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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清文選--鄭振鐸

 高山仙人掌 2016-09-23
以民命力重,不當(dāng)計利。立法當(dāng)以中國為先,不當(dāng)擾夷。坐客亦不以余言為然。迄乎鈔法行而錢法大壞,洋煙禁而邊釁大開,孰非變法者作之俑乎?
余深慨夫變法者之言利,舊章雖存,不能驟復(fù)。國用民生,日受其害而靡所底也。故自附于倦翁之諍友,為之書后以正之。

010-020贈孫秋士序·梅曾亮

為名公子貴介弟,而無官于朝,無跡于場屋,斗室中課六七童子十余年,主者不易姓。往來不過一二士。詩一卷,紙墨暗昧,讀者卷舌滯口,而不可舍去。敝衣冠獨行市中,斷爛古書外,不市他物。居近正陽門,不二三里,目不見朝報一字,不知何者為今日時事,達官要人。蓋古之山林枯槁之士,無過于孫先生者。而今于京師中遇之,亦異矣!
韓昌黎言居京師八九年,不知當(dāng)時何能自處。夫士至京師不可居,困矣。然困有至非京師無居,如先生者,為愈奇耳。吾觀東方曼倩及揚子云,皆非嗜祿利者。其居長安中,甚落拓矣。亦卒不舍去。豈古今人之遇或同與?二子在當(dāng)時,雖其遭遇若此,后之好事者,或傳其書,寫放其兒,忻慕笑忭而欲從游。則以吾所言如先生其人者,后人好事者見之,有不欲傳其書,寫放其兒,而欲從之游者乎?有不忻慕笑忭而忘其為落拓于當(dāng)世者乎?
太史公班固書,屢言長安諸公貴人,皆不出其名氏,以其人日異月新,不勝識也。然則有名氏如二子者,落拓亦何負于人哉!曾亮交先生十余年。今先生年六十矣,乃述其行之似古人者以為贈。以見壽莫壽于使后世知我為古人也。

010-021戶部郎中湯君墓志銘·梅曾亮

君姓湯氏,諱鵬,字海秋,湖南益陽人。父義{山立},妣某恭人。道光三年,君年甫二十,成進士。所為制藝,列書肆中,士子模擬,相接得科第。而君是時已專力為詩歌。自上古歌謠至《三百篇》《離騷》漢魏六朝唐無不形規(guī)而神絜之。未幾,成詩集三千首。其始官禮部主事。既兼軍機章京。旋補戶部主事。轉(zhuǎn)貴州司員外郎,擢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
年始三十余,意氣蹈厲,謂天下事無不可為者。其議論所許可,惟李文饒張?zhí)垒?。徒為詞章士無當(dāng)也,于是勇言事。未逾月,三上章。最后以宗室尚書叱辱滿司官非國體,言過當(dāng),且在已奉旨處分后,罷御史,回戶部員外郎。轉(zhuǎn)四川司郎中。
是時英夷擾海疆,求通市。君已黜不得言事,猶條上奏書,轉(zhuǎn)奏夷務(wù)善后者三十事。雖報聞而后,美利堅求改關(guān)市約,有奏中不可許者數(shù)事。人以是服其精,非疏闊大略者也。
君既負才氣,久居曹司,以為事無論利鈍成敗。有所為,當(dāng)震衤暴人耳目,拘拘焉成易就之功,弗貴也。既不得施事,則將著之言。吾書出而人以為古嘗有是言,雖工弗貴也。于是為《浮邱子》一書,立一意為干,一干而分數(shù)支,支之中又有支焉,則支復(fù)為干,支干相演以遞于無窮。大抵言軍國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偽,開張形勢,尋躡要眇,一篇數(shù)千言者九十余篇,最四十余萬言。每遇人輒曰:能過我一閱《浮邱子》乎?其自喜如此。
姚石甫以臺灣道創(chuàng)英夷,受誣訴。事白出獄,君大喜,觴客于萬柳堂,為石甫賀。余于是始識君,得讀《浮邱子》者。君嘗為會試同考官,門下士多至九列,譽君者不患無其人。顧欲得余言為可否。于是嘆世徒畏君之才而豪,不知其不自足者,乃如是也。嗚呼,君今其死矣!士而才,固宜負病如是。迨既死而世無復(fù)見其病者,獨其才在耳。君之名,其可無慮于后世矣。
君卒以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年四十四。未卒前,過予曰:石甫以同知官四川,為大吏者當(dāng)何如?既而曰:天下事恐難滿人意也。后八日而卒。余過長春寺,記與君揖張亨甫柩而歸也。未逾歲,而君復(fù)殯于是,黯然傷之。君娶于某,子ㄈ昭、佶昭、佑昭、什昭、啟昭、孫惇允,女二人適杜適李。以道光二十年某月日,葬君于某縣某鄉(xiāng)之原。
其友王少鶴謂予曰:銘以屬君。乃為之詞曰:
天與以才負之氣,神豪與俠士所悸。大力者推幸以遂,容頭平進不可意。

摧堅犯難北奠掣,厥而改圖幾后世,四十余萬載厥字,魂雖埋幽靈不翳。

010-022游小盤谷記·梅曾亮

江寧府城,其西北包盧龍山而止。余嘗求小盤谷者,至其地。土人或曰無有。皆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廣狹如一,探之不可窮。聞犬聲,乃急赴之,卒不見人。
熟五斗米頃,行抵寺,曰歸云堂,土地舒寬,居民以桂為業(yè)。寺傍有草徑甚微,南出之,乃隊大谷。四山皆大桂樹,隨山陂陁,其狀若抑大盂。空響內(nèi)貯,謦咳不得他逸。寂寥無聲,而耳聽常滿。淵水積焉。盡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盧龍山,其中坑谷洼隆,若井灶齦腭之狀?;蛟唬哼z老所避兵者。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團瓢,皆當(dāng)其地。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歸。暝色下積,月光布其上,俯視萬影摩蕩,起伏波浪中。諸人皆曰:此萬竹蔽天處也。所謂小盤谷,殆近之矣。
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異之,馬君蒙湘,歐生岳庵,弟念勤,凡六人。

010-023缽山余霞閣記·梅曾亮


江寧城山得其半,便于人而適于野者,惟西城缽山。吾友陶子靜偕群弟讀書所也。因山之高下為屋,而閣于其嶺曰余霞。因所見而名之也。

俯視花木,皆環(huán)拱升降,草徑曲折可念。行人若飛鳥度柯葉上。西面城,淮水縈之。江自西而東,青黃分明,界畫天地。又若大圓鏡平置林表,莫愁湖也。其東南萬屋沉沉,炊煙如人立,各有所企。微風(fēng)繞之,左引右挹,綿綿緡緡,上浮市聲,近寂而遠聞。
甲戌春,子靜觴同人于其上。眾景畢見,高言愈張。子靜曰: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鑿石而引之,決版而導(dǎo)之者也。故善為者有所待。曾亮曰:文在天地,如云物煙景焉,一俯仰之間,而遁乎萬里之外。故善為文者,無失其機。管君異之曰:陶子之論高矣。后說者,如斯閣亦有當(dāng)焉。遂書為之記。

010-024江亭消夏記·梅曾亮

都中燕客者,曰館曰堂,皆肆也,觀優(yōu)者集焉。樂閑曠,避煩暑,惟江亭為宜。地當(dāng)南城西,故為水會。今則四達皆通車。
甲午五月望,徐廉峰編修黃樹齋給諫招客而觴之。天氣清佳,地曠人適,以客皆雄于談而失飲也。
乃射覆以行酒,當(dāng)令者取樽俎閑物,載經(jīng)典者,隱一字為鵠,而出其上下字為媒。因媒以中鵠者不飲。然所出字,皆與鵠綿褫判散,不可膠附。又出他字相佐輔。綴其鵠者愈專,而媒愈幻。務(wù)以枝人心,使不得尋逐以為快。忽然得之,歡愕相半。每一覆而發(fā),飲者十?dāng)?shù)人。
酒肴既饜,憑軒周流。下多葭葦,蒙籠坡陀,風(fēng)草相噬,柯葉\縩,其下有波浪\汨聲,渺若大澤無涯江湖之思焉。
主客多江東南人,歲比大水,談?wù)咭詾閼n。于斯亭,又悵然于不可得水。給諫遂歸而圖之。圖中人皆面山左倚城,指亭下相顧語者,亭西軒也。上元梅曾亮識。

010-025書棚民事·梅曾亮

余為董文恪公作行狀,盡覽其奏議。其任安徽巡撫,奏準棚民開山事甚力。大旨言與棚民相告訐者,皆溺于龍脈風(fēng)水之說。至有以數(shù)百畝之山保一棺之土,棄典禮,荒地利,不可施行。而棚民能攻苦茹淡,于崇山峻嶺,人跡不可通之地,開種旱谷以佐稻粱,人無閑民,地?zé)o遺利,于策至便,不可禁止,以啟事端。余覽其說而是之。
及余來宣城,問訖?quán)l(xiāng)人,皆言未開之山,土堅石固,草樹茂密,腐葉積年,可二三寸。每天雨從樹至葉,從葉至土石,歷石罅滴瀝成泉,其下水也緩。又水下而土不隨其下,水緩,故低田受之不為災(zāi)。而半月不雨,高田猶得其浸溉。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鋤犁疏其土,一雨未畢,沙土隨下,奔流注壑澗中,皆填污不可貯水。畢至洼田中,乃止。及洼田竭,而山田之水無繼者。是為開不毛之土,而病有谷之田;利無稅之傭,而瘠有稅之戶也。余亦聞其說而是之。
嗟夫,利害之不能兩全也久矣。由前之說,可以息事。由后之說,可以保利。若無失其利,而又不至于董公之所憂,則吾蓋未得其術(shù)也。故記之以俟夫習(xí)民事者。

