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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是契訶夫的名篇,篇幅不長。 這篇文章講述了身材魁梧卻怯弱和善,思想豐富、飽讀文章卻一度懷著明哲保身的犬儒態(tài)度平靜度日的小城醫(yī)生拉金,在精神病院“第六病室”遇見了同他一樣終日思考卻比他言行激烈得多、自以為受到迫害以致被當成精神病人投入監(jiān)獄般的病室的青年格羅莫夫并與之交談后,生活發(fā)生改變的一系列事件;最終,拉金醫(yī)生的思想被點燃,他試著擺脫他已經(jīng)意識到的和與格羅莫夫談話后逐漸意識到的令他憎惡的現(xiàn)實,卻與格羅莫夫一樣被人投入精神病院,很快就死去。拉金醫(yī)生的思想被點燃之后,生命卻熄滅了。 《第六病室》全篇除了醫(yī)生和病人格羅莫夫,其他幾乎所有角色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區(qū)分在于有的是體面的、聰明的、鉆營的行尸走肉,有的是卑微的、愚昧的、腐朽的行尸走肉,也有的在二者之間。實際上,在遇到格羅莫夫之前,拉金醫(yī)生過的也是行尸走肉的生活,他所喜愛的知識、智慧,不過是他用來把玩的玩物,是他在說服自己安于行尸走肉生活之時的、用于滿足追求高尚這個“愿望”的虛榮心并從中獲得快感的自我安慰。知識啟發(fā)了追求真實、真理、意義的萌芽,萌芽本身又刺激著對知識的追求;只是現(xiàn)實讓拉金醫(yī)生妥協(xié)了,知識和思想也變成了犬儒的養(yǎng)料。然而,這份追求畢竟是真實的;醫(yī)生只能說服自己表面的意志,潛意識里這份追求從未斷絕,只是被自我所壓制,其必轉(zhuǎn)變成迷茫以及無法排解的抑郁?,F(xiàn)實里,也許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淡淡的痛苦可以消失,但小說中醫(yī)生遇到了格羅莫夫,重新讓追求真實和意義的萌芽復蘇,也使他被推到了悲慘的、為正常人們所排斥的懸崖邊,并且未能逃離。 拉金醫(yī)生曾有一個他自以為跟自己相似的、可以互相談話的朋友,也曾相處的很愉快;但跟格羅莫夫的相遇讓他逐漸對這個朋友心生反感。如同反感周圍所有陳腐的一切一樣,厭惡他終日說著無意義的話,做著無意義的事,愚蠢而不自知,可笑而自以為是,甚至以之為傲。過多的忍耐卻無法等來朋友的轉(zhuǎn)變,當然,拉金醫(yī)生也意識到他的朋友已經(jīng)不可能轉(zhuǎn)變,因此最后他以粗暴的批評結束了這段“友誼”。在這段所謂“友誼”中還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他的朋友借了他不少錢卻沒有一點想還的意思,而二人出外旅游——友情破裂的導火索——甚至都是拉金醫(yī)生付的款;做完這一切,拉金醫(yī)生幾乎破產(chǎn),連日常的生活都已維持不了。因此,除了在精神上已經(jīng)受人非議之外,連物質(zhì)上他也徹底失去了被普通人視為普通人的資本,而這還是“朋友”所加速導致的。 故事最后,他受到朋友、同事的欺騙,進了“第六病室”而不得出,被視作精神病人與格羅莫夫關在同處;原本受他領導的看門人,也在他想要離開時對他動了拳腳,這也表示他已經(jīng)徹底被視為精神病人,在稍微嘗試著自我肯定、自我實現(xiàn)之時,被普通人們、被行尸走肉們,奪走了與生命同等重量的自由。 拉金醫(yī)生的悲哀在于,他是行尸走肉們和具有自我、想要實現(xiàn)自我的格羅莫夫們的中間者,是雖然身處地獄但見識過天堂并渴望進入天堂者。如果他從一開始就一直是行尸走肉中的一員,他將一輩子這么過活,不會心生他想;如果他一開始就強烈地追求自我而意志堅定,他很可能跟格羅莫夫一樣遭到非議和迫害,雖然受到的痛苦未必比小說中的處境輕,卻至少有格羅莫夫為伴。既讓他活在地獄又讓他見識天堂是殘酷的;他的痛苦一部分來自外界,更大一部分來自自己。他既不得不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又受不了內(nèi)心的煎熬;最終他選擇平復煎熬,代價就是生命。 但是選擇平復煎熬,姑且不論行尸走肉們的迫害,他就能從地獄到天堂了嗎?