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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雅凌 法國巴黎第三大學博士,上海社科院副教授,著譯有《黑暗中的女人》《神譜箋釋》等。 安德洛瑪刻(Andromache),《伊利亞特》及其他古希臘悲劇中的形象,赫克托耳之妻,底比斯國王厄提昂之女。出現(xiàn)于荷馬的《荷馬史詩》、歐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婦女》《安德洛瑪刻》等作品中,溫柔善良,勇敢聰敏,以對丈夫鐘愛著稱。 1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 今年冬天賈非留在巴黎。 我們相約去看一場雅克·里維特(Jacques Rivette)的很長的老電影。1969年的黑白片《狂愛》(L'amour fou)。四個小時以后,重新走出巴黎大堂廣場地下的電影館,夜幕降臨。天色是一種冬日才有的深不可測的深藍。新建的大堂廣場頂著巨型玻璃天幕,金屬支架涂成曖昧的乳黃,遠看如一片太厚的荷葉,沒能如愿以償在夜空中翻舞,反而泄了氣似的沉向大地,壓在路燈和往來路人的頭頂。 我們穿過人群,走到無垢泉的街角才站住。那座有六層石階的白噴泉靜靜淌著水。浮雕的水仙讓人想起遠古的年代。 賈非在這時打破沉默,淡淡地念道: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 1969年的黑白片《狂愛》(L'amour fou) 和多數(shù)老巴黎人一樣,賈非不喜歡重建的大堂廣場,這個與老街區(qū)格格不入的新建筑。只是,有什么辦法呢?巴黎人的日常生活幾乎避不開這個市中心最大的地鐵中轉(zhuǎn)站。賈非又是電影館的常客。來一次就小小抱怨一次,這漸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一點樂趣。我們有一回拿坐在埃菲爾鐵塔餐廳里的莫泊桑揶揄他。 羅浮宮 波德萊爾也曾驚嘆奧斯曼改建中的巴黎變了。他走在羅浮宮前,想起安德洛瑪克,那個國破夫亡的古代女子站在他鄉(xiāng)的小河邊長久哭泣,以此哀悼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那條河。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這小小的河 如哀矜的鏡子在當年映襯 你寡婦的殤痛里的無邊莊重, 這騙人的西莫伊斯河水被你哭漲, 突然浸潤我變紛繁的記憶, 在我穿過那新的卡魯索廣場時。 把一條陌生的小河命名為西莫伊斯,假想它就是故鄉(xiāng)的同名河。讓自己深信不疑,自從丈夫赫克托爾戰(zhàn)死那天起,時間已然停頓,自從特洛亞亡城以后,生活不再有繼續(xù)行進的意義。由于對某個逝去的時空心懷執(zhí)念,與現(xiàn)實生活的轉(zhuǎn)變被動錯開。安德洛瑪克是鄉(xiāng)愁的化身,代表“那些喪失了就永遠找不回的人”,那些無力應對時代和命運的轉(zhuǎn)變的人。 賈非很慢很慢地念著《天鵝》開篇的幾行詩。我對他會心一笑,沒有接話。我了解他身上的老巴黎人情結(jié)。我不必安慰他,也安慰不了他。賈非的鄉(xiāng)愁和波德萊爾一樣沒有過多傷感泛濫。而且,他在這時提起安德洛瑪克還有原因。里維特的電影用了四個多小時講述一對夫妻排演拉辛的戲劇《安德洛瑪克》的故事。隨著拉辛筆下跌宕起伏的劇情展開,主人公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平行遭遇一連串變故。 我說:“在里維特拍《狂愛》的時候,‘大堂’這片街區(qū)里真的還有大堂吧?!?