拉撒，凡人的生活。

我們來看西門大官人尋常的一天。

第52回，西門慶留下應(yīng)伯爵、謝希大，吃“水面”。配菜是十香瓜茄、五香豆豉、糖蒜，還有醬油浸的鮮花椒、蒜汁，以及一大碗豬肉鹵?！案魅俗匀阐u，傾上蒜醋”，應(yīng)、謝二人“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

嘖嘖，這太接地氣了。別忙，還有紅燒豬頭肉呢。

第23回，潘金蓮、李瓶兒和孟玉樓一起下棋，李瓶兒輸了，出錢做東道。金蓮讓人買了壇金華酒，一個豬頭和四個蹄子，教來旺媳婦宋蕙蓮去燒——

宋蕙蓮把豬頭剃刷干凈，再用一大碗油醬，茴香大料，拌好，上下錫古子扣定，只用一根柴火，不用一個時辰，燒得皮脫肉化，配上姜蒜碟，用大冰盤盛好，端給金蓮們吃。對了，“上下錫古子扣定”，是做好密封，原理類似現(xiàn)代的高壓鍋，所以，才能在兩個小時內(nèi)，用一根柴火燒爛。果然是宋蕙蓮的絕活。

《金瓶梅》里的美食，走平民路線，是可以吃的?！都t樓夢》里的美食，太高大上，是用來看的。

比如著名的“茄鲞”——把鮮茄子的皮削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的時候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

茄鲞

按這個食譜能做出來嗎？真有人試了，結(jié)果做出來的“茄鲞”怪怪的。據(jù)嘗過北京紅樓宴“茄鲞”的鄧云鄉(xiāng)先生說，味道嘛，類似“宮保雞丁加燒茄子”，不太像《紅樓夢》里的美食。

在賈府的茄鲞、荷葉蓮蓬湯、椒鹽莼齏醬，以及妙玉的梅花雪面前，讀者秒變劉姥姥，只有膜拜的份了。

西門慶家豬肉鹵的水面，以及宋蕙蓮牌紅燒豬頭肉，卻人人能做。

這頓水面看著簡單，其實豬肉鹵是有來歷的。原來是宋巡按送來的一口鮮豬，西門慶讓廚子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吃的不是豬肉，而是權(quán)力。

《金瓶梅》假托宋代，其實寫的是明中后期，彼時商業(yè)經(jīng)濟極其發(fā)達(dá)。商人西門慶靠賄賂當(dāng)上了副提刑，卻希望兒子官哥能“掙個文官”，武官“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因此，即便蔡御史宋巡按們不如西門慶有錢，權(quán)力的光環(huán)卻閃閃發(fā)光。沒有權(quán)力傍身的金錢，孤單又脆弱。

吃從來都不簡單，背后有人心、文化、金錢和權(quán)力。

當(dāng)了官的西門慶，吃得越發(fā)高級了。比如劉太監(jiān)送來“糟鰣魚”，西門慶送給應(yīng)伯爵兩尾。應(yīng)伯爵說讓婆娘“細(xì)細(xì)地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nèi)，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fù)了哥的盛情”。鰣魚非一般平民能享，全因西門慶的權(quán)勢，所以應(yīng)伯爵要盡力奉承。

《金瓶梅》插圖

回到第52回。吃完水面，黃四送來了鮮物：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

然后是晚飯。妓女李桂姐也來了，西門慶遣人去東京為她說情，她斟酒彈唱，很殷勤——飯桌上是“兩大盤燒豬肉，兩盤燒鴨子，兩盤新煎鮮鰣魚，四碟玫瑰點心，兩碟白燒筍雞，兩碟燉爛鴿子雛兒。然后又是四碟臟子：血皮、豬肚、釀腸之類”。

《繡像批評金瓶梅》，刪掉了這段美食描寫，簡化成“兩大盤燒豬肉并許多菜肴”。繡像本比詞話本更省凈，也更文人氣，不過，吃貨應(yīng)該更喜歡詞話本。

比如詞話本這樣寫：“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彎彎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炸的燒骨，禿肥肥干蒸的劈曬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白炸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鹽，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p>

繡像本卻只有一句：“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應(yīng)伯爵吃?！?/p>

對待吃，詞話本明顯更熱情，更投入，盆滿缽滿排山倒海，盡顯老饕本色。

燒鴨子，燉鴿子是西門家最常吃的。主食有蒸餅、卷餅、乳餅、面條、包子、桃花燒麥和粽子，也吃軟香稻粳米飯兒，屬于南北方混搭。還有各種點心——

果餡椒鹽金餅、蒸酥果餡餅兒、玫瑰菊花餅兒、黃韮?nèi)轱?、冷糕、花糕、定勝糕、搽穰卷兒、松花餅、糖薄脆、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果餡壽字雪花糕、酥油松餅、芝麻象眼、玫瑰元宵餅、山藥膾的紅肉園子、彩卷兒果餡涼糕、檀香糕、干糕、玫瑰餅、果餡頂皮酥、玫瑰八仙糕、五老定勝方糕、馓子麻花……。

