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過得很完整，我以自己的方式活著。在過去的60年里，日本橫濱有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有一位老婦常年臉上涂滿白粉、畫著厚重眼影和濃艷口紅、穿著白色蕾絲連衣裙如幽靈般游蕩在繁華的街頭。她叫橫濱瑪麗，是站街60年的妓女。

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她要往哪里去，她就一直靜靜地佇立在繁華的街頭，默默地注視著遠(yuǎn)方，眼里有隱隱的期盼，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直到日本著名導(dǎo)演中村高寬跟拍她十年，制作的紀(jì)錄片《橫濱瑪麗》才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原來橫濱瑪麗厚厚的面具底下是一個悲愴的過往。

誰也不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做一個妓女?，旣惖拿\改變，是從1945年開始。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島國滿目蒼夷，民不聊生。很多人一夜之間失去了工作，包括24歲的瑪麗。

為了活著，拖著一個空蕩蕩的行李箱，瑪麗獨自到橫濱討生活。

在那里，一則廣告攫住了瑪麗的目光，她的生命軌跡從此拐彎。做新女性——涉外俱樂部招聘女性事務(wù)員，包吃住服裝，高收入，限18至25歲女性。當(dāng)時的日本，連男人都找不到工作，更何況是女人。一看見有招工的廣告，失業(yè)者們一擁而上。三個月內(nèi)，各地應(yīng)聘的女性達(dá)到六萬人?，旣惥褪瞧渲幸粋€。

她并不知道這則廣告要她做的真正工作是什么。政府背景，在全國報刊上的公開廣告，使她信任不疑。但其實發(fā)放這則廣告的，是日本政府東京警視廳參加設(shè)立的RAA協(xié)會（特殊慰安設(shè)施協(xié)會）。政府決定用一部分女性的肉體，來換取絕大部分婦女的安全。

當(dāng)瑪麗清醒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沒日沒夜，美國兵嚼著口香糖在外面排隊等候，女人們在屋子里形同牲畜，慘遭蹂躪。

“最高的一天接客55人，這些屬于人的感覺，再也沒有了?！彼齻冇萌怏w和眼淚，替自己的國家還債。

被解救出來已經(jīng)是一年后。1946年，占領(lǐng)軍司令部以“公然賣淫是對民主理想的背叛”為由，要求日本政府關(guān)閉各處慰安所。

于是，慰安婦們帶著滿身的瘡痍，在沒有任何補償?shù)那闆r下被趕到了街上，猶如被任意撇掉的垃圾。

身無分文，技巧全無，一無所有的她們只能繼續(xù)從事色情行業(yè)。她們站在美軍經(jīng)過的街道兩側(cè)，嘴上抹著廉價鮮艷的口紅，穿著性感的裙子，擺出各種妖嬈的動作。

她們被賦予了新的名稱“潘潘”，其中就包括瑪麗。但瑪麗和其他的“潘潘”相比，又是那么特別。她面容姣好，會畫畫，會彈琴，會講流利的英語，她從不搔首弄姿，走路總是抬著頭，穿著復(fù)古的裙裝，打扮得像貴族小姐。

多數(shù)時候，她只做軍官的生意，在那個人人匆忙為生計而活的年代，她在當(dāng)時的風(fēng)塵花町名噪一時。

可1951年，一批美軍離開后，瑪麗的裝扮變了。她給自己清秀臉上用粉刷的煞白，眼睛用濃濃的眼影所包裹，嘴巴常年是鮮艷的朱紅色?？鋸埞眵鹊膴y容和精致典雅的禮服散發(fā)著驕傲與落魄、孤獨和決絕。

那時的她正值30年華，風(fēng)韻猶存，依舊吸引不少客人光顧。但歲月不饒人，再美好的容顏也會在歲月的蹉跎中逝去，50歲時，瑪麗已經(jīng)招攬不到一個客人，60歲的她甚至被請去警察局22次。

原因是年老色衰加上濃艷裝扮的她有礙城市形象。但當(dāng)其他潘潘已經(jīng)另謀出路的時候，她依然故我。她說：如果說我是一個妓女，那么我永遠(yuǎn)是一個妓女。作為一個妓女的本分，我會一直做下去。

點擊看大圖

還沒進(jìn)到門口，她就聽見顧客對老板娘的大聲抱怨：我說田義桑啊，如果那個賤女人還來這里做頭發(fā)，我們就不來了。美容院主人剛好回頭，瞥見了門口的瑪麗，滿懷歉意：“真不好意思啊，今后，您不能來了?！爆旣惡芷届o地鞠了個躬，有些失望地說：“真的不可以了嗎？”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她沉思了一會兒，遺憾地說：“是這樣啊，那好吧”，然后默默離開了。

那轉(zhuǎn)身的背影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下顯得格外蕭瑟。幸好，這世界并不都是薄幸的人，總有一些人用小小的舉動就足夠溫暖。

