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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秋末冬初,我們地、專兩大院的干部,扛著紅旗,高唱著“語錄歌”,步行70多華里,走進了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坐落在華縣蓮花寺北邊的渭河灘。原是渭南專署民政局辦的盲流人口農場。我們到了五七干校以后,實行軍隊建制,地委序列編為一連,專署序列編為二連。負責“改造”我們的分別是軍宣隊和工宣隊。 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實五七干校際上是一個農場,500來名干部,耕種著2000多畝河灘地。農村有啥這里就有啥,有牛有馬,有豬有羊,有架子車有大馬車,有犁有鏵有耙,有镢有鋤有锨,有豆腐作坊,有電動磨房,有果園有魚塘......給我們的感覺是,從此再回不了機關,要在這里改造到死。我們班的一位同志,有天晚上和我到大門外散步,他指著眼前黑魆魆的山巒悲涼地說:“伙計,我們的尸骨將來就要埋在這張家山下。” 五七干校的氣氛令人恐怖而窒息。滿院張貼著“抗拒改造死路一條”、“砸爛×××的狗頭”之類的大幅標語,血淋淋、陰森森。無論走過哪一排房子,都會聽到和“走資派”“拼刺刀”的口號聲和斥罵聲。尤其在地委統(tǒng)戰(zhàn)部老部長朗瑞亭同志被逼的自殺后的一個多星期里,軍、工宣隊要求連、排、班層層召開聲討會,書寫“自絕于黨死有余辜”、“憤怒聲討畏罪自殺的反革命分子朗瑞亭”等大標語和大字報,校園里殺氣騰騰,搞得人人自危,好像厄運隨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如同住進瘋人院,精神一天到晚繃得緊緊的,精神被折磨得難以忍受。 進五七干校的人被分為三等:一等人搞專案,二等人搞批判,三等人遭磨難。一等人多數是掌權派的紅人;二等人是連、排、班干部,是抓革命、促生產的組織者;三等人主要是“牛鬼蛇神”和派性斗爭的失敗者。這一部分人白天參加繁重的農業(yè)勞動,晚上接受批判教育。若是“牛鬼蛇神”,挨批挨斗;不是“牛鬼蛇神”,也要“洗手洗澡”——交代你在“文革”中的問題,人人過關,一個不漏。 我是介乎二等人和三等人之間的,當過半年領導生產的班長,經受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嚴峻考驗。下半年被調到校革委會政工組搞宣傳,整日價排練宣傳“九大”的文藝節(jié)目。所謂冬練三九,真叫人哭笑不得。不知是誰給好大喜功的軍宣隊隊長出的餿主意,已是初冬,早過了種麥節(jié)令,軍宣隊和工宣隊決定給渭河灘種小麥。這年秋天渭河發(fā)了洪水,南邊的灘地變成了可以行船的汪洋大海。直到陰歷的十月,地里尚留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潭。老天似乎也是勢利眼,種麥的這一天,烏云滾滾,北風呼呼,雪花飄飄,數百名男性五七戰(zhàn)士哆哆嗦嗦地集合在《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畫前表忠心。在高呼“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和“敬祝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之后,軍宣隊的權營長作了簡短的動員。他說,這次種麥子不是為了種麥子,而是對大家進行一次政治考驗:考驗你對毛主席、林副主席是不是有一顆忠心?考驗你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五七干校的改造以及對軍宣隊和工宣隊的態(tài)度!要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好漢!不要當狗熊烏龜王八蛋!權營長的動員,像是給每個人注射了一針興奮劑,連“黑幫”們也無一例外地爭相表現起來。絕大多數人脫掉了棉衣或者毛衣毛褲,極個別“忠”得連羞恥也不顧的人,居然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簡直是對“忠”的褻瀆!今天的年輕人,可能以為我在說些熱昏的胡話。他們根本想象不出在那瘋狂的年代會涌現出那么多瘋狂分子,會涌現出那么多現在看來是“腦子進水”的神經病患者!然而,那時確實如此! 這次種麥,哪里是種麥!簡直是在種罪孽!是在糟蹋農民的血汗!因為河灘地里還殘存著一個個水洼,有些地面還是稀泥,不能犁,不能耙,也不能用耬。我們兩人一組,扛50斤麥種兒,拿一個臉盆。走進河灘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慎,便會陷進稀泥中,到了種麥的地方,不但把手凍爛了,而且連舌頭也凍僵了。我和身高體壯的許壽年同志為一組。他背著麥種兒,我拿著臉盆兒,用牙齒咬開了捆口袋的繩子,嘴里只會說“倒、倒、倒”,把麥子倒在臉盆里,像潑水一般潑到地里。這次“冬練三九”,把身體瘦弱的李卜文、周丙辰等好幾個人凍得休克了,被抬回學校急救。許多人陷進泥沼,便用臉盆撐著向上活動,人上來了,臉盆陷進泥中,現在誰若有興趣去挖,肯定能挖出好多臉盆來。我自知身體難以支撐,只好“陽奉陰違”,下身穿條單褲,上身穿件單衫,而在單衫下邊,偷偷的穿了當年在陜西師院上學時,同窗好友茍良送給我的那件舊毛背心,因此才沒有被人抬回來。這次種麥,把8000多斤上好的小麥潑到了河灘,站在高處幾里外能望見黃拉拉的一片,不知喂飽了多少南飛雁。總之,第二年顆粒未收。真是罪過呀! 所謂“夏練三伏”,就是第二年的七月,清理主干渠的淤泥。這條渠道長一公里多,寬約四米,深三米有余。開始時,因為淤泥很厚,站在下面可以直接把泥拋到渠岸。越挖越深,即使身強力壯的大高個兒,使足了勁兒也難把一锨泥拋上去,只好倆人一組搞接力。頭頂烈日暴曬,腳下污泥散發(fā)出足以令人窒息的腥味。五七戰(zhàn)士一個個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體弱和年老的同志更是吃不消,每天都有幾個人暈倒在渠里。一個多星期,大家都變成了非洲人,黑瘦黑瘦的,比吃減肥藥更有效,個個都掉了幾斤膘。 離開五七干校,轉眼28年。然而,每當一個人靜靜地回憶或者與當年的校友討論干校生活時,總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時候,誰不想插翅飛出那個鬼地方。在數百人中,我還算比較幸運的,只改造了一年,便跳出了苦海。 政協渭南市臨渭區(qū)委員會 文史資料十五輯 民進臨渭區(qū)委員會(陰金榮編輯發(fā)布) 投稿請發(fā)電子郵箱wnqpl@163.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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