《金瓶梅》插圖

真讓人眼花繚亂。敲字的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中國人對“吃”的熱情，獨一無二，天下無雙——吃統(tǒng)攝了一切，“吃了嗎？”“請你吃飯”，是日常寒暄，也是交際。所有節(jié)日都是美食節(jié)，連清明節(jié)前一天，都成了“寒食節(jié)”，吃從不缺席。

美食帶來的快感，每個中國人都熟悉——舌尖顫動，口腔充實，胃被熨帖，時間消失了，剎那即永恒……此時此刻，原本隱匿的自我，瞬間被放大，變得清晰可感，活著真好！

吃，代表著世俗的快樂，也是一種自我認(rèn)同。

第67回出現(xiàn)兩個小吃。一個是“衣梅”：用桔葉裹著，噴鼻香，猶如飴蜜。伯爵猜是糖肥皂或梅酥丸，西門慶笑道：這是衣梅。拿各種藥料，用蜜煉制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每日清晨噙一口，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剋食，比梅酥丸好。

還有酥油泡螺兒：“上頭紋溜就像螺獅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敝挥欣钇績簳?，入口而化，應(yīng)伯爵說吃了它能“牙老重生”、“抽胎換骨”、“勝活十年人”，這是幫閑的夸張，但酥油泡螺確實做起來很繁瑣——

據(jù)天涯網(wǎng)友說，是把牛奶倒進缸里，自然發(fā)酵，煮成奶渣，使勁攪拌，分離出奶油，加蜂蜜或蔗糖，凝結(jié)后，擠到盤子上，一邊擠，一邊旋轉(zhuǎn)，一枚枚小點心橫空出世，底下圓，上頭尖，螺紋一圈又一圈。

這不僅要耐心，還要一顆吃貨的心。

還有釀螃蟹，我印象很深。西門慶贊助朋友常峙節(jié)買了房子，常二嫂做了四十只大螃蟹答謝：剔剝凈了，里面釀著肉，外面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吃。吳大舅嘖嘖稱贊：我長這么大，真不知螃蟹能這么造作！

這還算造作？不如來看看《紅樓夢》里是怎么吃螃蟹的。

湘云做東道，寶釵出螃蟹和酒，請賈母、王夫人們吃蟹賞菊。王熙鳳說：山坡下還有兩棵桂花，開得正好，坐在河中間的亭子里，敞亮，水碧青，眼睛看著也清亮。鳳姐近乎文盲，審美卻不俗，貴族氣派已入骨髓。

但見欄桿外放著兩張竹案，上面有杯箸酒具，茶具，還有兩三個丫頭煽著風(fēng)爐在煮茶，另一邊也煽著爐子在燙酒。鳳姐和平兒互抹蟹黃，很是開心。黛玉只吃了一點蟹肉，心口便微疼，要燒酒吃，寶玉連忙讓人把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吃完螃蟹，要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去腥。最后是詩會，黛玉的三首菊花詩都奪了魁，寶玉欣喜萬分，寫螃蟹詩助興，黛玉和之，寶釵也和了一首。在這里，美食，也是精神生活。

這是第38回，正是大觀園的鼎盛時期，全是氣氛、格調(diào)和文化，是生活，也是美學(xué)。只有曹公才能寫出來吧？不信，你去看后40回高鶚的續(xù)書，黛玉居然喝江米粥，還配了五香大頭菜。

曾有人說，蘭陵笑笑生就是王世貞，父親被嚴(yán)嵩父子陷害，嚴(yán)世蕃愛看小黃書，他就寫了一部《金瓶梅》。在內(nèi)頁涂上特制毒藥，嚴(yán)世蕃沾口水翻書，最后毒發(fā)身亡。一心復(fù)仇的人，能寫出曠世巨著？炮制這說法的人，真不懂文學(xué)。

再說了，王世貞是當(dāng)過刑部尚書的。可是，翻開《金瓶梅》，你會發(fā)現(xiàn)，蘭陵笑笑生其實對豪門貴族很陌生——

第18回，西門慶派來保去東京找蔡太師。守門的官吏拿了來保的一兩銀子，請出蔡太師兒子蔡攸的管家高安，高安又領(lǐng)來保見了蔡攸。蔡攸見“白米五百石”，又讓高安領(lǐng)來保去拜會禮部尚書李邦彥。而李邦彥恰好散朝回家，門吏就帶著高安和來保進去了，事就成了。

