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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亢興北繪畫 ![]() 清光緒末年,古城淮安活躍著一支謎社團體,名曰“商舊謎社”,為首者乃經(jīng)學(xué)大家顧震福,成員多為其同窗與戚友,他們常于社中集會,分曹射覆,相互角逐,聲譽遠彌??号d北是其主要成員之一。 亢興北,(1880—1927)名榕門,號容園,以字行。家居淮城胯下橋西側(cè),髫齡曾受教于孫良臣上舍、李佩笙明經(jīng),弱冠時入麗正書院,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所作經(jīng)義史論為掌教周衡甫太史賞識,刊為課藝。后入淮安中學(xué)師范科,畢業(yè)后由庠生晉為貢生,被聘為教喻訓(xùn)導(dǎo),任師范傳習(xí)所所長??号d北興趣廣泛,才華橫溢,其工書畫、精鑒賞、善度曲、通音韻。入商舊謎社后,一度熱衷于制謎。他常以四書五經(jīng)和文學(xué)典故作隱語,構(gòu)思精巧、雅致、新穎,啟人思智,頗獲顧震福贊賞。民國初年,顧震福受聘于北平女子師范大學(xué)任教,攜謎社部分成員入京,加入了北平“射虎社”與“隱秀謎社”,亢榕門即在其列。 到了北平,顧震福將謎社成員安頓在西單白廟胡同里的大同公寓,這里原為清代某官宦的深宅巨第,內(nèi)有多重院落,環(huán)境清幽,屋宇整潔。周邊又有學(xué)校、廠肆、戲園、茶樓,是外阜來京的游客、商人、藝人和文人學(xué)子臨時寄居的首選寓所。嗜好京劇的亢興北住在這里,除了參加謎社組織的活動外,經(jīng)常出沒于附近的廣和樓 、廣德樓、慶和園、吉祥園等戲園。他觀劇聽?wèi)颍⒎菆D樂看熱鬧,而是為了研究音韻學(xué)。1922年3月,亢興北曾在《順天時報》發(fā)表《論戲曲與韻學(xué)關(guān)系》一文,稱“鄙人研究韻學(xué)二十余年,耗了無限腦力,生平所經(jīng)歷之地,往往與文人學(xué)子談及韻學(xué),及瞠目而不知對,并非竟成絕學(xué),特有知音者鄙人不遇耳。庚申(1920)春重游京師,終日徵歌選舞,與梨園子弟相周旋,以為韻學(xué)一道失之于文人,或可得之于伶人?!庇纱?,他結(jié)識了楊小樓、梅蘭芳、荀慧生、譚小培、貫大元、王鳳卿等人,但他最欣賞的還是尚小云和馬連良。 ?尚小云畫像
尚小云字綺霞,出生于河北南宮,后定居北京。他是清代平南王后裔,幼年時入三樂科班,最初學(xué)習(xí)武生,后跟從孫菊仙學(xué)正旦,以演青衣戲為主。他的演唱字正腔圓,高亢洪亮,有穿云裂石之勝;動作節(jié)奏鮮明,剛烈中富于柔媚、柔情中蘊涵堅貞;做功端莊優(yōu)美,勇健挺拔,富于美感;令亢興北為之著迷。于是他主動為尚小云寫劇評,登報紙,署名靉庵,(“靉”由“愛云”二字組詞),以示真摯。尚小云為亢榕門的一片熱誠所感動,又見他繪畫技藝精湛,就聘他為“芳信齋”畫師。其時,為了提高自身的藝術(shù)素養(yǎng),尚小云正在學(xué)習(xí)繪畫,因處于初學(xué)階段,以習(xí)花卉為主,而亢興北最擅長也就是花卉。有人稱他筆下的花卉“婀娜媚人”,恰似戲劇舞臺上的“小生、花旦”,(見聽花《亢興北君之黃華帖》),就連梅蘭芳見到亢興北的畫作,也甚是欣賞,曾索要珍藏。在亢榕門悉心指教下,尚小云的花卉作品秀逸俏麗,清純明艷,深得亢興北之神韻。 ?尚小云繪畫