/p> 法語里的halle指非露天的菜市場,有高聳的屋頂蓋,通常坐落在城市中心地帶。1969年,長久以來作為“巴黎的胃”的大堂中央集市停止運行,商販們被撤離遷往郊區(qū),但那些龐大的玻璃加鋼鐵結(jié)構(gòu)的建筑尚在。它們在讓人懷舊的老照片里顯得明亮,通透,堅強而輕盈。這些地標性建筑一度見證此處的人們與別處不同的生活方式。隨著城市更新計劃啟動,它們很快被拆毀,很快被取代為全世界千篇一律的商業(yè)購物中心。 賈非講過,當年他們一群二十來歲的小年青曾在拆遷以前的大堂街區(qū)整夜游蕩,不為什么,就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發(fā)生。重點是不要睡著,睡著就會錯過。轉(zhuǎn)眼近半個世紀,這一帶拆拆建建,卻不知為何讓他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是呵……難以接受的很可能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某種值得珍惜的生活方式的無情流逝。”他瞇著灰色的眼,若有所思。附近的圣梅里教堂敲響了晚禱的鐘聲。在悄悄聚攏的夜色里,我努力揣摩這句話從六八年一代人口中說出的分量。 2 偏見與孤挺花 荷馬畫像 不久前我去找賈非。 下雨天,臨近黃昏,舊書店里倒有三五人在那兒翻書。賈非站在里間的老木書臺前整理一批七星文庫全集本。我隨手抽出一冊,1931年的拉辛戲劇全集初版,坊間已不多見,伽利瑪出版社后來又有新的修訂本。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說,如今的法國人好像不怎么讀拉辛了。我說,至少如今法國人說起費德爾或者安德洛瑪克,首先還能想到拉辛。 倒是少有人還會提起維吉爾,更不必說荷馬和歐里庇得斯。經(jīng)典在法語中的影響所幸還強大,卻擱淺在古典主義,沒能追溯至更古遠的年代。 “就像中世紀人不識荷馬而熟知特洛亞戰(zhàn)事,他們通過一些拉丁文和法文的改寫本了解古代世界。我們也一樣?!辟Z非拿起那冊書,信手翻起來,翻到一頁停住,輕聲讀起來:“怎么!你竟會設想安德洛瑪克如此不貞…… ”那是《安德洛瑪克》第四幕的開場,她決定在與皮洛斯舉行婚禮之后自殺。 書臺上擺著一盆當季的孤挺花,沒有葉子,大朵大朵的紅瓣向高處肆意張大,好不寂寞。賈非讀罷那一長段念白,輕輕合上書,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無以倫比的法語!” 我對拉辛的文風自是無話可說,卻不知從哪里生出的不服:“盧梭說過,古希臘悲劇從來不在舞臺上表演談情說愛,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似乎不表演男女相愛的情節(jié)就引不起人們的興趣?!?/p> 賈非想了想說:“有道理的說法,”他把那冊書輕輕擺在那盆花的旁邊,轉(zhuǎn)頭看我,臉上的表情溫和而堅定:“不過,問題沒這么簡單。”在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小小的畫。安德洛瑪克和赫克托爾在畫中緊緊相依,站在特洛亞城下。聽說那是賈非多年前機緣巧合得到的珍品。個中經(jīng)過如何,沒有人知道,賈非自己是從來不說的。 那天為了招呼買書的顧客,賈非和我的討論不了了之。他約我一起去看里維特的電影,還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堆拉辛手稿的影印資料,讓我慢慢翻看。這些資料中,最讓人在意的莫過于兩部荷馬史詩的閱讀筆記。1662年,年僅二十二歲的拉辛注釋完品達的《奧林匹克競技賽歌》,開始分卷評注《奧德賽》,總共寫出了第一至第十卷內(nèi)容。