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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二胡曲,作者署名:阿炳。 阿炳,是無錫人對華彥鈞的口頭稱呼。他家是道士,因為自小起跟著父親做道場,其間接觸了豐富的道教音樂。阿炳這個“謚號”,大約來自他為人家做紅、白事較多,與人來往頻繁,叫得簡單、親切;也許因其貧寒,被當(dāng)作阿貓阿狗稱呼也說不定。舊時,搞藝術(shù)的完全不能與今天搞藝術(shù)的相提并論,管你造詣多深,不但窮得像鬼,并且屬于玩物喪志一脈,享受不到人格尊嚴(yán)。一九五零年暑假,由當(dāng)時的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生楊蔭瀏在民間采風(fēng)活動中予以發(fā)掘,并且做了錄音:三首琵琶曲、三首二胡曲?!抖吃隆芳词瞧渲械囊皇?。 原版《二泉映月》已經(jīng)聽不到了,那是阿炳自己演奏的。我必須向世人聲明,那份爐火純青的功力不是如今的人能夠達(dá)到的。原曲演奏時,用的是老弦與二弦相配,今人都是二弦與子弦相配。本人是門外漢,不大懂得之間的奧妙。據(jù)楊蔭瀏說,以老弦與二弦配合使用,音色、音準(zhǔn)極難控制;阿炳的說法另成一理,說是它不容易斷,可以多用一些時日。 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聽過無數(shù)遍:凄涼、深沉、樸素、大方、沒有絲毫賣弄,在運弓、控弦上表現(xiàn)得張力無窮,游刃有余,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進(jìn)去的!所以聆聽的過程到底是欣賞還是與演奏者共命運,很難區(qū)分?!抖吃隆愤@首二胡曲,總的基調(diào)十分蒼涼,阿炳演奏得來遒勁、老到。當(dāng)楊蔭瀏遇到阿炳時,他已經(jīng)完全瞎了,還“毫無道理地戴著一副墨鏡”。我覺得,阿炳是用這個“道具”維護(hù)著自己最后的一份尊嚴(yán)吧。這位民間奇人,在生命歷程里,算是最后“火”了一把,也為祖國的藝術(shù)寶庫增添了或者叫留下了一份難以磨滅的遺產(chǎn),我們于聆聽美妙的音樂的時刻,能夠感嘆著偉大祖國江山如此多嬌,全賴阿炳所賜。 阿炳拉的《二泉映月》,盡管是面對著天下第二泉,聽起來卻非常憂傷。盡管這么美好的景色,人們也都予以贊嘆;可是他自己那么貧窮、那么卑微,而且自己的命運不由自己掌控,所以他的琴聲聽起來是憂郁的。他熱愛生活,卻又命運不濟(jì);他多才多藝,而且心地善良——琴聲流淌出來的不是歡愉,而是面對老天的無奈。在音域轉(zhuǎn)換的當(dāng)兒,低音的“多”,他使用了一個頓音(我寫東西從無資料在手邊,很想引用兩個小節(jié),不知怎么寫),它一出現(xiàn),人聽到這兒,心馬上就往下一沉。在如泣如訴的樂句里頭,低沉回環(huán)的旋律后面,聽眾只能窺見景色與人物命運的巨大反差。月光照著蕩漾的泉眼,二者是那樣相互輝映;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境遇卻因人而異。聽他的樂曲就像是聽他敘述自己悲慘的遭遇,他是通過自己的音樂講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呢——人們感到的只有同情、悲憤!聽!周遭的事物那么美好,然而自己卻是那么多的不幸;他有多少的委屈,怎么如此地悲愴?阿炳的二胡,已經(jīng)不是一件樂器,簡直是對舊社會憤怒控訴的武器。 楊蔭瀏滿載而歸,相約次年的暑假再來相會。阿炳看見終于有人賞識自己的藝術(shù),非常高興地答應(yīng)了。臨別之時,與相會之時一樣,他們各自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演奏了《梅花三弄》,他們各自在曲中加了花,耍了彩,各自鼓動著對方的興致,盡歡而別,等待著來年的約會。這種即興變化的本事,也只有造詣極高的民間藝人具備。誰知道這竟然是最后的絕響;當(dāng)楊蔭瀏再來的時候,阿炳已經(jīng)撒手人寰。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阿炳的部分作品得以保存下來,灌制成唱片。而阿炳隨身帶走了多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財寶?及身而絕!楊蔭瀏認(rèn)為,這是阿炳的自度曲。阿炳不承認(rèn),說了幾個名目,其中說了一個《寒春風(fēng)曲》;楊先生認(rèn)為阿炳過于自卑,不敢相信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逗猴L(fēng)曲》是一首古曲,我倒是有幸聽過一次(是臺灣的一位音樂愛好者演奏),主要樂段與《二泉映月》吻合,旋律也一致。阿炳是老實的,不肯掠前人之美;音樂素材其來有自,但是相似之處只有四五成,其他部分則是阿炳所作的附麗,給原曲增添繁復(fù)的華彩。他把自己對音樂的理解與再創(chuàng)作擱在一邊,把自己對生活的感悟激發(fā)的創(chuàng)作部分無償?shù)亟唤o了古人,他就是不肯說出自己的貢獻(xiàn)。這與當(dāng)下剽竊成風(fēng)的藝德判然成趣。 因為阿炳的這首二胡曲,我對道教音樂產(chǎn)生了極為濃厚的興趣。一九六零年,學(xué)校對面的一家人家做道場,三位道士吹的、拉的、敲的(敲磬并且時不時換著敲鈴),變換了好多的曲目啊;我就傻乎乎地駐足聽了三個多小時。這豈僅是那位被追薦、已然作古的,連我的魂也都被這番音樂牽動了呢。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中華音樂藝術(shù)的文化,的確多藏于道家,那里有音樂的寶庫。云南麗江納西古樂,既是漢族音樂的遺蛻,也是道教音樂的留存。聽說傳人也不多了,很讓人揪心的事。 今天我們聽到的《二泉映月》,估計來自作曲家兼二胡演奏家張銳先生(在印象里,他好像是某一個或者幾個歌劇的曲作者)。第一次聽到,說不出是何感想;他拉得那么流暢,那么優(yōu)美,只有對美好景色舒緩的贊頌,完全改變了原作者的味道;阿炳的原曲的意境聽來讓人感受到的是已經(jīng)由秋入冬,張銳先生的二度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是春天的故事了。開始不知道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后來還是接受了。因為,換了人間,如果阿炳能夠活到今天,他也會很歡快地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 這首二胡曲,可以讓我百聽不厭。今夕復(fù)何夕,人們有理由過得更加和諧。只不過對我們這些接觸過兩種不同味道的聽眾,會產(chǎn)生別樣的感慨:如果要讓人們記住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讓兩種版本一起流傳也許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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