亢興北在傳授繪畫技藝的同時,也將自己所掌握的音韻學(xué)知識,知會尚小云。亢興北在《論戲曲音韻學(xué)之關(guān)系》中所闡述的觀點,應(yīng)當(dāng)與尚小云交流過。如文中所說:“須知度曲以傳聲為主,傳聲以切字為本。聲不清則音不正,音不正則字不真,此一定之理。欲研究切字,非從韻學(xué)入手,不可能切字,則尖團音既易于分清,而字前音、字后音更能明了矣?!?,對尚小云練聲正音或有啟發(fā)。亢興北為尚小云寫劇評,也多是從其唱腔音韻方面著墨。如他在《尚小云貫大元底三娘教子》劇評中寫道: 小云去三娘,面若桃李,節(jié)凜冰霜,一種端嫻貞靜的形容,真有母儀天下底氣概。頭端正板二畫唱得字字明澈,句句清脆。原板幾段,剛?cè)峄ビ?,高下咸宜。搖板如‘你到他年紀(jì)小心不小’幾句,歌喉高亢,轉(zhuǎn)折自如,而‘你道他’之‘他’字,千回百轉(zhuǎn),一波三折,最是悅耳。惜乎其時琴師為大元之母舅陳某,包腔未能盡善,若出趙四,定能隨機應(yīng)變,為之生色也。做派如見倚哥下學(xué)甚早,瞥見紅日未落的光景,最為細膩。機頭割斷時之怒不可遏;欲打不忍、欲罷不能時之悲憤難言;倚哥認過、薛保哀告時之愁容頓釋,頗得“莊嚴(yán)溫正”四字。神理小云,此劇誠絕作也! 這段劇評雖然簡潔,但對尚小云在劇中的扮相、唱腔和做工,概括的非常到位,其中以唱腔描述的最為細膩,給人印象最深。由此可知,亢興北最關(guān)注的還是表演者的聲腔音韻。 亢榕門為尚小云寫劇評時,尚小云的名聲已揚,他自1917年出科后,先后搭班同慶社、福慶社、永勝社、中興社、雙慶社、成慶社,經(jīng)常掛頭牌,演大軸戲, 參加藝人“菊選”, 兩次分別獲得第一童伶和童伶大王稱號??号d北為他捧場,揚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激勵。其時真正需要捧場的,倒是馬連良。 ?尚小云劇照
馬連良字溫如,北京人,回族,比尚小云小一歲,幼年在喜連成科班學(xué)藝,先隨茹萊卿學(xué)武生,后師蔡榮貴、蕭長華學(xué)老生。出科后曾在福建等地闖蕩過一段時間,后因身體不適應(yīng)南方生活,嗓子出現(xiàn)“倒倉”,又回到北平,一時搭不上合適的班社,最終還是回到喜連成坐科,他堅持每天喊嗓,三年后硬是把嗓子喊了回來。二次出科,已經(jīng)是1921年底,到了非搭班不可的時候?!按畎唷?,是藝人從科班學(xué)習(xí)結(jié)業(yè)后起步的關(guān)鍵時期,舊時搭班非常不容易,所謂“投班如投胎”,有許多人從科班學(xué)戲出來,因搭不上班而改行、以致無法謀生而窮困潦倒。當(dāng)然,馬連良并非走投無路,通過多年來的科班學(xué)習(xí)和演出實踐,他博采賈洪林、譚鑫培、余叔巖等眾家之長,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其念白韻味醇厚,唱腔甜潤酣暢,做派瀟灑飄逸。憑著他扎實的功底和純熟的演技,也受到一些戲園老板的關(guān)注和邀請,臨時性的簽約演出還是有的。此時,是亢興北出來為他造勢,寫劇評、登報紙,以致他聲譽鵲起。 1922年3月,馬連良應(yīng)邀赴上海,在亦舞臺掛譚派須生頭銜,與白牡丹(荀慧生)、楊小樓、楊瑞亭等人合演,為期四個月??号d北聞訊,亦跟著去了上海。3月8日,他在上?!缎律陥蟆飞习l(fā)表了題為《馬連良連登三級》的文章,文曰: 馬連良從前在廣和樓時,我常為連良叫屈,以為如此人才,何以埋沒于此,而許多不如連良者,往往享大名獲大利以去,是亦有幸有不幸矣。連良能戲太多,報紙上揄揚文章除我以外,并不多見,雖贊成余說者不乏人,而責(zé)我言之太過者亦實繁有徒。但我捧角宗旨歷久不變,不隨人言為轉(zhuǎn)移,任人笑罵,概以“不辯不變”四字為金科玉律。從前我至好朋友有對我言:連良永久不能越廣和樓范圍。有說連良眼光太小,不能拿大戲份。余曰:不然,為伶人者,只求技藝日有進步,不愁不飛黃騰達也。連良雖困于廣和樓,然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果然近三月來,一日千里。