稍后他還在一部《伊利亞特》的希臘原文書上做了大量頁邊注,特別是卷三涉及海倫和帕里斯的段落,以及卷六涉及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的段落。寫《安德洛瑪克》時,年輕的拉辛心里滿滿當當?shù)匮b著荷馬的故事:“高妙的手法,荷馬做到了融合笑與淚、沉重與溫存、勇氣與恐懼,以及一切打動人心的東西……” 我獨自坐在昏暗的光里,舊書店總給人恍如隔世的錯覺。我辨認著那些寫在三百五十年前的手稿上的字跡,某種穿越時空的讓人心醉神迷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在我內(nèi)心發(fā)生的震撼。我之前的一點輕慢心思僅僅出于無知。 3 荷馬當時惘然 ![]() 荷馬之后,沒有哪個詩人敢重寫(遑論改寫!)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伊利亞特》卷六里的夫妻訣別場面打動最挑剔的聽故事的人。單單一場戲就夠了。短短一百三十來行詩足以傳世,千百年來留在人心里根深蒂固。后世所有詩人的筆力無可能為荷馬的故事增色,而只能輪番嘗試去化解荷馬驚起的顫動。 在整部《伊利亞特》里,安德洛瑪克只出場三次。卷六之外,另有卷二十二(聞耗)和卷二十四(迎喪)。三次均圍繞赫克托爾之死展開。 赫克托爾難得離開戰(zhàn)場,急忙忙趕回家,為見妻兒一面,走遍特洛亞大街小巷。他沒在家里找到安德洛瑪克。她帶著孩子出了城探聽戰(zhàn)事,像個瘋子一樣站在望樓上哭泣。他們互相找尋半天,終在斯開埃城門下相遇。她迎面向他跑去,把手放在他手里,流著淚喚他的名。他默默望著孩子笑。 這是《伊利亞特》中極罕見的溫存時刻。荷馬把這個時刻安插在兩次熱火朝天的戰(zhàn)事之間。前一場狄奧墨得斯與格勞科斯不戰(zhàn)而和,后一場是埃涅阿斯與赫克托爾的勢均力敵的惡戰(zhàn)。赫克托爾全身鎧甲,頭戴讓小兒子驚怕的戰(zhàn)盔,手上沾著殺人的鮮血還來不及洗去。他以這副駭人的戰(zhàn)士模樣去安撫妻子摟抱嬌兒,對他們微笑,為他們祈禱諸神,滿心滿眼的憐惜。即便在這樣的時刻,赫克托爾首先是城邦的保衛(wèi)者,其次才是安德洛瑪克的丈夫。他拒絕妻子讓他留在城里的哀求: 人生下來……逃不過他注定的命運。 你且回到家里,照料你的家務, 看管織布機和卷線桿,打仗的事男人管, 每一個生長在伊利昂的男人管,尤其是我。(伊6:489-492) 赫克托爾看重榮譽和責任勝過別的一切。因為這樣,甘愿把生命托付給他的安德洛瑪克注定是這場戰(zhàn)爭里最慘烈的受害人。正如拉辛早就看出的,與這對情深義重的夫妻形成對比的,正是卷三里的帕里斯和海倫。 帕里斯打輸給墨涅拉奧斯,回家向海倫求歡:“我從可愛的拉克得蒙把你弄到手?!保ㄒ?:443)倘若不考慮帕里斯華麗地釋放自然愛欲,我們幾乎要像赫克托爾那樣以為他只是無恥下流的小丑。帕里斯沒有責任感。他不對戰(zhàn)爭負責,不對特洛亞人負責,甚至也不對海倫負責。帕里斯不求榮譽,也就沒有羞恥心,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他被全特洛亞人“如黑色的死亡來憎恨”(伊3:454),卻興興頭頭,活在當下,比赫克托爾自由太多。他受了赫克托爾的責罵,依然興高采烈地出城迎戰(zhàn)。荷馬把他比作一頭漂亮的種馬興高采烈地奔向母馬常去的牧場(伊6:511)。他常做逃兵,連身上的甲胄也是借來的。然而命中注定他會殺死全希臘最出色的英雄阿喀琉斯。此等榮譽,城邦的保衛(wèi)者赫克托爾卻是拼死也沒能得到呵——事實上,正如《云林遺事》記載有潔癖的倪瓚要受污穢之災,最重榮譽的赫克托爾偏偏死后遭到再惡毒不過的羞辱。 在普里阿摩斯王的五十個兒子和十二個女婿(伊6:245-250)里,赫克托爾處處與眾不同。他在戰(zhàn)場上最是卓越,常常單打獨斗,他的兄弟們不是遇敵傷敗就是遠離戰(zhàn)場,特洛亞的其他出色英雄如埃涅阿斯或薩拉佩冬,要么是表親要么來自盟軍。