011-026禁用洋貨議·管同

天下之財統(tǒng)此數(shù)。今上不在國,下不在民,此縣貧而彼州不聞其富。若是者何與?曰生齒日繁,淫侈愈甚,積于官吏而兼并于大商,此國與民所以并困也。雖然,是固然矣,而猶有未盡。今鄉(xiāng)有人焉,其家資累數(shù)百萬,率其家人婦子,甘食褕衣,經(jīng)數(shù)十年不盡。既而鄰又有人焉,作為奇巧之物事以誑耀乎吾。吾子弟愛其物,因日以財易之。迨其久,則吾之家,徒得乎物之奇巧無用者,而吾之財盡入于鄰。
今中國之與西洋,固鄰居也。凡洋貨之至于中國者,皆所謂奇巧而無用者也。而數(shù)十年來,天下靡靡然爭言洋貨。雖至貧者,亦竭蹶而從時尚。夫洋之貨胡為而于吾哉?洋之貨十分而入吾者一,則吾之財十分而入洋者三矣。昔者,圣王之世,服飾有定制,而作奇技淫巧者有誅。夫使中國之人被服紈綺玩弄金玉,其財固流通于中國之中,而圣王必加之厲禁者,為其壞人心而財勢偏積也。
今中國之人,棄其土宜,不以為貴,而靡靡然爭求洋貨。是洋之人作奇技淫巧以壞我人心,而吾之財安坐而輸于異域,其在圣王宜何如?天下之物,取其適用而已矣。洋有羽毛之屬,而中國未嘗無以為衣也。洋有刀鏡之屬,而中國未嘗無以為器也。儀器鐘表,彼所制誠精于吾,而為揆日觀星者之所必取矣。然而舜有璇璣,周有土圭之法。彼其時安所得是物而用之?然則,吾于洋貨何所賴而不可絕焉?
國家之制,販粟出洋者,官吏之罪,至于大辟。夫粟之與財,其為國與民所資也奚以異。以粟而易洋之財,與以財而易洋之貨,其為傷民資而病中華也又奚以異。今也獨禁粟而余皆無禁,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昔漢之時,匈奴愛漢繒絮食物。有中行說者,教以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褲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由是匈奴遂大為漢患。
夫欲謀人國,必先取無用之物以匱其有用之財。故表餌交關(guān)互市之事,古之人常致意焉。洋之樂與吾貨,其深情殆未可知。就令不然,而中國之困窮,固由于此,則安可不為之深慮也哉!宜戒有司,嚴加厲禁。洋與吾,商賈皆不可復(fù)通。其貨之在吾中國者,一切皆焚毀不用。違者罪之。如是數(shù)年,而中國之財力必紓矣。

011-027抱膝軒記·管同

自明祖都江寧,而楊吳城濠圍于城內(nèi),其水流日就狹。及其東至竹橋,有水穴城來會。古所謂青奚谷一曲者也。折而南流,至柏川橋,再會鐘山之水。又稍南,過大中橋,則淮水入東關(guān),與相灌注。楊吳城濠雖就狹,而會是三水,半里之間,勢猶浩瀚。又其地北見雞籠,東北見鐘山。而東岸率果園菜囿,雜植桃杏韭菘之屬。山林映帶,舟楫往來。雖居城中,殆無異于郊外。
予自歸江寧,家凡六徙。近乃僦宅居是水之西。老屋百年,塵埃滲漏。每暑日激射,陰雨連綿,烝炕沾淋,顧視無可逃避。予居之未嘗不適也。獨其屋僅四間。自奉母處妻孥置廚爨外,了無燕息之所。意尚闕然。
嘉慶十五年歸自山東,始即第二室屏后一楹地,葺為小軒,顏曰抱膝。借書滿架,置榻一張,偃仰嘯歌,始獲其所。然其為地前近市廛,后連閨闥,而左則直接鄰家,不壁而板。凡夫行旅之歌唱,婦孺之呼哮,雞犬之鳴吠,嘈雜喧闐,殆無時不至。而當(dāng)予神會志得,抗聲高誦,家人每笑謂其音聒人。三者之聲,蓋往往為所掩也。昔諸葛武侯隱處隆中,抱膝而吟梁甫。時人問其志,但笑而不言。
予之名軒,豈敢以武侯自命,蓋亦陶公所云容膝易安之意而已。然予既厭薄文辭,又不汲汲然志在科舉,斗室之間,諷書不輟。有相問者,予將何以答之耶?軒既葺,居者一年。明年,予為人所招,不恒在家。而其室遂廢。然一時之興,有不能忘。故追而記之。
柏川橋者,與予所居后戶對。其前戶所臨街,稱名多異?;蛟唬浩涞毓艑倬d鄉(xiāng),名曰綿鄉(xiāng)營?;蛟唬喊卮虮卑儆嗖酵?,其地為明之東廠。至今猶名曰東廠。而此地則明之餉營也。是二說者,今皆不可考云。

011-028餓鄉(xiāng)記·管同

餓鄉(xiāng),天下之窮處也。其去中國不知幾何里。其土蕩然。自稻粱麥菽牛羊雞彘魚龜瓜果,一切生人之物,無一有焉。凡欲至者,必先屏去食飲。如導(dǎo)引辟谷者然。始極苦不可耐。強前行,多者不十日已可至。至則豁然開朗,如別有天地。省經(jīng)營,絕思慮,不待奔走干謁,而女子之呼號,妻妾之交謫,人世譏罵笑侮輕薄挪揄之態(tài),無至吾前者。戃然自適而已。
然世以其始至之難也,平居每萬方圖維,以蘄勿至。不幸而幾至,輒自悔為人慟。故非違世乖俗,廉恥禮義之士,不得至是鄉(xiāng)。非強忍堅定,守死善道之君子,雖至是鄉(xiāng),輒不幸中道而反。
昔周之初,武王伐紂,伯夷叔齊,恥食其粟。由首陽山以去。至餓鄉(xiāng),餓鄉(xiāng)之有人自是始。其后春秋時,晉有靈輒,行三日,幾至矣,終為賊臣趙盾所阻。反感盾恩,為所用。而齊有餓民,卻黔敖嗟來之食,翩然至是鄉(xiāng)。雖曾子嘆其微,而論者以為賢輒遠矣。孔子之徒,顏曾為大賢,原憲為次。三子者皆幾至是鄉(xiāng),而猶未達。及至戰(zhàn)國,於陵仲子立意矯俗,希為是鄉(xiāng)人。行三日,卒廢然而反。孟子譏之。
自戰(zhàn)國秦漢后,教化不行,風(fēng)俗頹敗,縉紳先生之屬,以是鄉(xiāng)為畏涂,相戒不入。而兇年饑饉,禍亂遞作,王公貴人,下逮田野士庶,遭變故而誤入是鄉(xiāng)者,往往而是。梁武皇帝,天子也,趙武靈王,漢趙幽王,藩國王也,條侯周亞夫,將且相也,鄧通,上大夫也,其人皆尊崇富厚,志得意滿,無意于是鄉(xiāng)。而其終卒誤入焉,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然豈與夷齊以下立志自入者同乎哉?
語曰: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惟漢龔勝,唐司空圖、宋謝枋得之倫,立志忠義,先后至是鄉(xiāng)。夷齊輩得之,相視而笑,稱莫逆交云。嗚呼,餓鄉(xiāng)何鄉(xiāng)也?何其難至也若是!予窮于世久矣,將往游焉,考始末而為之記。

011-029余霞閣記·管同

府之勝萃于城西,由四望磯迤而稍南,有岡隆然而復(fù)起,俗名曰缽山。缽山者,江山環(huán)翼之區(qū)也。而朱氏始居之。無軒亭可憩息。山之側(cè)有庵曰四松,其后有棟宇,極幽。其前有古木叢篁,極茂翳。憩息之佳所也。而其境止于山椒,又不得登陟而見江山之美。
吾鄉(xiāng)陶君叔侄兄弟,率好學(xué),樂山林,厭家宅之喧闐也。購是地而改筑之,以為閑暇讀書之所。由庵之后,造曲徑以登。徑止為平臺。
由臺而上,建閣三楹,殿以書室。室之后,則仍為平臺而加高焉。由之可以登四望。桐城姚郎中為命名余霞之閣。缽山與四松各擅一美,不可兼并。自余霞之閣成,而登陟憩息者,始兩得而無遺憾。
凡人多為私謀,今陶君筑室,不于家而置諸僧舍,示其可共諸人而己之不欲專據(jù)也。而或者疑其非計。是府也,六代之故都也。專據(jù)者安在哉?儒者立志,視天下若吾家。一樓閣也,諰然必專據(jù)而無同人之志,彼其讀書亦可以睹矣。而豈達陶君之志也哉!