去年十一月到吉祥,每天戲份六、七元;十二月到游藝園,每月戲份三百元;刻下到上海.每月包銀八百元。以今日與三月前比較,真可謂平升三級矣。 馬連良赴滬前一夕,為臨別紀(jì)念,應(yīng)北平經(jīng)紳商學(xué)界之請,在城南游藝園連演《審頭》、《開山府》、《連營寨》三出。亢興北觀看以后,寫了一篇《評馬連良之〈審頭〉》,帶到上海,交與《上海時報》發(fā)表。全文如下: 《審頭》一劇,最重白口,陸炳審畢的時候,在扇上書一“刺”字,口中對雪艷說道“須要相機行事”。余謂此劇中角色,皆要符此四字神理,方為探驪得珠。連良去陸炳,以道白論,干脆蒼老,斬釘截鐵,局度安詳,吐屬大雅,一種隨機應(yīng)變的神情,尤為精警,當(dāng)咄咄逼真,真可謂神乎技矣。唱工如一出場時,幾句搖板,逸韻悠揚,大方家數(shù)。前平板二黃“穆仁兄薊州把命喪”及以下“淚灑胸膛”、“良心喪”、“說短到長”等句,皆唱得字字嘹亮,清脆有味。未了一段平板“賢弟你休道兄好無才”幾句,亦唱得神味幽雅。第三句“狗湯勤”緊接,尤挺拔爽快,不同凡響,允稱杰作。余叔巖演此劇,往往將幾段平板刪去不唱,僅唱末場幾句而已,實因嗓子不痛快的關(guān)系,連良不然,益見連良認真。絲毫不茍,洵今日不可多得之才也。 亢興北將劇評文章拿到上海發(fā)表,實際上是起一個推介作用。他要讓上海的觀眾了解馬連良,熟知馬連良,尤其是馬連良在表演中的念白與聲腔方面的藝術(shù)特色。 ?馬連良劇照
也許是受到亢興北文章的影響,在馬連良蒞滬演出期間,有不少京滬兩地的劇評家為馬連良捧場,如汪隱俠、計聽花、舒舍予、蘇少卿,楊塵因、徐凌霄等人,或發(fā)新聞、或?qū)懹^感、或著劇評,一時使上海灘沸沸揚揚,使馬連良名聲大燥??号d北又乘熱打鐵,在3月27日《上海時報》上又發(fā)表了《馬連良之〈打嚴(yán)嵩〉》劇評,全文如下: 《打嚴(yán)嵩》一劇,純以念白做工見勝,連良此劇為有一無二之作,京中無有能演者。余去年已聽過幾次,覺譚叫天、賈洪林而后,當(dāng)推此君。其妙處在口齒鋒利,活潑機警。頗合當(dāng)時,剛?cè)峄ビ玫咨袂?。打罵一場,尤手口相應(yīng),痛快淋漓,無平板之弊,能令聽者眉飛色舞,允稱杰作。唱工以頭場一段原板西皮最為清圓嘹亮,逸韻悠揚。打罵嚴(yán)嵩時之兩段快板,亦精警雋快,有弦外之音。做工如密告開山府藏匿邱、馬,一味底甘言奉承,偽作趨炎附勢之狀,可謂描摹盡致,恰到好處。至賺得嚴(yán)嵩引為心腹之后,處處為嵩畫策,實在是處處愚弄嚴(yán)嵩,演得身段靈敏,舌鋒快利,能令人一舒胸中郁悶。吾于是劇,嘆觀止矣。未了臨下場時,連良說“可謂大快人心”。我聽了此劇,亦覺得是一大快事,連良誠不我欺也。 所謂“誠不我欺”,實際上是說馬連良不負眾望,在亦舞臺使出渾身解數(shù)和看家本領(lǐng),無論是念白、聲腔,還是做工都發(fā)揮的淋漓盡致,為上海觀眾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fēng)采。 ? 馬連良劇照
輿論生情,劇評造勢??号d北等人的文章發(fā)揮了作用,產(chǎn)生了效應(yīng)。亦舞臺出現(xiàn)了場場爆滿,掌聲如潮,好聲盈耳,演員謝幕再三、觀眾頻頻要求加演等景觀,真可謂盛況空前。就在馬連良在滬演出期間,南京下關(guān)新新舞臺,武漢漢口大舞臺又相繼發(fā)出簽約邀請。馬連良在滬演出結(jié)束后,亢興北雖然沒有隨其到南京、武漢,但始終關(guān)注著馬連良。11月23日,馬連良結(jié)束武漢演出,亢興北在《順天時報》刊登了一篇題為《馬連良臨別紀(jì)念》的報道,文曰: 馬連良在漢演劇,原訂合同一月,至夏歷九月十五日已滿期,嗣以漢地顧曲家特別歡迎。又續(xù)二十天至十月初五日為止,屆期即行北上。聞連良初次到漢,漢上人士爭先恐后。均以一聆連良雅奏為快,故每日人山人海,大有傾動一時之概,名譽之佳。