赫克托爾的婚姻生活在特洛亞王室同樣是特例。他帶著無數(shù)聘禮前往埃埃提,鄭重其事地迎娶安德洛瑪克(伊22:471-472)。他忠誠顧家,進城也堅持要回家看家人,“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兒子”(伊6:366)。他為獨子向宙斯和諸神最后一次禱告,心愿始終不離傳世的榮譽,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樣名聲顯赫,孔武用力,成為伊利昂的強大君主”(伊6:476-478),“日后有人會說,‘他比父親強得多’”(伊6:480)。相比之下,帕里斯不負責任更像是得了父親的真?zhèn)?,普里阿摩斯本人也不是好?zhàn)士,更像一個情種,姬妾成群(伊21:85,8:305),子嗣眾多。他的五十個兒子中,“十九個正室赫卡柏所生,其余出自宮娥”(伊24:495-496)。他在處理帕里斯和海倫帶來的危機時不分是非。比起榮譽德性等理性要務,特洛亞王室顯得更有一種崇尚自然愛欲的傳統(tǒng)。普里阿摩斯的父親拉奧墨冬當年亦以不負責任著稱,不但敢對神們食言,哄阿波羅和波塞冬白干活,還因騙了赫拉克勒斯而導致特洛亞第一次亡城之災。 安德洛瑪克('Аνδρομχη)這個名字由νδρ(男人)和μχη(戰(zhàn)斗)組成,大致意思是“像男人一般作戰(zhàn)”,或者“和男人一起作戰(zhàn)”。人如其名。安德洛瑪克是特洛亞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的妻,她像赫克托爾一樣戰(zhàn)斗,和赫克托爾一起戰(zhàn)斗。她與他保持一致,夫唱婦隨,彼此般配。她沒有參與赫卡柏帶著特洛亞婦女向雅典娜的祈求(伊6:237起)。她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赫克托爾的死訊,因為“沒有哪個忠實的信使前來稟告她丈夫留在城外的事情”(伊22:438-439)。從某種角度看來,這對受人尊敬的模范夫妻在特洛亞沒有能出其右者,也因而顯得相當孤立。 赫克托爾,你成了我的尊貴的母親、 父親、親兄弟,又是我的強大的丈夫。(伊6:429-430) 這是身為人妻的安德洛瑪克的最動人又最無效的表白。阿喀琉斯在同一天里殺了她的父親和七個弟兄。阿喀琉斯還將殺死她的丈夫,她僅存的親人,并當眾羞辱他的尸體。安德洛瑪克哀求赫克托爾不要赴死。他是她的全部依靠,失去他等于失去整個世界?!澳愕每蓱z可憐我”(伊6:431)。然而,相愛的人在共同展望生活時發(fā)生意見爭執(zhí),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總是頂無用的。赫克托爾心不在此:“這一切我也很關心”(伊6:441),但他更關心“為父親和我自己贏得莫大的榮譽”(伊6:446)。赫克托爾欲求聲名不死,安德洛瑪克的女性本能的自然愛欲若無所克制,反像是一種負擔。卷十四中,赫拉與宙斯這對意見不合的神王夫妻做出有趣的示范,與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形成鮮明對比。先是赫拉用美色誘惑宙斯,有效地讓希臘人擊退特洛亞人。宙斯醒來后以威權震懾赫拉,有效地阻止她繼續(xù)搞陰謀破壞自己的計劃。神王夫妻之間發(fā)誓賭咒,自我標榜“心心相印”(伊14:50),把動人的話說盡了。但這么些“掏心掏肺的表白”顯然是各取所需的政治計謀。 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不具備這樣的政治素質(zhì),這因而成就了希臘文學里的一段極動人的愛情故事。臨別時分,她頻頻回頭顧盼,淚流不止。她預感到這是最后一次相見。