012-030反送窮文·吳鳴鏘

蓬蘽子倦游息影,塊然獨處。葉走如人,蟲吟若雨,風(fēng)來空庭,招秋與語。廢卷以興,徙倚延佇。惝恍有客,排闥直入,偃蹇其人,黎黑其色。次且以行,登堂相揖。
蓬蘽子問曰:“子奚為者?固非余素習(xí)也?!笨吞笕欢鴮υ唬骸捌图床柚驼咭病W杂写宋?,舉世共憎。山不倚冰,熱羞逐蠅,北邙縱橫,白楊鬅·。緯繣宇宙,杳無可憑。聞子寡儔,請為子朋?!?
蓬蘽子曰:“客固余所知矣。敢問客何以能窮人,而使人之共憎也?”客曰:“仆焉能窮人!窮自人召耳。不見錙銖計較,子母役使,仇讎骨肉,蕩滌廉恥,深藏若虛,貪得愈侈,天惡其盈,發(fā)篋倒篚,水火盜賊,若壑赴水。其或稍滅,則淫其心。為甘為旨,為色為聲,目瞇神馳,伺隙交傾。既搖其精,復(fù)罄其贏。又不見膴仕才登,要津潛結(jié),虎踞而坐,狼貪以咥,肉雷鼓威,心鉤展棘。天惡其盈,悖準出入。罰及厥身,其刑曰墨,或迨厥嗣,其敗曰溺。連云之宅,廢墟之跡,奚以致窮,乃仆之責(zé)?乃天之成人也,必厄以窮。天畀于初,仆承其終。玉成之力,與天同功。疏食飲水,陋巷簞瓢,孔顏之窮也。馨香之報,尸祝庠膠,汨羅溺身,刑腐目盲,屈、左、史遷之窮也?!峨x騷》之經(jīng),記載之文,流傳于世,燦爛日星。至如長吉之窮,窮于年也;白玉樓中,賦手若仙。少陵之窮,窮于餓也;飯顆山頭,詩圣獨坐。窮之益人,厥驗自古?!?
蓬蘽子曰:“子言是矣。然以余之所以窮詰子,恐無詞以對也。言余之行,小廉曲謹,求諸圣賢,觀天于井。言余之文,帖括腐爛,方諸作者,潢潦河漢。言余之詩,秋蟀春鹒,期諸古人,謠諺韶韺。然而角張數(shù)奇,蓬蒿徑斷,菽水晨昏,顙泚顏汗。泣有牛衣,糧無鶴券。坐是以窮,豈亦天判。持以問子,一言姑贊?!笨湍嗣骖d舌塞,起欲遁焉。
前攬其祛,且終余言。天下之理,窮則必通。改弦更張,卜或余從。虛名遭屯,曷為庸庸。投筆而耒,易儒而農(nóng)。春耕既深,秋獲必豐。篝燈夜織,脫粟宵舂,雞棲豚柵,圃韭畦菘,以烹以炊,雙親是供,迨及婦子,樂也融融。自食其力,安所得窮。況乎人之窮也,窮于有形耳。茍無其形,窮于何存。鼎鼎百年,轉(zhuǎn)瞬之頃,槿榮而落,蟬蛻而升。子知其歸,余返其真。將偕子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兮,豈猶甘被乎人世之惡名?客聞余言,歡若素昵。子毋余猜,余惟子即,子其止止。吉祥予室。

013-031城南古跡記·趙垣

郡城西南隅,郁然深秀而高出于雉堞者,為云居山。由清波城陰而上,地漸隆起??滴醭?,吳慶伯居于此。慶伯名農(nóng)祥,以博學(xué)鴻詞征,不遇。藏書萬卷,皆手自點勘。其上為莫溆叟先生宅。士之讀書考古者多宗焉。
又上為袁謝庭故居。謝庭名彤,以書名。西下為黃泥潭。秋水一泓,叢生蘆葦,蒼茫清悄,迥異城郭。折而南,為查伊璜別墅。即世所稱識大力將軍于微時者也。其亭館花木,皆極一時之勝。后舍宅為庵曰真修。
再上為鐵冶嶺,一曰鐵崖。有圓阜廣數(shù)畝。登之,則湖山盡入望中。昔人于此發(fā)地,得石碣曰楊鐵崖讀書處。國初吳求履居此。求履名模,有至行。旁為朱鹿田宅。鹿田名樟,以詩名。南為李氏層園,又南為楓嶺。折而西,為云居寺。寺為元釋中峰道場。手寫像及麻鞋麈拂,至今存焉。吾家文敏公,為書《懷凈土詩》刻于石。寺巔為超然臺遺址。
下為三佛泉。寺門面城而立,危石磊砢,兩兩相倚者六,曰三臺石。其右為眠牛石,牛作昂首狀,而折其左角。其西為鷹石,象峰。乾隆間,柳德洋教弟子于此,從游甚眾。因作亭以憩行者。榜曰嶺上多白云。自清波而上,游者多在湖光山翠中。至此亭則山分路平。下瞰城市,晴江凈橫,越山隱見,又從反照中別展畫圖矣。嘉慶十四年九月戊午朔記。

013-032煙霞嶺游記·趙垣

煙霞嶺,南山之長也。秀氣磅礴,蒼松蔚然,晨光夕曦,煙浮霞映,彩錯斕斒,天成圖畫。其地多勝跡,而岌[上山下亞]難登,游者罕至。
歲丙午孟春,友人李青湘及其從子映衡,齊志幽探,招余偕往。遂小憩石屋。指煙霞而進影焉。其上石磴陡削,苔華潤滑,芒屨不留。彳亍達平處,得小寺曰清修,荒寒特甚。獨寺后危石一林,秀壘數(shù)仞,竹箭搖風(fēng),綠逸有致。
左則嘉樹青藤,深翳縈密,作帷蓋形。遂乃藉草靜對,覺襟懷若滌,神悅心清。起繞寺右,潭得龍泉,峰為象鼻,巖曰佛手,井號上方,莫不沁潔奇幻,克肖其名。而古洞中釋像列鐫,又各示我勝。
相曲折西上,徑忽線微。仰睇嶺脊,境益幽異。因相與鼓勇而上。云松竦峙,疏陰涼覆,俯瞰陵巒,環(huán)青拱翠,嶺聳正中,若受展謁然。
他若湖光江影,越山煙渚,遠近參差,相為映帶。始知山深則景奇,心一則境辟。人不精進,安有得耶?俯仰久之,嘯歌而下。時則斜暉欲畢,松色蒼茫,煙霞在望矣。

013-033云陽洞北小港記·趙垣

自云陽洞口北行四十步,得小港。港之上芳樹叢生,涼樾低蔭。港水得樹陰,綠凈沉深,隨風(fēng)搖漾。沿港而西,竹籬映水,古屋參差。時疏雨乍過,新筍解籜,薔薇盛開,人語不傳。惟聞山鳥喚晴,草蛙鳴動而已。
村之側(cè)有山,山有石峰如覆鐘。壘石其上,若棋局然。俗名棋盤山。間嘗考之,殆霍山爾。其峰蓋慶忌塔之址也。聶心湯《錢塘縣志》云:寶稷之支為霍山,有慶忌塔。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云:前有石池,深不可測。今山形與志語印合。昔人洵不余欺也。
峰之陽不數(shù)武,下視懸崖百尺,石壁繞池,壁如玦,池如鏡,如奩初啟然。遂徇崖而下,臨水坐。坐甫定,忽有聲自壁內(nèi)出,各肖其人之聲。同游人相顧錯愕。始知陸士云所記小語小隱,疾語疾應(yīng),嘩然叫嘯,答響滿野,驚疑景況,語極真也。隨山東折,即港之陽。土阜隆然起者為金祝墓。其廟在港南小溜水橋上。
嗚呼,昔年血戰(zhàn)之地,今日徒見山高水深,惟留此叢祠,報賽奔走,野老村童,其亦知勤事之酬耶?為誦詩曰:小步笙歌明社火,大招風(fēng)雨下靈旗。太息而返。

014-034毛乾乾傳·江藩

毛乾乾字心易,江西南康人,于學(xué)無所不窺。尤精推數(shù),通中西之學(xué)。崇禎時為邑諸生。鼎革后,縣令捕人科舉。乾乾不得已入試。文體奇古,學(xué)使不能句讀。題其卷末云: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乾乾見而笑曰:羽陵書生,但知錢在紙裹中耳。
歸隱匡廬山,不復(fù)見世人。著古衣冠,筑室于匡廬山,講學(xué)其中。村農(nóng)負販,聽者圜立。山中老稚婦女,皆稱為毛先生也。
中州謝廷逸往訪之。以所著《推步全儀》為贄。乾乾見而驚曰:“辨析幾微,窮極杪忽,古人無此儀器也?!迸c之論方圓分體,方圓合義,方圓衍數(shù),不謀自合。嘆曰:“野人肥遁山中,日講經(jīng)術(shù),以世人罕知歷數(shù),不談久矣。今見子豈可謂世無人耶?”以女妻之,后與廷逸偕隱陽羨。
宣城梅文鼎造門求見。與文鼎論周徑之理,方圓相容相變諸率。先后天八卦位次不合者。文鼎以師事之。乾乾亦嘗謂人曰:“文鼎廷逸,老人之畏友也?!鼻瑢徫逡糁p重,六律之短長,著《律學(xué)》若干卷,又雜著二卷。子磐,于算數(shù)甚有精思,世傳其學(xué)。
論曰:歷學(xué)之不明,由算學(xué)之不密。雖精如祖沖之、耶律楚材、郭守敬、趙友欽,而猶不密者,算法之不備也。自歐羅巴利瑪竇、羅雅谷、陽瑪諾諸人入中國,而算法始備,歷學(xué)治明??贾形髦愅摴沤裰杳?,徐光啟其人也。盡方圓之變,極弧矢之微,先生其人也。
我朝明歷算之學(xué)者,莫若宣城梅氏,中州謝氏。謝氏之子名身灌,與予交。以是得讀先生之遺書,得聞先生之顛末。始知梅謝兩家之學(xué),有由來矣。世傳先生通占驗,善望氣。好事者取奇聞怪語附著之。然而先生非唐都之學(xué)也。