這，也太容易了吧？西門慶勾搭潘金蓮，還費了很多功夫呢。

再看《紅樓夢》，你能想象守門的請出林之孝或周瑞？即便請出，能這么容易見到真佛賈政或賈母？

劉姥姥一定說：可別騙我！我見鳳姐，那可是費了老勁兒。好不容易見到了，嚇得嘴都哆嗦呢。

當(dāng)初她來到榮國府門前，看見的是大石獅子，是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門人，還有簇簇轎馬……她撣撣衣服，蹭到角門前搭話，還沒人搭理。這就是貴族，貴族就是連黛玉都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因母親說過“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

第70回西門慶去東京述職，蔡太師的翟管家請西門慶吃飯，詞話本寫：“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焙翁O(jiān)請西門慶吃飯，是“預(yù)備飯食，頭腦小席，大盤大碗，齊齊整整?！弊鳛橐粋€標(biāo)準(zhǔn)吃貨，面對高規(guī)格的大餐，卻惜墨如金，是因為作者根本不知道這種場合該吃啥，只好糊弄了事。

蘭陵笑笑生最熟悉的，還是市井生活。一寫到燒鴨子，豬頭肉，就活色生香。他愛這熱騰騰的人間——他讓潘金蓮親手包裹肉水餃、李瓶兒洗手剔甲做蔥花羊肉餡的扁食，給愛人西門慶吃；讓西門慶安撫生氣的春梅和金蓮：“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鲊湯咱們吃……把肉鲊折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比缓?，自然花好月圓。

《金瓶梅》插圖

所謂飲食男女，吃和性其實是一體的。

《金瓶梅》不忌諱性，所以，西門慶的每次性事，都伴隨著吃喝——著名的醉鬧葡萄架，配的是：“八槅細(xì)巧菓菜，一槅是糟鵝胗掌，一槅是一封書臘肉絲，一槅是木樨銀魚鮓 ，一槅是劈曬雛雞脯翅兒 ，一槅鮮蓮子兒 ，一槅新核桃穰兒，一槅鮮菱角，一槅鮮荸薺 ，一小銀素兒葡萄酒 ，兩個小金蓮蓬鍾兒，兩雙牙筯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边@是《金瓶梅》里，最清新的一餐。西門慶的女人里，金蓮最有情調(diào)。

李瓶兒是白富美，見過世面，是另一種風(fēng)格。她有宮里的春宮畫，有緬甸來的勉鈴。西門慶曾向潘金蓮炫耀瓶兒：“好風(fēng)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币贿叧裕贿叢豢擅枋?，也是相當(dāng)恣肆了。

至于王六兒，就粗陋了。她給西門慶準(zhǔn)備的，是韭菜豬肉餅！這，吃了韭菜餅，上床得刷牙吧？刷了牙，會打韭菜嗝吧？咳咳。后來才明白，原來韭菜是中國男性的信仰，能壯陽。難怪妓女鄭愛月給西門慶吃的，也是黃芽韭菜肉包。

《金瓶梅》插圖

中國人酷愛食補，相信“以形補形”，遇到人形何首烏，是要膜拜的。壯陽隊列里，還有鴿子、腰子等，西門慶常吃。但西門大官人欲望無邊，要更大更強，食補不夠，還需要春藥和淫器包。

第49回，西門慶在永福寺偶遇梵僧，這梵僧長得就像男性性器官。西門慶深以為異，覺得他必然是高人，有好藥，便請他來家吃飯。接下來，便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奇特的一頓飯——

先是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

四樣下飯是：“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xì)切的（饣皆饣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zāi)c、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接著是一道湯飯：“一個碗內(nèi)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p>

又叫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隨即又有“一碟寸扎的騎馬腸。一碟腌臘鵝脖子?！边€有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最后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p>

繡像本保留了這一餐。菜頗古怪，未必好吃，但有想象力，形狀像男女性器官。評者張竹坡怕我們看不出來，不停彈幕：像不像那啥？在這里，食物和性終于合二為一。這是絕妙的象征和隱喻，是欲望的“道成肉身”。

梵僧給了西門慶百十粒藥丸，祝他：“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保身就算了，西門大官人這般屢破極限，追逐快感，明明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金瓶梅》插圖

