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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我是個小學(xué)生。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晚上睡前最大的娛樂就是聽廣播。每晚兩集,一集半小時,一部評書300多集,一播就是小半年。從前日子慢,一天天聽過去,也就聽遍了《三俠五義》、《水滸》。”
“童年記憶里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飯,旁邊放著收音機,吱吱啦啦地播著評書。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一顆心就隨著評書故事情節(jié)起起伏伏?!?/span>
“有一年我坐車時小偷偷了我的MP3,我去追小偷,被小偷團伙打破頭,血流滿面,當(dāng)時我在用MP3聽的,就是單田芳講的《水滸》?!?/span>
“那時候中午放學(xué)都去父親單位的食堂排隊買飯,單位的大喇叭就開始放單田芳說的《太平天國》。一次說到了曾國藩投江,不知哪位廚師正在給我打飯,激動地說好,他死了天國就無對手了,當(dāng)即給我多盛了一勺紅燒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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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苦難中來
驚堂木一拍, 白紙扇一抖: “咱們言歸正傳!”
沙啞的煙嗓, 聲音是扁著出來的, 一點兒東北口音, 說起書來起承轉(zhuǎn)合,抑揚頓挫。 就像是用久了的粗棉布, 既觸感柔軟又能摸到它的紋路; 又像是燉在湯里的老豆腐, 既津津入味又韌而不松。
“龍生龍,蟲生蟲,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話說我們那一家子呀, 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父親、母親、叔叔、舅舅、大爺, 三親六故沒一個當(dāng)官的, 也沒那本事,都說書。 我生長在那個家庭,耳濡目染, 但是我對說書很厭煩, 人前出丑,呲牙咧嘴。 可是轉(zhuǎn)了八圈還是干了這個, 這是天意還是什么,解釋不清?!?/span>
分解了幾十年, 現(xiàn)在他出了本自傳《言歸正傳》, 準(zhǔn)備講講自己的故事。 故事從哪里講起呢? 偽滿洲國、民國,到新中國, 民間藝人顛沛流離,四海為家。
1934年12月17日, 單田芳出生在營口一個曲藝世家, 外祖父王福義, 是闖關(guān)東進(jìn)沈陽最早的竹板書老藝人; 母親王香桂, 是著名的西河大鼓演員,人稱“白丫頭”, 臨產(chǎn)的那天還在臺上說著《楊家將》, 單田芳差點就降生在書臺上; 父親單永魁是弦?guī)煟?/span> 大伯單永生和三叔單永槐, 分別是西河大鼓和評書演員。 從小他耳濡目染, 隨著父母到處奔波演出, 十三四歲就已經(jīng)能記住幾部長篇大書。
江湖藝人命薄, 說書也好,唱戲也好, 無非都是沒錢,糊不住口。 1953年,單田芳19歲。 他當(dāng)時感覺著, 說書跟要飯也沒啥區(qū)別。 他深知“三教九流”的苦, 便想考大學(xué),去當(dāng)醫(yī)生。 穿個白大褂,戴個聽診器, 往屋里一坐,多紳士啊, 起碼不受風(fēng)吹日曬。
后來他如愿以償, 考入了東北工學(xué)院和沈陽醫(yī)學(xué)院, 但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入獄了, 母親和父親離婚斷絕關(guān)系 ……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退了學(xué)拜李慶海為師, 從此開始了另一種人生。
為了能早日登臺, 他在家中勤學(xué)苦練, 每天就是對著鏡子說書。 1956年正月初一, 他第一次登臺, 那時候緊張極了。 看到臺下坐了那么多人, 不由得兩眼發(fā)花, 但他沒有退路, 只能背水一戰(zhàn), 他把醒木啪的一拍, 朗誦一首上場詩, 接著說起了《大明英烈》。 按照規(guī)定,每說30分鐘就休息一會兒, 但他因為沒有舞臺經(jīng)驗, 就連著一口氣說了倆小時。
雖是數(shù)九隆冬, 但他渾身上下都是汗, 越說越快,越說越起勁兒。 第一次登臺掙了四塊兩毛錢, 從這一天起, 單田芳真正走進(jìn)了評書的世界。 一天比一天講的好, 一天比一天觀眾多, 很快單田芳成了鞍山評書界的紅人。