015-035平均篇·龔自珍

龔子曰:有天下者莫高于平之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與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極,其猶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則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則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
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則不平甚。涸而踣,則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為邃初,則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則群然喙之矣。大略計之,浮不足之?dāng)?shù),相去愈遠則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萬載治亂興亡之?dāng)?shù),直以是券矣。
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運之本也。人心亡則世俗壞,世俗壞則王運中易。王者欲自為計,盍為人心世俗計矣。有如貧相軋,富相耀,貧者阽,富者安,質(zhì)者日愈傾,富者日愈壅。或以羨慕,或以憤怨,或以驕汰,或以嗇吝,澆漓詭異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極不祥之氣,郁于天地之間,郁之久乃必發(fā)為兵燧為疫癘。生民噍類,靡有孑遺,人畜悲痛,鬼神思變置。其始不過貧富不相齊之為之爾。小不相齊,漸至大不相齊。大不相齊,即至喪天下。
嗚呼!此貴乎操其本原,與隨其時而劑調(diào)之。上有五氣,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停焉決焉,王心而己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禮,歲終太師執(zhí)律而告聲,月終太史候望而告氣。東無渚水,西無渚財,南無渚粟,北無渚土,南無渚民,北無渚風(fēng)。王心則平,聽平樂,百僚受福。其詩有之曰:秉心塞淵,騋牝三千。王心誠深平,畜產(chǎn)且騰躍眾多,而況于人乎?又有之曰:皇之池,其馬噴沙,皇人威儀。其次章曰:皇之澤,其馬噴玉,皇人受谷。言物產(chǎn)蕃庶,故人得肄威儀,茹內(nèi)眾善,有善名也。
太史告曰:東有渚水,西有渚財,南有渚粟,北有渚土,南有渚民,北有渚風(fēng),王心則不平,聽傾樂,乘欹車,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積重輕者而變易之。其詩有之曰: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又曰:度其夕陽,言營度也。故積財粟之氣滯,滯多霧,民聲苦,苦傷惠。積民之氣淫,淫多雨。民聲囂囂傷禮義,積土之氣耗。耗多日,民聲濁。濁傷智。積水積風(fēng),皆以其國瘥昏,官所掌也。且夫繼喪亡者福祿之主,繼福祿者危迫之主。語百姓曰:爾懼兵燹乎?則將起其高曾于九京而問之。懼荒饑乎?則有農(nóng)夫在。上之繼福祿之盛者難矣哉。
龔子曰:可以慮矣??梢愿?,不可以驟。且夫唐虞之君,分一官,事一事,如是其諄也。民固未知貿(mào)遷,未能相有無。然君已懼矣。曰:后世有道吾民于富者,道吾民于貧者,莫如我自富貧之,猶可以收也。其詩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夫堯固甚慮民之識知以違吾則也。水土平矣,男女生矣,三千年以前,何底之有。彼富貴至不急之物,賤貧者猶且筋力以成之,歲月以靡之。舍是則賤貧且無所托命。

然而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賈,三十家之城必有商。若服妖之肆,若食妖之肆,若玩好妖之肆,若男子咿唔求爵祿之肆,若盜圣賢市仁誼之肆,若女子鬻容之肆。肆有魁,賈有梟,商有賢桀。其心皆欲并十家五家之財而有之。其智力雖不逮,其號既然矣。然而有天下者更之,則非號令也。
有四挹四注,挹之天,挹之地,注之民,挹之民,注之天,注之地,挹之天,注之地,挹之地,注之天。其詩曰:挹彼注茲,可以餴饎。豈弟君子,民之父母。有三畏,畏旬畏月畏歲;有四不畏,大言不畏,細言不畏,浮言不畏,挾言不畏。而乃試之以至順之法,齊之以至一之令,統(tǒng)之以至澹之心。龔子曰:有天下者,不十年幾于平矣。

015-036乙丙之際著議第六·龔自珍

自局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xué)也。一代之學(xué),皆一代王者開之也。
有天下,更正朔,與天下相見,謂之王。佐王者謂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載之文字謂之法。即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天下聽從其言語,稱為本朝奉租稅焉者,謂之民。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推闡本朝之法意,以相誡語者,謂之師儒。王之子孫大宗繼為王者,謂之后王。后王之世之聽言語奉租稅者,謂之后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與以有成者,謂之治,謂之道。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冢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xué)。師儒所謂學(xué),有載之文者,亦謂之書。是道也,是學(xué)也,是治也,則一而已矣。
乃若師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誡語焉,則兼綜之能也,博聞之資也。上不必陳于其王,中不必采于其冢宰,其太史大夫,下不必信于其民。陳于王,采于宰,信于民,則必以誦本朝之法讀本朝之書為率。
師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書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書焉。各守所聞,各欲措之當(dāng)世之君民,則政教之末失也。雖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是故司徒之官之后為儒;史官之后為道家老子氏;清廟之官之后為墨翟氏;行人之官之后為縱橫鬼谷子氏;禮官之后為名家鄧析子氏,公孫龍氏;理官之后為法家申氏韓氏。
世之盛也,登于其朝,而習(xí)其揖讓,聞其鐘鼓,行于其野,經(jīng)于其庠序,而肄其豆籩,契其文字,處則為占畢弦誦,而出則為條教號令,在野則熟其祖宗之遺事,在朝則效忠于其子孫。夫是以齊民不敢與師儒齒,而國家甚賴有士。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遺法,而存庠序者,猶得據(jù)所肄習(xí)以為言,抱殘守闕,纂一家之言,猶足以保一邦,善一國。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曰:吾不復(fù)夢見周公。至于夏禮商禮,取識遺忘而已。以孔子之為儒,而不高語前哲王,恐蔑本朝以干戾也。
至于周及前漢,皆取前代之德功藝術(shù),立一官以世之,或為立師,自《易》書大訓(xùn)雜家言,下及造車為陶醫(yī)卜星祝倉庾之屬,使各食其姓之業(yè),業(yè)修其舊。此雖盛天子之用心,然一代之大訓(xùn)不在此也。
后之為師儒不然。重于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則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則不知也。生不荷耰鋤,長不習(xí)吏事,故書雅記十窺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與君處,下不與民處。由是士則別有士之淵藪著,儒則別有儒之林囿者。昧王霸之殊統(tǒng),文質(zhì)之異尚,其惑也,則且援古以刺今,囂然有聲氣矣。是故道德不一,風(fēng)教不同,王治不下究,民隱不上達,國有養(yǎng)士之貲,士無報國之日,殆夫殆夫!終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謂夫。

015-037乙丙之際著議第九·龔自珍

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平平。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
當(dāng)彼其世也,而才士孤根以升,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戳之。戳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戳之,聲音笑貌亦戳之。戳之權(quán),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領(lǐng),徒戮其心。戳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擔(dān)荷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戳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戳之,十年而戳之,百年而戳之。才者自知度將見戳,則早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早夜號以求亂。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已。才不可問矣。向之倫憩有辭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憂不才而庸,如其憂才而悖。憂不才而眾憐,如其憂才而眾畏。履霜之屩,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漂搖。痹癆之疾,殆于疽癰。將萎之華,慘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才臣智士而厚豢駕羸,探世變也。圣之至也。


