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為了我的調(diào)動問題，盧時俊老師陪著范老師去浙江。為了節(jié)約開支，年已花甲的范老師執(zhí)意坐硬臥火車，和住20多元一晚的招待所，在寒冷的冬天，往返浙江省、地、縣，與各級領(lǐng)導(dǎo)和負責(zé)人談妥了我的轉(zhuǎn)調(diào)問題，讓我順利地來到了上海。其實那時候，按照老師的級別已經(jīng)可以坐軟臥，住百元以上的旅館，但老師卻堅持不肯多花國家的錢。她總是把生活中的要求降到最低。

從浙江到上海是我藝術(shù)生命中最大的轉(zhuǎn)折點，我最應(yīng)該感謝的人就是我的老師，但是，這么多年來，她卻一次都沒有提起自己為此所做的努力。

范老師在舞臺上塑造的梁山伯、焦仲卿、鄭元和等形象風(fēng)流倜儻，充滿陽剛之氣。以至于很多觀眾都認為生活中的范老師也像個男子。和老師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的確，對于臺上的人物，老師一直要求不能帶一點“脂粉氣”。正式演出自不必說，即使是清唱，她也必定會選擇偏中性的穿著打扮，以更接近角色。

然而，生活中的老師卻又是另一副模樣。她總覺得“雖然臺上演的是男人，但到了生活中，還是要回歸女人的樣子?！彼芟矚g穿裙子，裙子也不少。我因為和老師一樣身高、一樣鞋碼，老師經(jīng)常會把她的一些衣服、鞋子送給我。近來，翻看我當年和老師的合影，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穿的衣服、裙子，有好多都是老師的。

因為長期演出造成的油彩過敏，在老師臉上留下了兩塊永久的疤痕。所以老師每次出席正式場合或者接受采訪，都會事先認真化妝——這在老師看來，是對對方的尊重。但平時和學(xué)生們在一起，她就比較隨意，穿著也不考究，甚至有些“馬馬虎虎”。因為低血糖的緣故，加上胃不好，醫(yī)生關(guān)照老師平時要少食多餐，所以她隨身的手提包里，總要準備一些餅干、面包。老師“盜汗”很嚴重，稍微一動就會出汗，所以外出演出、教學(xué)，一定要帶上兩三塊毛巾……如此一來，手提包永遠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她也很少想要去整理一下，有時還要我們學(xué)生幫她來理。老師的“理論”是：衣服整潔就好，東西能用就好。

和生活中“不拘小節(ji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師對于與演出相關(guān)的一切東西，都精益求精到近乎挑剔。每次演出之前，她都會把化妝箱里的化妝筆和粉撲等一樣樣拿出來，細心疏理或洗凈，放到太陽下曬干，最后才一一用紙包好，放回化妝箱內(nèi)。

生活中，她對學(xué)生的關(guān)心無微不至。我剛到上海那幾年，除了平時在戲校上課，周末吃住都在老師家里。范老師認為我年輕，正在長身體，學(xué)習(xí)又辛苦，擔心我營養(yǎng)跟不上。每到周末，都要關(guān)照阿姨，變著花樣給我“補營養(yǎng)”。記得有一年，我要動身去北京懷仁堂演出的前一天晚上，老師特地把我叫到家里，讓阿姨燒我最喜歡吃的魚。沒想吃到一半，我喉嚨被魚骨卡住了。這下老師急壞了，立即把我拉到華山醫(yī)院，當時門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老師象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敲門找醫(yī)生。邊上的人看到范瑞娟驚慌失措的樣子，都來安慰：“這是你女兒??？別急，別急！”

平時遇到天氣好的時候，老師還會把我?guī)У诫x家不遠的靜安賓館，在大草坪上教我舞劍，教我扇子的運用，還帶著我一起跑“回十八”的圓場。老師喜歡拍照，有時候，她會特地請人來給我們拍練功照，往往一個動作拍好多遍，沖印出來后，對著照片告訴我哪里做得還不夠。

晚上睡覺也在老師家，老師還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張床，睡前的“必修課”是兩人坐在床上將白天的戲過一遍，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了。記憶中，范老師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晚上經(jīng)常要起夜，而那時的我年輕貪睡。為了不吵醒我，老師半夜起身，總是輕手輕腳，有時候她也會開玩笑說：“我就好像做賊一樣”?，F(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讓我感動不已。

記得我來到上海后的第一次正式演出，演的是“打金枝”。我沒想到上海的觀眾那么熱情，剛出場，臺下就是一片掌聲和叫好聲。我一下子嚇傻了。按照劇情，郭曖要一腳踢掉墊子，我踢偏了；樂隊的聲音也被掌聲淹沒了，第一句唱完全沒有唱在板上。下臺之后，我整個人都沮喪極了?；丶业穆飞希乙痪湓捯膊桓艺f，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老師。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怎么這么無用。又想，第一次登臺就出了這么大洋相，可能要被老師罵死了。到了老師家里，阿姨準備了夜宵。餐桌上也是氣氛沉悶，最后還是老師打破了沉默。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今天太緊張了！”接著，她又對我說：“你對上海的舞臺不熟悉，不怪你。我第一次登臺，看到臺下烏壓壓的頭頂，也嚇壞了。你要大膽、要自信，還記得你第一次來上海，在我和袁雪芬老師面前唱“梁?！眴幔磕菚r候你就很自信??！”老師的話一下子打消了我的顧慮。不過她又說：“這次失誤可以理解，但以后不能犯錯了?！边@句話，我也牢牢記在心里。