1958年,曲藝團走上正軌, 單田芳也由準(zhǔn)演員變成了正式演員。 但命運總愛捉弄有才華的人, 66年文革爆發(fā), 平時有點出風(fēng)頭的他, 成為了眾矢之的。 紅衛(wèi)兵說他說評書是向往舊社會, 痛打單田芳,一腳踢掉他9顆牙, 后來他嘴都爛了,牙全部拔掉, 所以他說書時候都是假牙。 當(dāng)時的他憋屈窩火, 心想著家破人亡怎么辦? 嗓子從此變得啞了。 此后兩年多時間, 他的聽力嘈雜模糊, 幾乎什么都聽不清。 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放棄說書。
后來被下放農(nóng)村, 開始與土為伴的日子。 為了維持生活, 跟別人學(xué)了制作一種手工藝品, 叫“水泡花”, 拿個罐頭瓶泡著幾朵小花, 叫女兒到百貨商場門口去賣。 “我要是不說書了, 真不知道干什么去?!?/span> 再后來實在熬不住, 他便逃了, 像個逃犯, 四海為家,四處漂泊,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4年多。
1978年,單田芳平反。 當(dāng)時單田芳不太敢相信, “平反昭雪”的詞, 古書里常有,現(xiàn)如今居然真的存在。 十多年沒有說過書的單田芳, 重新站在舞臺上, 一字未說,已淚流滿面。 面對趕來把茶社擠得水泄不通的書迷, 他渾身顫抖。 那天,他鑲了牙, 嗓子動過手術(shù)的他, 說的是《隋唐演義》。 那一年,他45歲。
重新?lián)炱鹗聵I(yè)并不容易, 起初面對鏡頭和麥克, 他感覺十分不適。 后來注意到錄音棚有透明的大玻璃, 能看到外面的錄音員, 單田芳便把他們當(dāng)成觀眾, 看他們的反應(yīng), 隨時調(diào)整節(jié)奏和內(nèi)容, 效果非常不錯。
直到1994年,單田芳退休了, 可他并沒有放棄評書, 甚至錄的更勤了。 他一直保持 平均半年出一部作品的速度。 常常天還沒亮就起床看書, 看一遍閉上眼睛, 想想這故事怎么回事, 哪里是重點哪里該刪掉, 心里有數(shù),便開始錄。
2007年, 73歲的單田芳以《老店風(fēng)云》宣布收山。 慢慢地他開始淡出人們的視野, 過起了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他說自己從藝以來, 說了百十部評書, 有帝王將相、英雄豪杰、才子佳人, 唯獨還沒說過自己, 現(xiàn)在想讓觀眾聽一回“單田芳說單田芳”。 他說自己的自傳, 一是講出自己的所遭所遇, 告訴人們幸福來之不易, 二是要說“君子無德怨自修”, 不要怨天尤人。 那年,他76歲。
經(jīng)歷過人生的起起落落, 早已看透了人間百態(tài), 若說人生有遺憾,恐怕只有一人, 那就只有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全桂。 “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結(jié)婚也是湊合。 我接受她,一句話,就是為了報恩?!?/span>
兩人的開始并不浪漫, 當(dāng)時父親入獄,母親改嫁, 19歲的單田芳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 這時,一個年輕女子出現(xiàn)了, 這個姑娘年長8歲,正是王全桂。 1954年10月,兩人結(jié)婚, 家中生活全靠妻子演出的收入維持。 乃至后來的歲月, 也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 患難與共,相濡以沫,從未改變。 在他下放那幾年, 妻子每天都騎著自行車 穿梭在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 給他最大的幫助和安慰。 1992年,正當(dāng)他事業(yè)如日中天時, 妻子卻因病離開了人世, 成為單田芳此生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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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著人生,講著英雄
“先生一生寧折不彎, 絕不愿意讓人看一個病弱之身, 說出一句英雄遲暮”
2014年的一天, 單田芳和往常一樣早早起來讀書靜思, 卻一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他被診斷為腦血栓, 并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失語癥狀。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滋味,完了…”
后來在恢復(fù)訓(xùn)練里, 單田芳重新開始說話, 從說“一二三”開始, 一段5分鐘的說書, 對他來說都很困難。
但老爺子也是倔強的, “我搞了一輩子評書, 我熱愛這門藝術(shù), 也關(guān)心評書的命運?!?/span> 只要身體還行, 即使坐著輪椅, 被幾個人攙上講臺, 也要講一講評書的從古至今。