在外面流浪一天后，瑪麗就回到一家大廈的過道里，她已經(jīng)沒有家了。她唯一的資產(chǎn)就是一把破椅子，上面用中文寫著：我愛你。這是一個商務(wù)老板送給他的。

她喜歡去咖啡店，客人抱怨瑪麗用過的杯子可能會被自己喝到。

店主不忍心趕瑪麗走，就專門瑪麗買了一個特別的杯子。此時的瑪麗會格外地高興，傲嬌地說：用我的杯子給我裝一杯咖啡。

滄桑的眼底盡是笑意，那是她人生不多的高興時刻。就這樣，在別人嫌棄的目光和少部分人的溫暖下到了1991年，70歲的瑪麗遇見了元次郎。

他是同性戀者，是異裝皇后，也是歌手。年輕的時候，他的母親和瑪麗一樣是妓女，而他卻因為覺得丟臉而侮辱母親，大罵母親是妓女。

當(dāng)母親逝世后，他才幡然醒悟，后悔莫及，當(dāng)他看到年邁的瑪麗時，愧疚轉(zhuǎn)化成了一個兒子對母親深沉的愛。

他開始像兒子一樣關(guān)照瑪麗，他和瑪麗之間的感情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羈絆，他們每周都會一起吃一次飯，聊聊天、談?wù)勑摹卫傻拿看窝莩龆加幸粋€專屬瑪麗的位置。

在這涼薄的世界，他們成了彼此最深的依靠。然而，1995年，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過后，瑪麗消失了。

在離開的前一晚，她給元次郎寫了一封信：如果再給我三十年，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老太太。我還有很多很多夢想……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從事了半個世紀(jì)妓女工作的她，那個每天雷打不動出現(xiàn)在街頭的她突然沒了蹤跡。人們開始討論她，開始尋找她，少了她的橫濱，似乎多了幾分寒意。

直到幾年后，元次郎得了癌癥，當(dāng)他在醫(yī)院等待死亡來臨時，他接到一封來信，信里寫著：我想回橫濱了……署名的正是瑪麗。

原來，瑪麗回到了鄉(xiāng)下，元次郎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她的家鄉(xiāng)。在敬老院里，元次郎站在臺上緩緩唱著10年前瑪麗第一次看他演唱時的那首《I Did it my way》。

此時瑪麗坐在臺下一臉祥和地聆聽著，頻頻點頭回應(yīng)，如今的她褪去了往日的濃妝，只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

曲終人散，她緊緊地握著元次郎的雙手，就像闊別已久的老朋友。

后來，元次郎問瑪麗：“你有過愛人嗎？”“有啊，一個美國軍官。這是我三十年留在橫濱的原因。”瑪麗笑著回答。那個美國軍官還送她一枚翡翠戒指，當(dāng)他要回到自己的國家時，瑪麗和他在碼頭擁吻告別。郵輪起航，瑪麗跟著郵輪跑，郵輪已經(jīng)走遠(yuǎn)，瑪麗開始站在那里唱歌。

從那以后，瑪麗就留在了橫濱的大街上，因為美國軍官說會回來找她。她每天把自己弄得濃妝艷抹，每天都徘徊在兩人相識的街頭，她希望那個美國軍官能夠回來找她，能夠第一眼認(rèn)出他。

遺憾的是，在機場，永遠(yuǎn)等不來一艘船。其實妓女有心，只是將軍不信。漫漫歲月，瑪麗就抱著這微弱的信念度過余生。

消息一出，震驚了整個橫濱，人們開始為自己的歧視感到后悔，為自己不明真相就淺薄批判瑪麗感到羞愧。更多的人是對瑪麗滿滿的惋惜。點擊看大圖

2004年，元次郎去世，2005年，瑪麗也辭世。臨死前，她面帶微笑，仿佛從未受傷過。她的逝去并沒有引起多大轟動，畢竟風(fēng)花雪月的文人不會把這樣的女人編進(jìn)苦情奇情艷情的故事，她最多只能算時代的毛邊兒。

但了解過她的過往還是會被深深折服。戰(zhàn)爭帶給每個人的都是無盡的傷痛，半點不由人。她只是時代棄兒的一個剪影，卻堅守著一個妓女的尊嚴(yán)。她是一個佩戴在城市上的幽靈勛章，她在人間修行，打破身份的藩籬與道德的枷鎖，她是如此干凈、堅強。

或許她的自白就是一生最好的總結(jié)：我愛過笑過哭過，滿足過失落過，我毫不羞愧，我用自己的方式活著。我有過后悔，但很少。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并沒有免除什么。是的，有過那么幾次，我遇上了難題?？晌彝滔滤鼈?，昂首而立。明天我將離開世界，與你們一一告別。這些年我過得很完整，我用自己的方式活著。點擊看大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