她回到家和女仆們“一起哀悼還活著的赫克托爾”(伊6:500)。等她下一次撕扯著頭發(fā)沖出城門迎接他,他已躺在騾車上斷了氣。她只能雙手抱住他的頭,在特洛亞婦人中領唱挽歌(伊24:710-724)。這對夫妻在特洛亞城門下兩次相見,一次生離,一次死別。她和海倫不一樣。海倫不執(zhí)著獨一無二的愛的對象,也就不為欠缺所傷。一場戰(zhàn)爭因她之名而起,誰贏誰輸海倫都是受益者。而她,安德洛瑪克,她是在所有戰(zhàn)爭中最受傷害的那群人的代表。海倫一邊甜蜜地懷念前夫墨涅拉奧斯(伊3:139),一邊與新夫帕里斯享受“為甜蜜的欲望所占據(jù)”(伊3:445)的歡樂。而她,安德洛瑪克,她獨守空房,一邊哭悼隨時可能傳來死訊的丈夫,一邊架起三角大鼎生起火,為他燒好洗澡水(伊22:442)。 只有一次,荷馬用“瘋狂的酒神伴侶”(μαινδι,伊22:460)來形容端莊的安德洛瑪克。她趕到城墻上,看見快馬拖曳著赫克托爾的尸體在戰(zhàn)地上撒歡,揚起一片片塵煙,死人的腦袋沾滿厚厚的灰土(伊22:395-405)。就像是最后一次夫唱婦隨,傾力與丈夫般配,成就一對模范夫妻的形象。她當場昏倒,如死過一回,美麗的頭飾散落一地,頭冠、發(fā)帶,還有那條赫克托爾送作定情物的阿福洛狄特的頭巾(伊22:467-470)。 即便在哀悼赫克托爾的兩次挽歌中,安德洛瑪克也幾乎不提自己,只提她的丈夫和兒子。她大聲哭訴赫克托爾的死之悲慘和阿斯提阿那克斯的生之艱難。至于她自己的不幸命運,早已被赫克托爾的預言所規(guī)定:安德洛瑪克將被希臘人帶走,在異鄉(xiāng)過奴隸的生活,并且終其一生沒有停止對赫克托爾的哀悼。 有人看你傷心落淚,他就會說: “這就是赫克托爾的妻子,馴馬的特洛亞人中 他最英勇善戰(zhàn),伊利昂被圍的時候。” 人家會這樣說,你沒有了那樣的丈夫, 使你免遭奴役,你還有新的痛苦。 (伊6:459-463) 赫克托爾聲稱,比起全體特洛亞人,比起父母弟兄,他“更關心安德洛瑪克的苦難”(伊6:453)。他情愿早早被人殺死也不忍心聽到安德洛瑪克被俘求救的喊聲(伊6:464-465)。值得注意的是,就連在憂患安德洛瑪克的不幸未來時,赫克托爾也把關注點放在世人對他的哀悼上。正如他身邊的親人們那樣,赫克托爾生前就已開始哀悼他本人的英雄之死。赫克托爾看重聲名不死勝過一切,乃至他死后,安德洛瑪克的所作所為無不是在成全亡夫的心愿。 ——“等等,等等?!辟Z非打斷我。 我們朝著塞納河的方向走,穿過好些迄今保留中世紀商販名的小街,賣酒的隆巴爾街,賣針的埃吉爾街,賣鞋的古爾塔隆街。舊時商人今安在。如今這一帶匯聚著好些有名的爵士樂酒吧。我們從那家名叫“咸吻”的店經(jīng)過時,賈非不緊不慢地對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是在用歐里庇得斯的方式理解荷馬。” ![]() 4 就起了鄉(xiāng)愁 ![]() 《鄉(xiāng)愁》,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歐里庇得斯的傳世詩劇中有兩部寫到安德洛瑪克。 《特洛亞婦人》從老王后赫卡柏的眼光出發(fā),講述特洛亞婦人們在亡城以后的悲慘遭遇。第二場專寫安德洛瑪克。她被發(fā)配給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做妻妾,“到那殺害我丈夫的兇手家里去做奴隸”(安660)。她乘車進場,帶著小兒子,車上堆滿赫克托爾家的財富。表面看去,安德洛瑪克好似帶著一車亡夫的家產(chǎn)去改嫁。歸根到底,赫克托爾的妻子是一件物,一件戰(zhàn)利品,和赫克托爾的銅甲同一性質(zhì),“叫阿喀琉斯的兒子從特洛亞運回家去裝點佛提亞的廟堂”(特573-574)。單從阿喀琉斯與阿伽門農(nóng)之爭就不難看出,戰(zhàn)勝一方的將領分配榮譽禮物,再沒有什么財物比從失陷的城池宮殿里被趕出的王家女俘更有分量。 