015-038農(nóng)宗·龔自珍

龔子淵淵夜思,思所以撢簡經(jīng)術(shù)通古近定民生而未達其目也。曰:古者未有后王君公,始有之而人不駭者何?古者未有禮樂刑法與禮樂刑法之差,始有之而人不疑懼者何?古者君若父若兄同親者何?君若父若兄同尊者何?尊親能長久者何?古之為有家與其為天下一以貫之者何?古之為天下恒視為有家者何?
生民之故,上哉遠矣。天谷沒,地谷茁,始貴智貴力。有能以尺土出谷者,以為尺土主。有能以倍尺若什尺伯尺出谷者,以為倍尺什尺伯尺主。號次主曰伯,帝若皇。其初盡農(nóng)也,則周之主伯與?古之輔相大臣盡農(nóng)也。則周之庸次比耦之亞旅與?
土廣而谷眾,足以芘其子,力能有文質(zhì)祭享報本之事,力能致其下之稱名,名之曰禮曰樂曰刑法。儒者失其情不究其本,乃曰天下之大分,自上而下。吾則曰:先有下而漸有上。下上以推之,而卒神其說于天。是故本其所自推也。夫何駭?本其所自名也。夫何疑何懼?
儒者曰:天子有宗,卿大夫公侯有宗,惟庶人不足與有宗。吾則曰禮莫初于宗,惟農(nóng)為初有宗。上古不諱私,百畝之主,必子其子。其沒也,百畝之亞旅,必臣其子。余子必尊其兄。兄必養(yǎng)其余子。父不私子則不慈。子不業(yè)父則不孝。余子不尊長子則不弟。長子不贍余子則不義。長子與余子不別,則百畝分。數(shù)分則不長久,不能以百畝長久則不智。
農(nóng)之始,仁孝弟義之極,禮之備,智之所自出,宗之為也。百畝之農(nóng)有男子二。甲為大宗,乙為小宗。小宗者,帝王之上藩,實農(nóng)之余夫也。有小宗之余夫,有群宗之余夫。小宗有男子二,甲為小宗,乙為群宗。群宗者,帝王之群藩也。余夫之長子為余夫。大宗有子三四人,若五人,丙丁為群宗,戊閑民,小宗余夫有子三人,丙閑民,群宗余夫有子二人,乙閑民,閑民使為佃。
閑民之為佃。帝王宗室群臣也。古者無文,用撢稽而可知也。請定后王法。百畝之田,不能以獨治。役佃五。余夫二十五畝,亦不能以獨治。役佃一。大凡大宗一,小宗若群宗四,為田二百畝,則養(yǎng)天下無田者九人。然而天子有田十萬畝,則天下無田亦不饑為盜者四千有五百人。大縣田四十萬,則農(nóng)為天子養(yǎng)民萬八千人。什一之賦尚不與。非以德君也,以德而族;非以德族也,以食有力者。佃非仰食吾宗也,以為天下出谷。然而有天下之主,受是宗之福矣。
百畝之宗,以什一為宅,以什一出租稅奉上。宅不什一,則不足以容魚菽之祭,不足以容舂揄。稅不什一,則不足以為天子養(yǎng)官屬及選舉之士。以什一食族之佃。佃不食什一,則無以戚期功。以什一奉上,誼亦薄矣。以什一戚期功,恩亦閷矣。
圣者立法,以中下齊民,不以上齊民。大宗有十口,實食三十畝。桑苧木棉竹漆果蓏十畝,糶三十畝。以三十畝之糶治家具,家具始于縛帚,縛籜以為帚,治泥以為釜,厥價陶三之,機杼四之,鐙五之,祭豆七之,米斗直葛布匹絹三之。木棉之布視絹,皆不得以澹泉貨。百家之城,有貨百兩,十家之市,有泉十繩,裁取流通而已。則衣食之權(quán)重,則泉貨之權(quán)不重,則天下之本不濁。本清而法峻,誅種藝食妖·地膏者,梟其頭于隴,沒其三族為奴。
宗為余夫請?zhí)?,則關(guān)大吏。佃同姓不足,取諸異姓,為變法。關(guān)群吏。豐兇肥磽寡庶易不易,法不盡同。關(guān)群吏。國有大事以宗徙,徙政關(guān)大吏。余夫家五口,宅五畝,實食十畝。以二畝半稅,以二畝半食佃,以二畝半治蔬苧,以二畝半糶。自實食之外,宅稅圃糶佃五者,毋或一廢。凡農(nóng)之仕為品官大夫者,則有祿田。
大官之家,父有少疾瘯寒暑濕干,不以使其子,山川鬼神則使之。子有少疾瘯寒暑濕干,不以訴其父,崇有家也。田一品者四世,二三品三世,四品二世,五品一世,皆勿稅,勿予俸。六品以下予之俸,婢妾之養(yǎng)不備,則不世。祠祭弗如式不世,不辨菽粟亦不世。食妖服妖不世。同姓訟亦不世。督有家也。
家受田歸田于天子,皆關(guān)大吏?;涫罃?shù),關(guān)群吏。本百畝者進而仕,謂之貴政之農(nóng)。本仕者退而守百畝,謂之釋政之農(nóng)。本不百畝者進而仕,謂之亢宗之農(nóng)。本仕者退而不百畝,謂之復(fù)宗之農(nóng)。仕世絕,本大宗者復(fù)為宗,本小宗者復(fù)為小宗,本群宗者復(fù)為群宗,本閑民復(fù)為閑民。貴不奪宗祭,不以朝政亂田政。自大宗以至于閑民四等也。四等之農(nóng),與其進扦而國也,姑將退保于宗。與其進保而宗也,姑將退修于宅。
是故籌一農(nóng)身,身不七尺,人倫五品本末源流具矣?;I一農(nóng)家,家不十步,古今帝王為天下大綱總目備矣。木無二本,川無二源,貴賤無二人,人無二治,治無二法。請使農(nóng)之有一田一宅,如天子之有萬國天下。姑試之一州。州蓬跣之子,言必稱祖宗,學(xué)必世譜牒,宗能收族,族能敬宗,農(nóng)宗與是州長久,泰厲空虛,野無夭札,鬼知戀公上,亦百福之主也。

015-039覘恥·龔自珍

龔自珍曰:史氏之書有之曰:霸天下之孫,中葉之主,其才弱,其志文,其聰明下,其財少,未嘗不周求禮義廉恥之士,厚其貌,嫗其言,則或求之而應(yīng),則或求之而不應(yīng)。則必示祖之號令以差。史氏之書又有之。
昔者霸天下之民,稱祖之廟,其才強,其志武,其聰明上,其財多,未嘗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號令,去人之恥以崇高其身,一人為剛,萬夫為柔,以大便其有力強武,而胤孫乃不可長,乃誹乃怨,乃責(zé)問其臣,乃辱。榮之亢,辱之始也。辨之亢,誹之始也。使之便,任法之便,責(zé)問之始也。
氣者恥之外也,恥者氣之內(nèi)也。溫而文,王者之言也。惕而讓,王者之行也。言文而行讓,王者之所以養(yǎng)人氣也。籀其府焉,徘徊其鐘簴焉,大都積百年之力,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廉恥。既殄既既夷,顧乃席虎視之余蔭,一旦責(zé)有氣虧臣,不亦莫乎!

015-040說京師翠微山·龔自珍

翠微山者,有籍于朝,有聞于朝,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隱者之所居也。
山高可六七里,近京之山,此為高矣。不絕高,不敢絕高,以俯臨京師也。不居正北居西北,為傘蓋不為枕障也。出阜成門三十五里,不敢遠京師也。
僧寺八九架其上,構(gòu)其半,臚其趾,不使人無攀躋之階,無喘息之憩。不孤巉,近人情也。與香山、靜宜園相絡(luò)相互,不觸不背,不以不列于三山為懟也。與西山亦離亦合,不欲為主峰,又恥附西山也。
草木有江東之玉蘭,有蘋婆,有巨松柏,雜華靡靡芬腴,石皆黝潤,亦有文采也。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諧于俗,不以僻儉名其平生也。
最高處曰寶珠洞山,趾曰三山庵。三山何有?有三巨石離立也。山之盩有泉曰龍泉,澄澄然渟亭其間。其甃之也中矩。泉之上有四松焉,松之皮白,皆百尺。松之下,泉之上,為僧廬焉。名之曰龍泉寺。名與京師宣武城南之寺同,不避同也。
寺有藏經(jīng)一分,禮經(jīng)以禮文佛,不則野矣。寺外有刻石者,其言清和??滴醭氖恐砸病K掳司藕我蕴匮札埲??龍泉遲焉,余皆顯露。無龍泉則不得為隱矣。
余極不忘龍泉也。不忘龍泉,尤不忘松。昔者余游蘇州之鄧尉山,有四松焉,形偃神飛,白晝?nèi)衾子?。四松之蔽可十畝。平生至是見八松矣。鄧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肅。鄧尉之松古之逸,翠微之松古之直。鄧尉之松殆不知天地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間不可無是松者也。

015-041說居庸關(guān)·龔自珍

居庸關(guān)者,古之譚守者之言也。龔子曰:疑若可守然。
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東西遠相望,俄然而相輳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間,如因兩山以為之門。故曰疑若可守然。
關(guān)凡四重。南口者,下關(guān)也,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里,出北門十五里,曰中關(guān),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里,出北門又十五里,曰上關(guān),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里,出北門又十五里,曰八達嶺,又為之城。城南門至北門一里。蓋自南口之南門,至于八達嶺之北門,凡四十八里。關(guān)之首尾,具制如是。故曰疑若可守然。
下關(guān)最下,中關(guān)高倍之。八達嶺之俯南口也,如窺井形然。故曰疑若可然。自入南口,城甃有天竺字,蒙古字。上關(guān)之北門,大書曰居庸關(guān),景泰二年修。八達嶺之北門,大書曰北門鎖鑰,景泰三年建。
自入南口,流水嚙吾馬蹄,涉之·然鳴,弄之則忽涌忽洑而盡態(tài),跡之則至乎八達嶺而窮。八達嶺者,古隰余水之源也。
自入南口,木多文杏蘋婆棠梨,皆怒華。
自入南口,或容十騎,或容兩騎,或容一騎。蒙古自北來,鞭橐駝,與余摩臂行,時時橐駝沖余騎顛。余亦撾蒙古帽,墮于橐駝前。蒙古大笑。余乃私嘆曰:若蒙古,古者建置居庸關(guān)之所以然,非以若耶?余江左士也。使余生趙宋世,目尚不得睹燕趙,安得與反毳者相撾戲乎萬山間?生我圣清中外一家之世,豈不傲古人哉!蒙古來者,是歲克西克騰蘇尼特,皆入京詣理藩院交馬云。
自入南口,多霧,若小雨。過中關(guān),見稅亭焉。問其吏曰:今法網(wǎng)寬大,稅有漏乎?曰:大筐小筐,大偷橐駝小偷羊。余嘆曰:信若是,是有間道矣。
自入南口,四山之陂陀之剿,有護邊墻數(shù)十處。問之民,皆言明時修。微稅吏言,吾固知有間道,出沒于此護邊墻之間。承平之世,漏稅而已。設(shè)生昔之世,與凡守關(guān)以為險之世,有不大駭北兵自天而降者哉!
降自八達嶺,地遂平。又五里,曰岔道。

015-042京師樂籍說·龔自珍

昔者唐宋明之既宅京也,于其京師,及其通都大邑,必有樂籍。論世者多忽而不察。是以龔自珍論之曰: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備,國家不能無私舉動,無陰謀霸天下之統(tǒng),其得天下與守天下皆然。老子曰:法令也者,將以愚民,非以明民??鬃釉唬好窨墒褂芍?,不可使知之。齊民且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聰明論議者也。身心閑暇,飽暖無為,則留心古今而好論議。留心古今而好論議,則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舉動措置,一代之所以為號令者,俱大不便。
凡帝王所居曰京師,以其人民眾多,非一類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戶入樂籍。樂籍既棋布于京師,其中必有資質(zhì)端麗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闔以為術(shù)焉,則可以箝塞天下之游士。
烏在其可以箝塞也?曰使之耗其資財,則謀一身且不暇,無謀人國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則無暇日以談二帝三王之書,又不讀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纏綿歌泣于床第之間,耗其壯年之雄材偉略,則思亂之志息,而議論圖度上指天下畫地之態(tài)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為奩體詞賦游戲不急之言,以耗其才華,則論議軍國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則民聽一,國事便,而士類之保全者亦眾。
曰:如是,則唐宋明豈無豪杰論國是,掣肘國是,而自取戳者乎?曰:有之,人主之術(shù),或售或不售。人主有苦心奇術(shù),足以牢籠千百中材,而不盡售于一二豪杰。此亦霸者之恨也,吁!