直至生命的最后幾年, 他還是被一生追求的評書事業(yè)縈繞, 看書、背書、指導(dǎo)后輩, 回老家教授中小學(xué)生上評書課, 沒有任何學(xué)費,也沒有任何利益, 只是不想讓這份藝術(shù),后繼無人。
今年六月他因肺部感染住院, 卻還惦記著出院后要繼續(xù)錄書, 為了錄制評書作品還會通宵備課, 直到去世前,還在看《三國》。
眾人想象中的單田芳, 應(yīng)該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模樣, 但其實這位老人家時髦的很。 他用微博,會網(wǎng)購,還看韓劇。 最喜歡的明星是邁克爾·杰克遜, 他非常喜歡紅色,認(rèn)為紅色很時尚。
他愛養(yǎng)熱帶魚, 雖然養(yǎng)不好, 但看看魚,瞅瞅水草, 心里就非常平靜。
平時會特別注意國內(nèi)外的新聞, 因為這對他的評論很有益處。 “了解最新的時事, 隨時都可以把一些最新的東西加進(jìn)去。 這樣,我雖然說的是老書, 但是老瓶裝的是新酒。 觀眾聽著不覺得陳舊,就有生命力。”
他覺得舊時候的江湖藝人太欠缺文化, 自己不能這樣, 便到東北大學(xué)函授學(xué)習(xí)歷史。 “你說到一個詞句典故, 要知道它的出處才行, 必須講出所以然, 這就需要去歷史里鉆研?!?/span>
他說過那么多英雄, 從《三國》《隋唐》《大明英烈》, 一直說到紅色經(jīng)典。 書里有這么多英雄, 生活中真正的英雄是什么樣? “這一輩子下來, 我崇拜的是見義勇為拔刀相助, 扶困濟危雪中送炭, 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 你就是英雄。” 他把書里的故事講給千家萬戶, 把英雄的模樣描繪給蕓蕓眾生, 正義、勇敢、熱血、向上。
什么可以稱之為英雄? 快樂沃克君認(rèn)為單老就是一個英雄。 大概是, 雖人已不在江湖多年, 但江湖仍有他的傳說, 青草漫漫,經(jīng)久不衰。 ![]()
醒木猶在,傳奇已逝
他獨特的嗓音陪伴了 從“30后”到“90后”的幾代聽眾, 據(jù)說現(xiàn)在每天還有1億多人在聽他說評書。 他是一位“永遠(yuǎn)的說書人”
以前有一句話是, 有井水人家處,便有人唱柳詞, 當(dāng)下可以說, 有中國人的地方, 就能聽到單田芳的書。
從古至今可能沒有一個說書人, 能有這么多聽眾, 能有這份成就, 是單田芳的能耐, 也是單田芳的驕傲。
“那時候太缺娛樂了,老百姓特需要, 我現(xiàn)在都納悶就一個評書, 一個人在那兒白話, 怎么能上萬人都去聽? 怎么可能的事呢? 而且那些人都雷打不動,特別熱烈。 現(xiàn)在只能作歷史和回憶了, 再不可能出現(xiàn)那種現(xiàn)象了?!?/span>
自2007年單田芳宣布收山后, 外界采訪他聊到最多的話題就是 如何看待評書藝術(shù)的沒落。 他說:“同行一盤散沙,很少交流”; “評書后繼無人,實在愁人。 很少有年輕人想要來學(xué)講評書, 更多的是想當(dāng)明星。”
現(xiàn)在,我們擁有的娛樂樣態(tài)越來越豐富。 追部電視劇2倍速都嫌慢, 超過3分鐘的短視頻就沒人愿意看, 又還有多少人愿意聽完300集的評書呢? 然而誰也擋不住時代的篩選。
從《隋唐演義》到《童林傳》, 從《鐵道游擊隊》到《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 只要是故事,他用單式評書一說出來, 幾乎都是這樣的感受—— 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扣人心弦。 單老深刻詮釋了“說書人的魂魄”, 用自己真性情里的喜怒哀樂, 去演繹著書里的精彩紛呈。
他的評書, 不管是《白眉大俠》, 還是《亂世梟雄》, 都不是那種表演式的。 沒有一驚一乍的夸張痕跡, 而是拉呱式的講述, 通過調(diào)動觀眾的想象力, 讓觀眾進(jìn)入評書講述的故事和情境, 這是說書最該有的狀態(tài)。 人們熟悉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span>
現(xiàn)在那個說著“嘗盡人間酸甜苦辣, 評說歷史風(fēng)云變幻”, 每段評書結(jié)束都會帶一句 “預(yù)知后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的老爺子走了, 傳奇終結(jié)于2018年9月11日, 他沒有傳人。
瓦崗寨可能還會出現(xiàn), 但可能是在游戲里; 三俠五義也許還會被重新演繹, 但肯定不是對忠孝節(jié)義的詮釋。 老單的評書,就此將成為歷史。 上帝帶走了他, 而他也許會帶走一個時代。
快樂沃克君不禁感嘆, 張口刀光劍影,拂袖俠骨錚錚; 縱有評書千萬章,人間再無單田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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