我和這孩子變成戰(zhàn)利品。叫人運走,我們由高貴的身份降落到奴隸的地位,這變遷真不小?。。ㄌ?14-615) 享過福又落難,思念過去的幸福更使我傷心。(特639-640) 老王后奉勸兒媳忍辱負重,嫁與皮洛斯,把赫克托爾的孩子養(yǎng)大,他日恢復特洛亞王權。她切切地多叮囑一句:“不要再理會赫克托爾的命運,你的眼淚再也救不了他。”(特697-698)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從前救不了赫克托爾,哀悼和眼淚如今也不能拯救特洛亞王族,老王后的提議與赫拉對付宙斯的政治手段相仿:“奉承新主子,用你的豐姿誘惑他。”(特700)政治手段足以拯救特洛亞王族嗎?無論如何,安德洛瑪克沉浸在喪夫的殤痛里,無力擔負此等使命:“親愛的赫克托爾,論門第,論才智,你是我最得意的丈夫,你家資富有,為人又英勇。當你從我父親家里把我迎接過來,配成親眷時,我正是一個白璧無瑕的女兒。”(特673-676) 這時傳來更壞的消息。希臘人決定把赫克托爾的獨子從塔樓摔死,以免那孩子將來長大復仇。反抗沒有用:“你最好默默忍受這命運,不至于使他的尸首不得掩埋。”(特735-736)安德洛瑪克大哭一場,“才喪失了孩兒,又要去舉行那美麗的婚禮。”(特779)她的不幸打動了阿伽門農(nóng)的傳令官:“那女人竟惹出了我許多眼淚,她離開海岸時大聲哭喚她的祖國,還向赫克托爾的墳墓道一聲永別!”(特1130-1132)甚至來不及親手埋葬早夭的孩子,安德洛瑪克就這樣匆匆永別了故鄉(xiāng)。 ![]() 5 歐里庇得斯講古 ![]() 歐里庇得斯(公元前480年—前406年)與埃斯庫羅斯和索??死账共⒎Q為希臘三大悲劇大師,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九十多部作品,保留至今的有十八部。 夏特萊廣場正對塞納河。對岸即是古監(jiān)獄。廣場兩邊的劇院始建于奧斯曼時期,東邊的市立劇院,西邊的夏特萊劇院,都依次臨到了閉門修復的時候。每次經(jīng)過,我總會想到里維特的另一部黑白電影《巴黎屬于我們》(Paris nous appartient)。男主人公站在市立劇院的屋頂上,轉(zhuǎn)頭俯瞰廣場和河上的橋。巴黎就在腳下。那真是意味深長的一幕。在那一刻,男主人公(以及電影里的所有年輕人)還存有“巴黎屬于我們”的一點念想,他執(zhí)導的戲即將在首都的戲劇殿堂上演。他不知道他后來失望了,放棄了,他也不知道他本人還自殺了。又或者,他是知道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這讓他眼底總帶有一抹憂郁。 我們站在廣場上,繼續(xù)一路走來的話題。我說:“至少在《特洛亞婦人》里,歐里庇得斯寫安德洛瑪克沒有跳脫荷馬詩中的設定?!蔽遗e《伊利亞特》最后一卷結(jié)尾處為例。安德洛瑪克的挽歌里準確說及她和小兒子的悲慘下場—— 這些人很快就會坐著空心船航海, 我也是其中一個。孩兒啊,你跟著我同去 做下賤的工作,在嚴厲的主子面前操勞, 或是有阿開亞人抓住你的胳膊 把你從望樓上扔下去,叫你死得很慘。 (伊24:731-735) 賈非說:“是的。不過我們常常難免忽略一個事實。公元前八至六世紀的特洛亞英雄詩系無不寫過這些故事,只不過僅有荷馬的詩傳到今天?!稁炱绽麃啞罚é笑薛搔粒┙淮鷳?zhàn)爭的緣起和前九年戰(zhàn)事,很可能寫到安德洛瑪克在戰(zhàn)亂中失去父母兄弟以及嫁給赫克托爾的經(jīng)過。我們從后人援引的一段殘篇知道,《小伊利亞特》(' Тλιμικρ)中肯定寫到皮洛斯帶走安德洛瑪克并殺死赫克托爾的兒子。因此更準確說來,歐里庇得斯沒有跳脫古代英雄詩系傳統(tǒng)的故事設定。” 我抬頭,圣雅各伯白塔高高聳立在夜空。我明白賈非不是在計較某個更準確的說法,他有意強調(diào)的細微分別與剛才打斷我的話有關。