015-043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龔自珍

居禮曹,客有過者曰: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則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游。抵揚州。屬有告糴謀,舍舟而館。
既宿,循館之東墻,步游,得小橋俯溪,溪聲歡。過橋,遇女墻,嚙可登者登之。揚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見。曉雨沐屋,瓦鱗鱗然,無零甃斷甓。心已疑禮曹過客言不實矣。
入市求熟肉,市聲歡。得肉,館人以酒一瓶蝦一筐饋。醉而歌。歌宋元長短言樂府,俯窗嗚嗚,驚對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請吊蜀岡者。舟甚捷。簾幕皆文繡,疑舟窗蠡·也。審視玻璃五色具。舟人時時指兩岸曰:某園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約八九處。其實獨倚虹園圯無存。曩所信宿之西園,門在,題榜在,尚可識。其可登臨者,尚八九處。阜有桂,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揚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覽江,北覽淮,江淮數(shù)十州縣治,無如此治華也。憶京師言,知有極不然者。
歸館,郡之士皆知余至,則大歡。有以經(jīng)義請質(zhì)難者,有發(fā)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yè),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敘、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填委塞戶牖,居然嘉慶中故態(tài),誰得曰今非承平時邪?
惟窗外船過,夜無笙琶聲。即有之,聲不能徹旦。然而女子有以梔子華發(fā)為贄求書者。爰以書畫環(huán)瑱互通問,凡三人,凄馨哀艷之氣,繚繞于橋亭艦舫間。雖澹定,是夕魂搖搖不自持。余既信信,拿流風(fēng),捕余韻,烏睹所謂風(fēng)雨嘯鼯穴悲鬼神泣者!嘉慶末,嘗于此和友人宋翔鳳側(cè)艷詩。聞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問其所謂賦詩者,不可見。引為恨。
臥而思之。余齒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運,古之美人名士富貴壽考者,幾人哉!此豈關(guān)揚州之盛衰,而獨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予賦側(cè)艷則老矣。甄綜人物,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時,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縟淫蒸,而與之為蕭疏淡蕩,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蒼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揚州其初秋也與?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其尚猶丁初秋也與?作《已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015-044病梅館記·龔自珍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chǎn)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妖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
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甕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逝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fù)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015-045長短言自敘·龔自珍

情之為物也,亦嘗有意乎鋤之矣。鋤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龔子之為長短言,何為者邪?其殆尊情者邪?情孰為尊?無住為尊,無寄為尊,無境而有境為尊,無指而有指為尊,無哀樂而有哀樂為尊。情孰為暢?暢于聲音。聲音如何?消瞀以終之。如之何其消瞀以終之?曰先小咽之,乃小飛之,又大挫之,乃大飛之,始孤盤之,悶悶以柔之,空闊以縱游之,而極于哀。哀而極于瞀,則散矣畢矣。
人之閑居也,泊然以和,頑然以無恩仇。聞是聲也,忽然而起,非樂非怨,上九天,下九淵,將使巫求之而卒不自喻其所以然。疇昔之年,凡予求為聲音之渺,蓋如是。是非欲尊情者邪?且惟其尊之,是以為宥情之書一通。且惟其宥之,是以十五年鋤之而卒不克。請問之,是聲音之所引如何?則曰悲哉!余豈不自知。
凡聲音之性,引而上者為道,引而下者非道。引而之于旦陽者為道,引而之于莫夜者非道。道則有出離之樂,非道則有沉淪陷溺之患。雖曰無住,予之住也大矣。雖曰無寄,予之寄也將不出矣。然則,昔之年為此《長短言》也何為?今之年敘之又何為?曰爰書而已矣。

015-046袁通長短言敘·龔自珍

錢塘袁通《長短言》六卷。今夫閨房之思,裙裾之言,以陰氣為倪,以怨為軌,以恨為旆,以無如何為歸墟。吾方知之矣。
若其聲音之道,體裁之本。短言之欲其烈,長言之欲其淫裔,莊言之欲其思,譎言之欲其不信,謬言之欲其來無所從,去又無所至也。
怪哉使我曼聲吟歔,壽命訖而不知厭,招我魂于上九天,下九淵,旬日而不可返,泊然止寂寥兮,無諛于先王,而豈徒調(diào)夔牙之一韻,割騷之一乘也哉!卒無如何,命筆為之?dāng)ⅰ?

015-047金孺人畫山水?dāng)ⅰ徸哉?

嘗以后世一切之言,皆出于經(jīng)。獨至窮山川之幽靈,嗟嘆草木之華實,文人思女,或名其家,或以寄其不齊乎?凡民之心,至一往而不可止,是不知其所出。嘗以叩吾客??驮唬菏浅鲇诶锨f耳。老莊以逍遙虛無為宗,以養(yǎng)神氣為用,故一變而為山水草木家言。昔者劉勰論魏晉宋三朝之文,亦幾幾見及是?;蛘呱窭砣灰?
吾友王曇仲瞿有婦曰金,字曰五云,能屬文,又能為畫。其文皆言好山水也。其所畫有曰《山居圖》,極命物態(tài)。仲瞿實未甘即隱逸,以從魚鳥之游。五云饗筆研而祝之曰:必得山水如斯畫之美而偕隱焉。曇曰:諾。吁,曩者同時之士,固嘗擬仲瞿以晉宋間民,不聞其有奇婦。
余窺其能事與其用心,雖未知所慕學(xué)何等,要真不類乎凡之民矣。抑又聞老莊之言,或歧而為神仙,或歧而為此類。將毋此類之能事與其用心,其亦去去有仙者思與?大夫?qū)W宗,尚其思之,庶嬪百媛,尚其慕之。嘆息不足,從而緣之辭。

015-048江南生橐筆集敘·龔自珍

江南生有奏議十九卷。國朝法度,大臣不敢以奏議入私集,況士乎?生佐督撫為政,居幕下,歷七省,客十九主,此之所為,代十九主。有擬稿未用者,有一事前后數(shù)易奏稿并存之者,不得曰奏議以惑來者。予正其名曰《江南生橐筆集》。
集中言天下財賦大指,不當(dāng)豐于入而當(dāng)嗇于出,有百余事。言天下刑名大指,謂本朝刑太寬,民太不畏,又有殺人不死,傷人盜皆不抵罪者。又本朝糾處士大夫甚密,糾民甚疏。視前代矯枉而過其正。此其平生蓄于中心,時時露于文采者也。
龔自珍曰:江南生之言當(dāng)否,后世有折衷之者,予不深論。竊聞其為人,取于所主甚介,談笑精悍,指示曲折,文辭甚辨麗,于屬辭輕重繁簡,往往因一言爭軋往復(fù),必欲達其意而后已。當(dāng)此時,朝廷詔令瑯瑯,動數(shù)千言,督撫奏議,亦皆虎虎有生氣。朝野不病君狂也。

015-049陳碩甫所著書序·龔自珍

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故記曰: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告仲由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禮樂不興,刑罰不中。子夏曰:有始有卒者,惟圣人乎?古者八歲入小學(xué),教之?dāng)?shù)與方名,與其灑掃進退之節(jié),保氏掌國子之教,有書有數(shù),六書九數(shù),皆謂之小學(xué)。
由是十五入大學(xué),乃與之言正心誠意,以推極于家國天下。壯而為卿大夫公侯。天下國家名實本末皆治。后世小學(xué)廢,專有大學(xué)。童子入塾,所受即治天下之道。不則窮理盡性幽遠之言。六書九數(shù),白首未之聞。其言曰:學(xué)當(dāng)務(wù)精者鉅者。凡小學(xué)家言不足治,治之為細儒。
于是君子有憂之。憂上達之無本,憂逃其難者之非正。不由其始者,終不得究物之命。于是黜空談之聰明,守鈍樸之迂回,物物而名名,不使有遁。其所陳說艱難,算師疇人,則積數(shù)十年之功,始立一術(shù)。書師則繁稱千言,始曉一形一聲之故。求之五經(jīng)三傳、子史之文而畢合,乃宣于楮帛。而且一戶牖必求其異向也,一脯醢必求其異器與時也,一衣裳必求其異尺寸也,有高語大言者,拱手避謝,極言非所當(dāng)。于是二千載將墜之法,雖不盡復(fù),什存三四。愚瘁之士,尋之有門徑,繹之有端緒,蓋整齊而比之之力,至苦勞矣。
陳碩甫曰:是苦且勞者,有所甚企待于后。后孰當(dāng)之?則乃所稱聞性道與治天下者也。乃言曰:使黃帝正名,而不以致上世之理,孔子之正名,而終不能以興禮而齊刑,則六藝為無用,而古之儒之見詬與詬古之儒者齊類。彼陟顛而棄本,此循本而忘顛,庸愈乎?且吾不能生整齊之之后。既省吾力而重負企待者,于是始以六書九數(shù)之術(shù),及條禮家曲節(jié)碎文如干事,推之欲遂以通于治天下。大凡某書如千篇,如千卷,某書如千卷,都如千卷,如目錄。
兵部主事姚先生曰:今天下得十?dāng)?shù)陳碩甫,分置各行省,授行省學(xué)弟子;天下得百十巨弟子,分教小弟子,國家進士,必于是乎取則。至教不躐等,且性與天道之要,或基之聞矣。
中書胡先生曰:使碩甫自信所推畢無閡,請從姚先生之言。所推猶有閡,則姑舍是言,整齊益整齊,企待益企待??傊?,必不為虛待,無歧謬。是二言者,龔自珍皆聞之。因最錄書指意皆識之。