莫與倫比。所演之劇以三國戲為最投漢地之所好,若演全本,尤所歡迎。故此次臨別紀(jì)念戲演《赤壁鏖兵》 (由《群英會》至關(guān)公回營交令止)、《失街亭》代斬謖、《定軍山》代斬淵、《黃鶴樓》代水戰(zhàn)、《虎牢關(guān)》代就捉放宿店等。以上各劇皆系三國戲中之大軸,京伶不常出演。非有實在氣力絕不敢露。并聞日來座客較前尤為擁擠,京伶之赴漢演劇者未有如連良之極受歡迎也。轉(zhuǎn)瞬連良返京。又將聲價十倍,憶去年今日尚困廣和。余常覺其非池中物,余友均非,笑之,孰料一出風(fēng)塵便不凡,而得名竟如此之速,殊覺余言之未謬也。 由此可見,亢興北對推介馬連良成為名角,一直寄予厚望,成竹在胸。所以他才能做到善始善終、盡心盡力??梢赃@么說,1922年是馬連良的成名年,也是亢新北的捧角年。 馬連良臨時應(yīng)邀簽約演出,并非是搭班,搭班對藝人謀生、發(fā)展更具有穩(wěn)定性和保障性。班社的接納等于公眾的認可,是藝人走紅成角之路上的階段性的標(biāo)志。1922年12月,傳來了消息,馬連良搭班成功,進入了以赫赫有名的玉華社。玉華社的班主是譚小培,其成員有王瑤卿、尚小云、周瑞安、時慧寶、朱素云等,演員陣容強大,堪稱一流。而介紹馬連良搭班入社的是尚小云。原來,尚小云在和亢興北閑聊中,了解到馬連良的近況,他欣賞馬連良的演技,感佩他的刻苦,同情他的遭遇。在馬連良最困難的時候,他伸出了援手,與亢興北共同策劃,一個在臺前熱捧,一個在臺后斡旋。最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尚小云說服了玉華社的班主和其他成員,接納馬連良搭班。 從1922年12月到1926年12月,馬連良歷經(jīng)五年的搭班生活,戲路日廣,聲譽益隆。其間,他與尚小云合作了《寶蓮燈》、《乾坤福壽鏡》、《汾河灣》、《御碑亭》、《四郎探母》等大軸戲,后又參加尚小云自己組織的協(xié)慶社,頗受小云的提攜和關(guān)照,這為他于1926年自組馬家班(扶風(fēng)社的前身)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成名后的馬連良對尚小云一直心懷感恩,稱尚小云是他的“老飯東”。建國后,在周恩來總理關(guān)懷下,馬連良于1951年從香港回到北京,一下飛機,就打聽尚小云的情況,聽說他正在演出,就趕到劇場拜望,兩位老藝友見面時熱烈擁抱,深情厚誼溢于言表,其間也多多少少也包涵著對亢興北的懷念。 亢興北在馬連良成立馬家班后不到幾個月,即1927年夏日,病故于北平大同公寓,享年四十六歲。也就在這一年7月,《順天時報》舉辦“首屆京劇旦角名伶評選”,尚小云與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以高票榮膺“四大名旦”稱號。 顧震福在亢榕門歿后不久,為其選編生前所制隱語,題為《容園謎存》,附其小傳,收入到《商舊社友謎存》一書中,以存紀(jì)念。遺憾的是,卻沒能將他寫的劇評、韻學(xué)文章還有繪畫作品輯編刊印,保存流傳于世,惜哉! 參考文獻: 1、《愛如生晚清民國大報庫》。 2、高伯瑜等編纂《中華謎書集成》第三冊,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年5月出版。 3、李伶伶編《清風(fēng)吹歌,曲繞行云飛:尚小云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2年10月出版。 4、李世強著《馬連良藝事年譜 1901-1951》中國戲劇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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