我試著糾正自己:“雖然如此,在《特洛亞婦人》里,安德洛瑪克有典型的歐里庇得斯式的心理斗爭,這在荷馬詩里不可能有。” 我自己沽名釣譽,雖攀得很高,可是啊,我何曾達到那圓滿的幸福?凡是一個婦人所應得的賢淑德行,我在赫克托爾家里全然無缺。(特643-646)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聲稱雖有婦德的美名,卻未享受實在的幸福。她謹守婦道,順從丈夫,終日“照料家務,紡線織布”(伊6:491),“抑制欲望,長久待在家里,不讓女人家的花言巧語進我的門”(特650-651)。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言聽計從,“用緘默的口舌和安詳?shù)难酃鈦韺Υ煞颉保ㄌ?54)。如此贏得的美名卻招來最壞不過的恥辱和災難。皮洛斯聽聞她的美德,選中她,要拿她去做妻子。皮洛斯原該是安德洛瑪克最有理由懼恨的敵人呵!且不說他的父親阿喀琉斯殺了安德洛瑪克的至親(父母、兄弟和丈夫),皮洛斯本人還在神壇上殺死普里阿摩斯王,又親手把阿斯提阿那克斯摔下望樓。“我這點好名聲傳到希臘軍中竟把我害了?!保ㄌ?57-658)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通過苦澀的告白對從前在特洛亞過的那種模范夫妻生活方式發(fā)出自省。從某種程度上赫克托爾追求榮譽的英雄理想似乎也一并受到質(zhì)疑。顯然,這在荷馬詩中不可能有。 賈非說:“荷馬詩中沒有人物的心理斗爭,也絕無可能像歐里庇得斯那樣讓安德洛瑪克公開恨海倫:‘你真該死,你那太漂亮的眼睛,竟自就這樣可惡地毀滅了特洛亞聞名的郊原’(特771-772)。這就像圣經(jīng)的好些敘事,讓我們以為是脫離某個特定年代的,也因此而適用于所有年代。隱約,若有若無,向一切可能開放。簡約到極致,簡約到讓人非要用‘現(xiàn)代’來形容?!?/p> 我嘗試推進我們剛剛達成的共識:“歐里庇得斯對荷馬做出的理解,正是讓公元前415年的雅典人可能引發(fā)共鳴的東西。” 賈非贊同地說:“歐里庇得斯表現(xiàn)從前的故事,心里想著現(xiàn)實的問題。所有傳世作者莫不如此。就在《特洛亞婦人》頭演前一年冬天,雅典人就像當初希臘人摧毀特洛亞城那樣無情摧毀了一個名叫墨洛斯的小國,他們屠殺了當?shù)氐乃谐赡昴凶?,將婦孺淪為俘虜。雅典人坐在劇場里聽著特洛亞婦人的哭聲,很難不去想新近發(fā)生的那場戰(zhàn)爭。我想,基于某些相類似的原因,薩特在二戰(zhàn)期間搬演《特洛亞婦人》也大受歡迎?!?/p> 詩人借安德洛瑪克之口發(fā)出譴責:“你們希臘人啊,你們曾發(fā)現(xiàn)殘忍的行為不合希臘精神,為什么又要殺死我這無辜的孩兒呢?”(特764-765)在開場中,海神波塞冬也發(fā)出警告:“你們這凡間的人真愚蠢,你們毀了別人的都城,神的廟宇和死者安眠的墳墓:你們種下了荒涼,日后收獲的也就是毀滅啊!”(特96-98)不難想象如此意味深長的話在彼時雅典人心頭激起的震撼。同樣,在《安德洛瑪克》里,針對斯巴達王墨涅拉奧斯的嚴厲批評也真實反映了雅典人反感斯巴達人的心情:“你們在一切人眼里的最可憎的人,斯巴達的居民們……你們不正當?shù)卦谙ED占著勢力?!保ò?45-450) 我們穿過夏特萊廣場,從兌換橋過河,在西提島向右拐,沿著斜斜的鐘表河岸,一直走到太子廣場。這個呈長長的三角形的廣場嵌在西提島最西邊的尖角上,下雨也好,晴天也好,總帶著那么一股超乎現(xiàn)實的安靜氣息,就像一幅馬格利特的畫,與島上另一頭的圣母院判若兩個世界。 我們在樹下小坐。夜歸的鳥飛回花園里的樹上。我揣摩賈非的話,猶疑地問:“你是想說,既有歐里庇得斯理解荷馬的方式,也就有后世其他作者理解荷馬的方式……比如拉辛?” 一只鳥從我們右邊飛過。