欲望被極度拉伸，也埋下了死亡的種子——西門慶吃了藥，要與李瓶兒同房，不顧她正來著月經(jīng)，這也是瓶兒致病的根源；最后，正是被潘金蓮和著燒酒灌下可三粒藥，他才一病而亡的。

欲望有邊界，身體也有極限。

到了第67回，西門慶已經(jīng)吃不動了。應(yīng)伯爵來訪，見桌上擺著酥油白糖熬的牛奶，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nèi)，便一吸而盡。西門慶卻懶得吃，抱怨身上酸痛。應(yīng)伯爵說：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危矣。

這天，先是小周來篦頭，應(yīng)伯爵、韓道國和溫秀才陸續(xù)前來，說是賞雪，其實就是吃，從早吃到晚。

先上了軟稻粳米粥兒，又?jǐn)[四碟小菜：一碗燉爛蹄子、一碗黃芽韭熏驢肉、一碗鲊爛飩雞、一碗飩爛鴿子雛兒。晚飯又是：一碗黃熬山藥雞、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藥肉圓子、一碗燉爛羊頭、一碗燒豬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臟湯、一碗牛肚兒、一碗爆炒豬腰子，還另有兩大盒玫瑰鵝油湯面蒸餅兒。

中間，鄭愛月還托人還送來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兒。

看見酥油泡螺，西門慶想起李瓶兒，未免傷心。應(yīng)伯爵逗趣：“死了一個會揀泡螺的女兒，如今又鉆出一個女兒會揀了！偏你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晚上來到李瓶兒房里，吃了春藥，把奶媽如意兒拉上床：我兒，原來你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凈，我摟著你就如和他睡一般。

日間的思念，當(dāng)然是真的，只是不持久。對《金瓶梅》里的人來說，身體是所有的疆域，生命里的傷痛和裂隙，都可用一場場吃，一次次的性來填補。

李瓶兒死了，吊唁的絡(luò)繹不絕，和尚道士做道場，裁縫趕制孝衣，西門慶只吩咐戲子：不管唱什么，只要熱鬧。眾人的祭禮，也是豬羊吃桌，在酒席上團團坐下，觥籌交錯，殷勤勸酒，日暮方散……。

日復(fù)一日，從早吃到晚，從西門慶家里，吃到青樓，吃到東京蔡太師何太監(jiān)……一場又一場的飯局，其實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

第35回潘金蓮和孟玉樓，在卷棚外偷看：應(yīng)伯爵的帽子歪挺著，醉的只像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睜不開眼，書童扮女裝斟酒唱曲，西門慶悄悄讓琴童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放他頭上作戲……金蓮笑：賊囚根子，把丑都出盡了?！都t樓夢》里，尤氏也偷看過賈珍的飯局：個個百無聊賴東倒西歪，是一桌子翻版的西門慶和應(yīng)伯爵。

這樣的飯局，千百年來，從未改變。

一個人乃至一個社會的閑暇時間，決定著他的生活質(zhì)量，也藏著他的未來。從土豪到貴族，從《金瓶梅》到《紅樓夢》，一代又一代，在飯桌上沉淪，一定是我們的文化出了問題。

《金瓶梅》插圖

為什么中國人這么迷戀吃？

有人說，中國人還停留在“口腔期”，只關(guān)注身體，像孩子一樣長不大，沒有能力構(gòu)建一個精神性的自我；也有人說，中國人務(wù)實安穩(wěn)，不玩虛的；也有人說，是因為中國人被餓怕了。

《金瓶梅》里的人，想不了這么多。他們忙著生，忙著死，只看得見方寸之地，撈到碗里吃到嘴里，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身體，只有現(xiàn)世，沒有精神生活，也沒有敬畏心。

海德格爾問：從什么時候，人們開始日復(fù)一日的閑聊、八卦，從而墜入庸常遺忘存在的？對我們，這問題或許并不存在——中國文化一直緊緊攀附大地，無從墜落；沒有超越性，也不追求靈性的存在。

中國文化里當(dāng)然有“天”，有“天理”，有儒家的“性即理”和“心即理”。但歸根到底，“天理”就是“人理”和“人心”，是現(xiàn)實的投射，想得再遠(yuǎn)再深，也超不出家國天下的范疇?！疤斓刂蟮略簧?，“天地有化育之恩”，說白了，是“民以食為天”，吃飽肚子和繁衍后代，才是天經(jīng)地義，是天理。

即使道家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指向的也是神秘而詩意的大自然，承載的是感悟、抒情，并非彼岸世界。至于頭頂?shù)男强找馕妒裁?，就不必“杞人憂天”了。

所以，還是吃吧。我們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從這個意義上，《金瓶梅》的世界，包含了我們的過去，以及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