015-050答人求墓銘書·龔自珍

藏幽之有文,又從而諧其詞,炎漢以來,未有改也。顧禮何心哉?吾遇人求請藏幽之文,輒心動,不悄戚其容與區(qū)別其狀之詞而來者,弗許也。悄戚而來者亦戚而應(yīng)之。怊悵鋪敘,既成,意向未能和。何哉?古之始為是制者何心哉?雖巨富貴,重以賢圣,至于殷湯,猶不能以爭天下古今之勢。
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比嗜苏吖帽M吾愛以附不欲速朽之義。謂夫功德文章行誼之跡,與其有令聞之子孫,具于辭,冀哀而掩之。掩之者誰與?至于冀夫掩之也,而尚忍問與?仁人孝子,其遂忍逆計至于是,抑又忍弗計至是與?是求請者與為文者所皆艱言也。而乃昌昌愉愉以命之。從夫乞為傳為誄之義同與?甚者辭曰或錫之誄,或錫之傳,或錫之志銘,詞體如是,固若是其易而無擇與?
君家有世德,法宜為文章,又辱吾子諉責(zé)不可辭,而犆不忍為志銘。謹撰上墓表。

015-051記王隱君·龔自珍

于外王父段先生廢簏中,見一詩,不能忘。于西湖僧經(jīng)箱中,見書心經(jīng)蠹且半,如遇簏中詩也。益不能忘。春日出螺螄門,與轎夫戚貓語。貓指荒冢外曰:此中有人家。段翁來杭州,必出城訪其處。歸不向人言。段不能步,我舁往。獨我與吳轎夫知之。循冢得木橋,遇九十許人,短褐襮日中。問路焉,告聾。予心動,揖而徐言:先生真隱者。答曰:我無印章。蓋隱者與印章聲相近。日晡矣,貓促之。悵然歸。
明年冬,何布衣來談古刻。言吾有宋拓李斯郎邪石。吾得心疾,醫(yī)不救。城外一翁至,言能活之。兩劑而愈。曰:為此拓本來也。入室徑攜去。他日見馬太常,述布衣言。太常俯而思,邛而掀髯曰:是矣是矣!吾甥鎖成嘗失步,入一人家,從灶后·戶出。忽有院宇,滿地皆松化石。循讀書聲,速入室。四壁古錦囊,囊中貯金石文字。案有《謝脁集》,借之不可。曰寫一本贈汝。越月,往視其書,類虞世南。曰蓄書生乎?曰無之。指墻下鋤地者,是為我書。出門遇梅一株,方作華。竊負松化石一由歸。若兩人所遇,其皆是與?
予不識鎖君,太常布衣皆不言其姓。吳轎夫言仿佛姓王也。西湖僧之徒取《心經(jīng)》來,言是王老者寫。參互求之,姓王何疑焉。惜不得鋤地能書者姓。橋外大小兩樹倚依立,一杏,一烏柏。

015-052書葉機·龔自珍

鄞人葉機者,可謂異材者也。嘉慶六年,舉行辛酉科鄉(xiāng)試。機以廩貢生治試具。凡竹籃泥爐油紙之屬悉備。忽得巡撫檄曰:貢生某毋與試。機大詫。初蔡牽朱濆兩盜,為海巨癰,所至劫掠戶口以百數(shù),歲必再三至。海濱諸將怵息。俟其去,或揚帆施槍炮空中送之??芊醋?,衄不以聞。故為患且十年。
巡撫者,儀征阮公也。素聞機名,知沿海人信官不如信機,又知??芪粪l(xiāng)勇勝畏官兵,又知鄉(xiāng)勇非機不能將。八月,寇定海,將犯鄞。機得檄號于眾曰:“我一貧貢生,吮墨執(zhí)三寸管,將試于有司,售則試京師,不售則歸耳。今中丞過聽,檄我將鄉(xiāng)里與??軕?zhàn),毋乃咍乎?雖然,不可已。愿諸君助我?!北娫唬骸拔嵴堛y于文官不可,或借炮于武官不可。事亟矣,何以助君?”
葉君乃揎臂大呼,且誓曰:“用官庫中一枚錢,借官營中一秤火藥而成功者,非男子也?!憋w書募健足至行省,假所知豪士萬金,假縣中豪士萬金。遂濃墨署一紙曰:“少年失鄉(xiāng)曲歡致凍餓者,有拳力絕人者,漁于海者,父子兄弟有曾戕于寇者,與無此數(shù)端而愿從我者,皆畫諾?!币拱胭l紙者反,城中村中畫諾者三千人。天明,簿旗幟若干,火器若干,糧若干。機曰:“烏用眾?以九舟出,余聽命?!?
是日也,潮大至,神風(fēng)發(fā)于海上。一槍之發(fā)抵巨炮,一櫓之勢抵艅艎。殺賊四百余人。九月,又敗之于岸。十月,又逐之于海中。明年,正月,又逐之于島。浙半壁平。出軍時,檣中有紅心藍邊旗,機之旗也。自署曰代山,其村名也。朱濆艦中,或爭軋詛神,必曰遇代山旗。阮公聞于朝。奉旨以知縣用。今為江南知縣。為龔自珍道其事。

015-053書金伶·龔自珍

金伶德輝,以字行,逸其名矣。吳人。乾隆中,吳中葉先生以善為聲老海內(nèi)。海內(nèi)多新聲。葉刌而律之,納于吭。大凡江左歌者有二:一曰清曲,一曰劇曲。清曲為雅燕,劇為狎游,至嚴不相犯。葉之藝能知雅樂俗樂之關(guān)鍵,分別銖忽而通于本。自稱宋后一人而已。
葉之死,吾友洞庭鈕非石傳其秘,為第一弟子。德輝故劇弟子也,隸某部,部最無名。顧解書,以書質(zhì)鈕而不以歌。一夕歌,鈕刌而律之,納于吭,則大不服。鈕曰:“毋曰吾不知劇。若吾所知,殆非汝所知也。即欲論劇。則歌某聲,當(dāng)中腰支某尺寸,手容當(dāng)中某寸,足容當(dāng)中某步。”金始駭,就求其術(shù)。鈕曰:“若不為劇,寒餓,必我從,三年藝成矣?!痹唬骸爸Z?!苯笱愿?,自葉先生之死,必曰鈕生。而德輝以伶工廁其間,奮志孤進,不三年,名幾與鈕亢。
乾隆甲辰,上六旬,江南尚衣鹺使?fàn)幤该?。班之某色人藝絕矣,而某色人頗絀?;蚰衬成运囈樱褞煿膯T琵琶員不具。或皆具而有聲無容,不合。駕且至,頗窘,客薦金德輝。德輝上策曰:小人請以重金號召各部,而總進退其所短長,合蘇杭揚三郡數(shù)百部,必得一部矣。鹺使喜,以屬金。
金部署定其目,錄琵琶員曰:蘇州某,笛師曰昆山某,鼓員曰江都某,各色曰杭州某,曰江都某,而德輝自署,則曰正且色吳縣某。隊既成,比樂作,天顏大喜。內(nèi)府傳溫旨,燈火中下珍饈醞玉器宮囊不絕。又有旨詢班名。鹺使表江南本無此班,此集腋成裘也。駕既行,部不復(fù)析。而寵其名曰集成班。后更曰集秀班。
德輝既以稱旨重江左,遂傲睨不業(yè)。鈕生屏人戒之曰:汝成名矣,藝未也。當(dāng)授汝哀秘之聲。明日來,授以某曲。每度一字,德輝以為神。曲終,滿座燭盡滅。德輝竊譜其聲而不能肖。
其年秋,大商延客,召集秀。乾隆時,貴僚賢公子喜結(jié)歡名布衣,當(dāng)佳晨冶夕,笙簫四座,被服靚耀,姚冶跌逷時,則必有一人敝衣冠,面目不可憙,而清丑入圖畫者,視之如古銅古玉,娑娑然權(quán)奇雜廁于其間以為常。其人未必天下奇士也。要之能上識貴人長者大官走聲譽,下能[瓜見]名僧羽士、名倡怪優(yōu)、劍俠奇巧善工之倫。以故非非石不能致德輝。而德輝試技之日,主人以德輝所自薦也,非石為上座。
既就夕,主客嘩,惟恐金之不先奏聲。既引吭,則觸感其往夕所得于鈕者,試之忽肖。脫吭而哀,坐客茫然不省。始猶俗者省,雅者善,稍稍引去。俄而德輝如醉如囈,如倦如倚,如眩瞀,聲細而譎,如天空之晴絲,纏綿慘暗,一字作數(shù)十折,愈孤引不自己,忽放吭,作云際老鸛叫聲,曲遂破,而座客散已盡矣。
明日,鈕視之而病。鈕悔曰:技之上者,不可習(xí)也。吾誤子。子幸韜之而習(xí)其中。德輝亦悔。徐扶起,燒其譜。故其譜竟不傳。而德輝獲以富,且美譽終。德輝卒時,年約八十余。無子,有弟子曰雙鸞,非高弟也。能約略傳其聲。貧甚,走東南,至托予。嘉慶己卯冬,非石在于座上。予謂之曰:雙鸞早出世十年,走公卿矣。
龔自珍曰:非石今傫累然在酒間,謂予道蘇揚此類事甚伙。金德輝事自甲辰起,大約迄癸丑甲寅間。噫,江東才墨之藪,樓池船楫之觀,燈酒之娛,春晨秋夕之游,美人公子,憐才好色,姚冶跌逷之樂,當(dāng)我生之初,頗有存焉者矣。