與此同時,賈非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神情:“別急!讓我們先看看歐里庇得斯接著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p> ![]() 6 多少舊愁新恨 《安德洛瑪克》換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安德洛瑪克已經(jīng)遠在他鄉(xiāng),在佛提亞地方做了皮洛斯的妾,生下一子。斯巴達公主赫耳彌俄涅是明媒正娶的妻,不能生育,趁著丈夫外出,意欲加害那母子二人。安德洛瑪克兩度落難,都可說是海倫的干系:第一次是因海倫而起的戰(zhàn)爭,第二次則因海倫的女兒。她無處求助,只得藏起孩子,一個人躲在忒提斯女神廟避難。 第一場戲即是發(fā)生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爭辯。對峙的雙方遠非勢均力敵。一個是合法婚姻里的主母,一個是戰(zhàn)爭中分配到的女奴。一個是從特洛亞生還的顯赫英雄墨涅拉奧斯和海倫的獨生女兒,一個是希臘人懼恨交加的仇敵赫克托爾從前的妻。赫耳彌俄涅不能忍受丈夫把床席分給別的女人,何況這女人是“一個女奴和用槍尖獲得的女人”(安155),一個蠻夷種族(安173):“因了你的法術我為男人所不喜歡,因了你使我的肚子不生育?!保ò?57-158)赫耳彌俄涅驕縱跋扈,一張口就教訓安德洛瑪克,百般輕辱,這不僅因為她身份尊貴,年輕貌美,還因為她有顯赫的斯巴達娘家做后盾,她甚至連佛提亞夫家也不太放在眼里。安德洛瑪克據(jù)理力爭,反駁她令丈夫討厭怪不得別人,全因本人欠缺德性(安208),不懂得在必要的時候克制自然愛欲的沖動,不肯隱藏“無厭的枕席的欲望”(安218)。 安:你不肯沉默地受著戀愛的苦痛么? 赫:什么!不是每個女人把這放在最先頭的么? 安:是的,若是和女伴們要好,否則就沒有光彩。 赫:我們不用蠻夷的法律治理這城市。(安240-243) 本是兩個女人爭寵的愛情戲碼,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很自然地升級為政治事件。墨涅拉奧斯出場,以孩子作為要挾,迫使安德洛瑪克主動走出神廟。他執(zhí)意殺安德洛瑪克,不僅是為女兒撐腰,更因為“這是一件很大的糊涂事:去留下敵人里出來的敵人”(安519-520),唯恐“蠻夷種族的人將來做了希臘人的王”(安665-666)。皮洛斯的祖父佩琉斯趕到,救下安德洛瑪克母子,并趕走墨涅拉奧斯。赫耳彌俄涅恐怕丈夫回來怪罪,跟隨表親俄瑞斯特斯逃回斯巴達,殊不知俄瑞斯特斯在德爾斐埋伏殺死了皮洛斯。老人佩琉斯一連失去兒子和孫兒,僅剩一個私生的重孫摩羅索斯(Μολοσσ)。他的海神妻子忒提斯在終場時現(xiàn)身,預言家族的未來—— 他乃是埃阿科斯家系唯一遺留的人了。從他生出來降有許多國王,一代代幸福地統(tǒng)治摩羅西亞,因為,你的和我的各族不該斷絕,而且特洛亞的也是如此。因神們還是顧念著它,雖然因了帕里斯的愿望它已經(jīng)陷落了。(安1246-1252) 依據(jù)女神預言,安德洛瑪克要再嫁給特洛亞人赫勒諾斯。他們要帶著兩族共同的獨子,世世代代統(tǒng)治某個希臘城市摩羅西亞(Μολοσσα),字面意思是“摩羅索斯的國”。安德洛瑪克大難不死又一次活了下來,盡管她羨慕那個被希臘人殺了獻在阿喀琉斯墳前的特洛亞公主(特630-631),情愿當初不必活著走出山河破碎的故國,但命中注定她是本族最后幸存的人。男人們在特洛亞戰(zhàn)爭中遺留下的問題,要在安德洛瑪克這個女人身上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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