天堂愿意給他這樣一個地獄來客放行嗎?小說給的答案是不。雖然拉金醫(yī)生親近、敬愛、欽佩格羅莫夫,將他引為知己,但格羅莫夫并沒將其視為與自己平等,而始終蔑視他。拉金清楚的,格羅莫夫也清楚。格羅莫夫更清楚拉金是個懦夫,清楚他不敢真的反抗行尸走肉的生活。當拉金還是“體面”人的時候,他尚且可以倚仗自己的地位和積蓄,“傷春悲秋”“無病呻吟”“自命清高”;當他失勢,錢財用盡、受同僚排擠而失去經(jīng)濟來源,他便沒了底氣,他便開始在乎那些被他原來所鄙棄的東西。文中有這樣一些細節(jié):當拉金醫(yī)生被騙入病室被要求換上病號服時,他開始擔心他穿這樣的衣服將被怎樣地取笑,尤其是要見到格羅莫夫時;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無法逃離反而在逃脫失敗并遭看門人一頓毒打之后,他失去了精神,憂心忡忡悲苦不能自控,與格羅莫夫都不再交談——以前他會特意來病房里找格羅莫夫談話,如今朝夕相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格羅莫夫?qū)λ睦涑盁嶂S。他就像沼澤里的草,看到松柏迎勁風而不動,對周圍的花草不屑,渴望與松柏同立;一旦與松柏立于同處,立刻懷念陰暗潮濕的腐殖之地。格羅莫夫從一開始就看透了拉金醫(yī)生這一特質(zhì),拉金醫(yī)生本人也對此心知肚明;他沒有反駁,甚至欣喜: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看清他本質(zhì)的有思想的深刻的人,這種人是多么難得。這是拉金醫(yī)生更大的悲哀、悲哀的根源:他不敢真正地反抗。他雖身材粗壯卻手無縛雞之力,滿腹牢騷、似有動作卻只是小打小鬧,一旦面臨真正的險境便“老實”下來。 魯迅說這些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更多人而言,大概卻是“哀其不幸,哀其不爭”。拉金醫(yī)生生長的環(huán)境孕育了他的性格,他看到了他所要追求的光,卻沒有足夠的力量使他的腳步邁的夠遠;他的軟弱要為此而負責,這是無疑的。然而,周圍張牙舞爪的行尸走肉們,在很多層面都應承擔更大的責任。拉金是反抗過的,但是他失敗了;最直接的就是他被看門人攔住進而被狠揍了一頓??梢栽O想,即使他成功逃離病室,外面的世界還會有無數(shù)的看門人,他將舉步維艱。他沒有格羅莫夫的意志,這令人惋惜。我們可以反駁道,遇見格羅莫夫之前他反抗失敗而退縮,無所指責,但遇見格羅莫夫之后他依然怯懦,邁出一小步就在恐嚇中打退堂鼓,這如何怪罪別人?是的,面對這樣的反駁我無法辯解,但我們無法要求所有人都如此堅定,即使是受到激勵之后。 時代已經(jīng)不迫害拉金醫(yī)生和格羅莫夫,至少從法律上看如此;但可以斷言,還存在著被排擠的拉金醫(yī)生和格羅莫夫們。拉金醫(yī)生們的境遇,抽象上看,更是某種制度和思想下必然的結果,區(qū)別只在于當時更露骨、更殘酷,范圍更大、受害者更多;現(xiàn)在更隱蔽、更溫和。至于范圍是否縮小、受害者是否減少,仍可存疑。也許拉金醫(yī)生們少了,天堂的住民多了,但無知覺的人們?nèi)杂性S多,甚至他們愈加意識不到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某種泥潭;換句話說,今天意識到自己處境的“拉金醫(yī)生”們似乎越來越少,平凡的人們在各種事物的包圍下,有一部分已經(jīng)被生活吞沒而無知無覺。 在時代之上,或許更應該看到這樣一個永遠捆綁著世界的鎖鏈:即使再新潮,再先進的事物和思想,一旦沉淀,就可能,或者說必然生產(chǎn)出一批行尸走肉。隨著他們的更加善于偽裝和“文明”,他們傷害別人的爪牙也許被一點點拔除,但他們的產(chǎn)生幾乎無可避免。 當然,“過猶不及”,莫要自作清高作成假清高;只是時時應自省,我們每個人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拉金醫(yī)生,更關鍵的是,排擠、迫害我們的行尸走肉們,很可能就是我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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