015-054王仲瞿墓表銘·龔自珍

乾隆末,左都御史某公與大學(xué)士和珅有連。然非暗于機者。窺和珅且亟,不能決然舍去。不得已乃托于駿傎。川楚匪起,疏軍事則薦其門生王曇,能作掌中雷,落萬夫膽。目珅之誅也,新政肅然。比珅者皆詔獄緣坐。某公既先以言事騃避官。保躬林泉,而王君從此不齒于士列。掌中雷者,神寶君說洞神下乘法,所謂役令之事,即以道家書論,亦其支流之不足詰者。王君少從大刺麻章佳湖圖克圖者游,習(xí)其游戲法,時時演之,不意卒以此敗。
君既以此獲不白名,中朝士大夫頗致毒君。禮部試,同考官揣某卷似浙王某,必不薦??脊俅尘硭普阃跄?,必不中式。大挑雖二等,不獲上。君亦自問已矣。乃益放縱。每會談大聲叫呼,如百十鬼神,奇禽怪獸,挾風(fēng)雨水火雷電而上下。座客逡巡引去。其一二留者偽隱幾。君猶手足舞不止。以故大江之南,大河之北,南至閩粵,北至山海關(guān)、熱河,販夫騶卒,皆知王舉人。言王舉人,或齒相擊,如譚龍蛇,說虎豹。
矮道人者,居京師之李鐵拐斜街,或曰年三百有余歲矣。色如孩,臂能掉千鈞。王君走訪之。道人無言,君不敢坐。跽良久,再請。道人乃言曰:“京師有奇士,非汝所謂奇也。夜有光如六等星,青霞繞之,青霞之下,當(dāng)為奇士廬。盍求之?!蓖蹙钦?。笑曰:“如師言哉!”
己巳春,見龔自珍于門樓胡同西首寓齋。是日也,大風(fēng)漠漠多塵沙。時自珍年十有八矣。君忽嘆息起自語曰:師乎師乎?殆以我托若人乎?遂與自珍訂忘年交。初君以稚年往來諸老輩間,狂名猶未起。老輩皆禮之。至是老者盡死,同列者盡絕。君無憀甚。故頻頻與少年往來。微道人亦得君也。
越八年,走訪龔自珍東海上,留海上一月。明年遂死。則為丁丑歲。自珍于是助其葬,又為之掇其大要而志其墓曰:
君姓王氏,名曇,又名良士,字仲瞿,浙之秀水人。乾隆五十九年舉人也。其為人也中身,沉沉芳逸,懷思惻悱。其為文也,一往三復(fù),情繁而聲長。其為學(xué)也,溺于史,人所不經(jīng)意,累累心口間。其為文也,喜臚史。其為人也,幽如閉,如寒夜屏人語,絮絮如老嫗,匪但平易近人而已。其一切奇怪不可邇之狀,皆貧病怨恨,不得已詐而遁焉者也。卒年五十有八,有集如干卷。祖某,父某,妻金,能畫與詩。先卒。子一,善才,墓在蘇州虎邱山南。銘曰:
生曇者天也,宥曇者帝也。仇曇者海內(nèi)士,識曇者四百歲之道人,十八齡之童子。曇未曇來,魂芳魄香,思幽名長,山青而土黃,瘞汝于是,噫!

016-055四十自序·張聲玠

人生居閑則得歲月多,浪游則得歲月少。同此歲月,豈有多少之異哉!勞瘁奔走,消磨于車麈馬跡中,回首而若失也。
余生于故鄉(xiāng),二歲,從先大父之安徽。三歲余,從先君子之閩之松溪。六歲,至福州,十歲之建寧,十二歲,又至福州。童也嬉戲不珍日,游與閑皆無所系于心。
十四歲之福清,知識初啟,以習(xí)舉子業(yè)成,思藉科第為建白。髫齡有四方志。于是極以奔走為樂。偏于此者背乎彼。不得古人所謂閑趣。適以事阻于行。
十六歲,仍至福州,乃肄力于詩。與閩之學(xué)士大夫文人墨士,胔酒淋漓,騷壇樹旗鼓。其或離群索居,則經(jīng)史花月相應(yīng)接。如是者四年。其為時也靜而永。然非素志,不重也。
年二十,先君子權(quán)泉州蚶江通判。二十一,之蚶江。二十二,先君子權(quán)興化通判,之興化。二十三,乃輸資為監(jiān)生,北應(yīng)京兆。行五千一百里。而長安之游,從此始矣。既落第,留京師一年。年二十五,歸于閩。是年從先君子之永安。
二十六,先君子見背,扶父喪,復(fù)歸福州。服闋,就婚于外父李瀾恬公建陽官舍,年二十九矣。以游故娶妻甚遲,而其心固未以游悔者,則其勢有所必出,而時則方有可為也。婿未兩月,復(fù)從建陽赴京師。秋捷,兩罷禮部試。
三十一,仍歸于閩。止四月,遂旋湖南。年又三十二。維時家既貧甚,而慈親在堂,朝夕望子貴,實逼處此,乃更不能已于游。故冬仍北行。三十三歸里。妻李氏卒。聘同邑辰山周氏。又北行。三十四,歸贅辰山。三十五,春游于衡州,冬北行。三十六歸。三十七,春游于瀏陽。冬北行。三十八,留京師。三十九歸。
自三十四至三十九,每歸里,由辰山省親于星沙,歲輒五六次。計生平六游京師,鄉(xiāng)試一落第,會試七落第。合京師往返之游,共得五萬數(shù)千余里。參以閩皖江南湖湘之游,亦共得五萬余里。
蓋三十九年來,共行十萬數(shù)千余里。懸車束馬者,中不得數(shù)年焉。年華如水流,等閑拋擲,風(fēng)馳電掣,一轉(zhuǎn)瞬間,幾不知老之將至。

而今年二月朔日,遂以四十。設(shè)使向之所遇不以游而以閑,平居閉戶,左圖右史,以自珍于分寸之間,其所得似有足多者。然余始也樂于游而不自疲,繼也苦于游而不獲止。不獲止,則余之不能以閑而自實其歲月也,殆有天焉,非人之所能強也。
悲夫!余長余妻十三歲,妻兄汝充小余十歲,汝光小余十一歲,而二君不為遠游,居家閑甚。所得歲月,余轉(zhuǎn)覺幼之。因其置酒為壽,書此以代一酹。噫,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為閑為游,余又惡能自主!

017-056與邵位西擬言時事書·徐子苓

接覆書,讀竟,喜極而悲。仆雖愚,與足下相知頗悉。惟方在京師時,聞人言足下近復(fù)好為詩,心竊不然。以為足下起布衣,驟擢要地,當(dāng)早淬厲,以求備天下之用,何自喜于詩為?而是時諸君子爭言事事多梗,又竊怪足下居京師久,所識賢公卿甚眾,茍利國家,造膝而謀,詭辭而退,功不必自我出,名不必自我居也。
歸附數(shù)言相質(zhì),復(fù)辱教益,知賢者之用心,迥出于恒情之外,而天下事之積弊難挽者,其用力殊難。微足下深慮,夫奚及此!客冬販鹽揚州,歸次擬為一書。既自忖草茅之士,不識體要,恐蹈不測,重貽老親憂。久胠去其草,都漸不復(fù)省記。
今天下之患,自朝廷百執(zhí)事以至閭巷小夫,皆能言之。曰財匱矣,兵弱矣,海氛之難以力弭,煙禁之不可以驟申,人材之不足以為用也。嘗深思其弊之所由生,與其禍之所終極,竊以為有不可緩者二,有必宜振刷者六。謹陳其略,惟詳察之。
夫今日之最不可緩者,煙禁是矣?;蛟唬簾煿梢詮?fù)禁乎?禁之而驟,昔年海上之師,其前鑒也。是大不然。夫海上之役,豈禁煙之過哉!今有鬻糖于肄者,群小兒日嗜而甘之。其家長怒群小兒之耗,而重扃之。有干仆焉,還其怒于糖主人,毀其什物,忿而巷于市。其家長懼而褫其仆。有庸仆焉,與糖主人媾,倒戈而揖之。海上之役,禁煙以啟釁,干仆之激而遷怒者也。倒戈而揖之,庸奴之與為媾者也。
或曰:禁之必重擾,且其患在民不在國。民間每年漏出之?dāng)?shù),與國之正供無涉焉。是又不然。財者,上與下交相濟焉者也。煙之患,蠹財且鈍兵。又重壞天下之人才。其禍烈于洪水猛獸。夫蠹財之弊,愚者亦且知之。其鈍兵又壞天下之人才焉,何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孟子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今日之兵與士,揆以古先王之法,皆不教而無恒心之民。
今第以一邑論,農(nóng)之食煙者十之二,工之食煙者十之三,賈之食煙者十之六,兵之食煙者十之八,士之食煙者十之五。上至督撫仆隸之私,下及縣門與臺之賤,其食煙者又十之八九。且夫今之所謂兵與士,平居教養(yǎng)之術(shù),固已疏矣,而又毒之以煙。故其居嘗靡事而不為。十余年之間,獄訟繁興,盜賊蜂起,苞苴盛而請托公行,廉恥衰而風(fēng)俗大壞,職是故也。
夫以數(shù)十年之沉錮,而謂其禁之之易焉,何也?蓋昔者嘗舉煙禁矣。方禁下,未期月而戒者半。其久食之老疾不能猝戒者,節(jié)縮焉而減?/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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