范老師是一個謙遜、好學(xué)的人。她常對我們說，觀眾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要我們常懷感恩之情。

老師年幼的時候，因為家境原因，念書不多，這也是她一生的遺憾。來到上海之后她總是抓住一切機會，通過各種方式學(xué)習(xí)。范老師特別尊重有文化的人，不管年長年幼，她都十分誠懇地稱呼她們“老師”。上世紀80年代，昆曲藝術(shù)家岳美緹老師、張洵澎老師都在越劇院學(xué)館執(zhí)教，每次在越劇院見到她們，范老師總是主動上前去招呼，親切地叫“老師”，搞得比老師小很多歲的昆曲老師們十分不好意思。但范老師卻特別認真地說：“昆曲是越劇的老師，我們要向你們學(xué)習(xí)?！?/span>

老師不僅自己博采眾長、轉(zhuǎn)益多思，平時生活中，還時常提醒我要多看多學(xué)。她喜歡看電影，凡是有好電影，不管是國產(chǎn)的還是外國的，她都會買票帶我去看，看完回來后還和我討論，哪些表演是我們可以借鑒的。至于看別的劇種的戲，那就更多了。

老師平時還特別強調(diào)演員要多讀書，提高文化修養(yǎng)。她空余時間也喜歡讀報，家里訂閱了許多報紙，每天都會認真閱讀。她不僅自己讀，看到好文章或有趣的內(nèi)容，還會細心地剪下來，留著讓我讀。我的閱讀習(xí)慣，也可以說是范老師培養(yǎng)起來的。

老師一生不喜歡講大話、空話。平時和人的交談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然而，正是她平時生活中的言傳身教，讓我們受益匪淺，也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為越劇而生”的藝術(shù)家。

今天，我們有時候會抱怨環(huán)境不好，傳統(tǒng)藝術(shù)不受重視了。可是回想起老師當年的條件，比起我們今天何止艱苦百倍？來上海之初，為了練嗓子，她自己“搞發(fā)明”，買了一只口小身子大的甕，每天在房間里，彎著腰，用嘴巴對著甕口吊嗓子。通過聲音在甕里的回響，揣摩如何發(fā)聲才能讓嗓音更加渾厚、粗獷、“像個男人”。有時冬天一練就是兩個小時。老師就是用這個土辦法練嗓子，雖然很吃力，也不見得科學(xué)，但是嗓音進步很快。

老師沒有學(xué)過五線譜、簡譜，但是，為了琢磨唱腔，她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特殊符號記錄唱腔、旋律?！跋蚁虑弧薄渡讲R終》那些經(jīng)典的旋律，正是從那一個個如同“天書”、“天符”的圈圈點點中誕生的。

我與老師相識的時候，她已經(jīng)年過六旬了，但絲毫看不出是個花甲之年的老人，生活中她總是抓緊一切機會練功——舞劍、跑圓場、劈叉，比我們這些小年輕都強。

1986年，當時我還在戲校學(xué)習(xí)的時候，獲得了和老師同時拍攝兩部電視連續(xù)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機會。這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意外之喜，卻也壓力巨大——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在舞臺上演過全本“梁祝”。為了讓我能夠順利演繹這個人物，老師除了完成自己經(jīng)典版的拍攝任務(wù)，還要一場場地教我，工作強度之大可想而知。拍攝過程中，有一次我拉肚子不舒服，但那天還有拍攝任務(wù)。老師看我難受的樣子，對我說，你好好在旅館休息，今天這場戲，梁山伯沒有正面形象，我替你拍掉。就這樣老師做了我的“替身”，今天觀眾看到的“訪祝”那一場中的梁山伯背影，其實是范老師替我演的。

老師直到晚年生病住院期間，雖然重上舞臺的希望已經(jīng)渺茫，卻依舊尋找一切機會練功。曾經(jīng)有人開玩笑地說：“范老師就是和你聊天的時候，也會把腿放在椅背上壓腿?！睂τ诶蠋焷碚f，練功、演出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試問，今天我們有幾個演員能夠做到像老師那樣，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克服一切困難只是為了鉆研藝術(shù)呢？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臺上的角色，很多的時候也是臺下人品的寫照。范老師一生剛正直率，她最喜歡的是寧折不彎、清雋有節(jié)、全身有用的翠竹，時常教導(dǎo)我們要像竹子一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她崇拜為國為民的英雄，即使是在70歲的高齡，還克服重重困難，在熒幕上塑造了愛國詩人陸游這一經(jīng)典形象。

或許，80年前，范老師走上了越劇之路，是迫于生活的壓力。然而，從第一次踏上舞臺，第一次唱響呤哦調(diào)開始，整整80年的歲月，直到告別人間，老師始終不曾忘卻那份初心。

也正是因為這一顆純粹、珍貴的“初心”，才成就了輝煌的范派藝術(shù)。

四野不聞鼓漏聲——章瑞虹.mp3 來自越劇之家 00:00 05:03

今天，老師離我們而去了，所有形式上的紀念、追思活動終將隨著時間的推移告一段落。而作為學(xué)生，作為范派藝術(shù)的繼承人，我們心中對范老師的感恩和追念卻不會因為光陰流轉(zhuǎn)而褪色。如今，我已經(jīng)開始做老師、教學(xué)生，對我來說，將老師的品格、藝術(shù)，一代代傳承下去，才是對老師最好的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