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憶舍弟

杜甫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首詩寫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地點在秦州，今甘肅天水。

這時的杜甫是一個難民。漫游吳越、放蕩齊趙的癲狂歲月已成遙遠的回憶。在長安漂了十三年，“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終一事無成，長安居大不易。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幾經(jīng)生死，好不容易做了個左拾遺的諫官，卻因房琯事件而被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期間杜甫目睹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無窮苦難，寫下了不朽史詩“兵車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別”等。戰(zhàn)火越燒越旺，小小的縣吏微祿無法養(yǎng)活自己，杜甫毅然決定向西走，去尋一條活路。于是，就來到了秦州。

但秦州并不是桃源，它是西部的邊塞，常受吐蕃的侵擾，也不安寧?！笆臄嗳诵小?，每當入夜時分，邊塞崗樓就吹響宵禁的鼓角，路上人蹤斷絕。這一個“斷”字用得好！不是突然的斷絕、中斷，而是含有藕斷絲連、欲斷還休之意。邊塞苦寒之地，路上行人本來就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終于隨著戍鼓聲響，一個人影也見不到，斷了。這個“斷”是“孤帆遠影碧空盡”，看著那一片孤帆漸漸變成一個點，直到消失不見，“唯見長江天際流”；視線斷了，心意卻綿綿無盡。這個“斷”亦如小昭離別張無忌，“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遠，終于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邊秋一雁聲”。一雁，孤雁也。古人以雁行比兄弟，孤雁哀鳴，聲聲念群，“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此情此景，不由地想到遠方的弟弟們，他們過得怎么樣呢？杜甫有四個弟弟，身邊一個，還有三個因烽火相隔，杳無音訊?！耙弧币灿小耙宦暋敝猓⒉皇菙?shù)字的“一”，而是“雁叫聲聲心欲碎”。北雁至秋分而南歸，而作者自離開長安后“漂泊西南天地間”，歸程渺不可期。此后的人生更是掙扎在回家的夢里和路上，“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但他最終也沒有回到家，死在回家的船上。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這一聯(lián)被古人譽為“妙絕千古”，實脫胎于江淹《別賦》：“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贝艘沟陌茁杜c故鄉(xiāng)同時也，而此地的明月竟不及故鄉(xiāng)之明亮。人生總是這樣，在故鄉(xiāng)時，會覺得異鄉(xiāng)的月亮圓；而在異鄉(xiāng)，反思念故鄉(xiāng)的月亮明。實則，月何曾有變化，變化的是人的心境。尤其在去國千里，蕭瑟邊關(guān)，秋雁哀鳴，兄弟離散之際，“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有弟皆分散”。兄弟分散乃人生的常態(tài)。我兄弟姊妹四人，就是分散在四個地方，但各自成家立業(yè)，音訊互通，這樣的“分散”是開枝散葉，繁衍昌盛，并無遺憾。我祖父兄弟六人也是“分散”各地，由于歷史原因，避難求生，雖顛沛流離，終“渡盡劫波兄弟在”。但杜甫兄弟的“分散”卻不同，因為“無家問死生”，“家”都沒有，連問一問生死都做不到。其實，“無家”并不一定真的是無家，而很可能是家里“無人”，家破人亡；這“無家”是《無家別》的“無家”：“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倍鸥o法直面這樣的可能，在潛意識里希望弟弟們在無休無止的兵連禍結(jié)中，能茍全性命，處處無家處處家。

“寄書長不達”。古人重信守諾，幫人送信一般是不會送不到的。柳毅傳書，何足道傳言，為了不相干的人傳遞信息，尚不惜奔赴千里?！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家書也可以送得到。“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口信也會傳到?，F(xiàn)在，杜甫寄出去的家書卻“長不達”，是什么原因呢？因為找不到收信人，收信人或者死了，或者逃難異鄉(xiāng)；也可能送信人途中就死了，或者被抓丁了。

“況乃未休兵”，這是一切苦難的總源頭。在無休無盡的戰(zhàn)爭中，受苦受難的又怎么會只有自己一家人呢？杜甫比別的詩人偉大之處就在這里，他總是能超越個人的情感，推己及人，心憂天下。張九齡有一首《望月懷遠》也很有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钡麑懴肭槿酥皇窍肭槿恕６鸥ο氲艿?，卻會同時想到天下人。他在自己住破茅屋時，想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甚至在兒子餓死時，想的是天下有比他更困難的人，“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边@種超越小我的大愛，武俠人物中，只有“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郭靖可以一比。令狐沖浪子之愛、張無忌優(yōu)柔之愛、楊過癡情之愛，均黯然失色。

梁啟超稱杜甫為“情圣”，確實，只有情圣才能成為“詩圣”，憂國憂民，情之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