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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金圣嘆/周作人

 蘇迷 2016-07-25

    關(guān)于金圣嘆的事跡,盂心史先生在《心史叢刊》二集中收輯得不少。有些記圣嘆臨死開玩笑的事,說法不一致,但流傳很廣。五應(yīng)奎《柳南隨筆》云:
“聞圣嘆將死,大嘆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圣嘆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許奉恩《里乘》轉(zhuǎn)錄金清美《豁意軒錄聞》云:
“棄市之日作家信托獄卒寄妻子,臨刑大呼曰,殺頭至痛也,滅族至慘也,圣嘆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然而快哉。遂引頸受戮。獄卒以信呈官,官疑其必有 謗語,啟緘視之,上書曰,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绷浩帧读凝S續(xù)編》卷四云:
“金圣嘆臨刑時飲酒自若,且飲且言曰,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圣嘆平日批評詩文每涉筆成趣,故臨死不忘趣語,然則果痛耶快耶,恨不起圣嘆問之?!泵轺搿秾ι綍菽配洝肪硪辉疲?
“當(dāng)人瑞在獄時,付書于妻曰,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圣嘆先生傳》云:
“臨刑嘆曰,砍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辈裰凵谇宄?,甚佩服圣嘆,傳后記曰,“予過吳門,訪先生故居而莫知其處,因為詩吊之,井傳其略 如此云?!辈榫砥哂小稖胸逋ㄒ掠洝罚笥浽啤坝栌诒託q來吳”,計其時為康熙三十五年,距圣嘆之死亦正三十五年,此種傳說已在吳中流行,如或可據(jù) 則自當(dāng)以廖說為近真耳。傳中又記圣嘆講《圣自覺三昧經(jīng)》事,說明圣嘆字義及《古詩十九首》不可說事,皆未見他人記述?!冻?jīng)堂才子書匯稿》有矍齋二序,一 曰《才子書小引》,署順治己亥春日同學(xué)矍齋法記圣璦書,有云:
“唱經(jīng)仆弟行也,仆昔從之學(xué)《易》,二十年不能盡其事,故仆實以之為師。凡家人伏臘,相聚以嬉,猶故弟耳。一至于有所咨請,仆即未嘗不坐為起立為右焉?!倍弧稊⒌谒牟抛訒罚炊旁?,署矍齋昌金長文識,無年月,蓋在圣嘆死后矣,末曰:
“臨命寄示一絕,有且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句,余感之,欲盡刻遺稿,首以杜詩從事?!贝擞忠徽f也。我們雖不能因此而就抹殺以前各種傳說, 但總可以說這金長文的話當(dāng)最可靠,圣嘆臨死乃仍拳拳于其批評工作之未完成,此與胡桃滋味正是別一副面目也。順治癸卯周雪客覆刻本《才子必讀書》上有徐而庵 序,其記圣嘆性情處頗多可取,如云:
“圣嘆性疏宕,好閑暇,水邊林下是其得意之處,又好飲酒,日輒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煩,或興至評書,奮筆如風(fēng),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則興漸闌,酒人又拉之去矣?!庇衷疲?
“每相見,圣嘆必正襟端坐,無一嬉笑容。同學(xué)輒道其飲酒之妙,余欲見之而不可得,叩其故,圣嘆以余為禮法中人而然也。蓋圣嘆無我與人相,與則輒如 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客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橫天,遇釋子則蓮花繞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fēng),遇靜人則木 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也。以故稱圣嘆善者各舉一端,不與圣嘆交者則同聲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笔@之為人蓋甚怪,在其臨命 時,與同學(xué)仍談批書,故亦不妨對獄吏而說諧語歟?而庵序中又記圣嘆刻書次第云:
“同學(xué)諸子望其成書,百計慫恿之,于是刻《制義才子書》,歷三年又刻王實甫《西廂》,應(yīng)坊間請,止兩月,皆從飲酒之暇諸子迫促而成者也。己亥評 《唐才子書》,乃至鍵戶,梓人滿堂,書者腕脫,圣嘆苦之,間許其一出。書成,即評《天下才子必讀書》,將以次完諸才子書,明年庚子《必讀書》甫成而圣嘆 死,書遂無序,諸子乃以無序書行?!绷尾裰蹅髦幸嘣疲?
“茲行世者,獨《西廂》《水滸》《唐詩》《制義》《唱經(jīng)堂雜評》諸刻本?!钡吨屏x才子書》至今極少見,問友人亦無一有此書者,查《才子書匯稿》 卷首所列“唱經(jīng)堂外書總目”,其已刻過者只《第五才子書》《第六才子書》《唐才子書》《必讀才子書》等四種,亦不見制義一種,不知何也。賴古堂《尺牘新 鈔》卷二有嵇永仁與黃俞邰書,說圣嘆死后靈異,眉批云:
“圣嘆尚有《歷科程墨才子書》,已刻五百葉,今竟無續(xù)成之者,可嘆?!薄冻郀┬骡n》刻于康熙元年壬寅,批當(dāng)系周雪客筆,時在徐而庵為《才子必讀書》作序前一年。矍齋、而庵、雪客的話應(yīng)該都靠得住,總結(jié)起來大約制義還是刻而未成,所以說有亦可,說無亦未始不可也。
世傳有鬼或狐附在圣嘆身上,曰慈月宮陳夫人,又曰泐大師,錢牧齋《初學(xué)集》卷四十三有《天臺泐法師靈異記》,記其事云,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是也。釋戒顯著《現(xiàn)果隨錄》一卷,有康熙十年周櫟園序,其十九則紀(jì)戴宜甫子星歸事,附記云:
“昔金圣嘆館戴宜甫香勛齋,無葉泐大師附圣嘆降乩,余時往叩之,與宜甫友善。”這可以考見圣嘆少時玩那鬼畫符的時和地,也是很有興味的事,但不知 為何在他各才子書批評里卻看不出—點痕跡。我不知道刻《西廂》的年代,只查出《水滸》序題崇禎十四年二月,或者事隔十三四年,已不復(fù)再作少年狡獪乎。
《心史叢刊》二集中云,“袁枚《隨園詩話》,金圣嘆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廟》一絕云:眾響漸已寂,蟲于佛面飛,半窗關(guān)夜雨,四壁掛僧衣。殊清 絕。按圣嘆所著之文皆存于所批書中,其詩僅見隨園稱道一首?!眲⒗^莊《廣陽雜記》卷四,說蜀中山水之奇,后云:“唱經(jīng)堂于病中無端忽思成都,有詩云:卜肆 垂簾新雨霽,酒壚眠客亂花飛,馀生得到成都去,肯為妻兒一灑衣?!笔@在《杜詩解》卷二注中自引一首,云:
“曾記幼年有一詩:營營共營營,惰性易為工。留濕生螢火,張燈誘小蟲。笑啼兼飲食,來往自西東。不覺閑風(fēng)日,居然頭白翁。此時思之,真為可笑?!庇质@內(nèi)書《圣人千案》之第二十五中云:
“昔者圣嘆亦有一詩:何處誰人玉笛聲,黃昏吹起徹三更,沙場半夜無窮淚,未到天明便散營?!钡艘皇滓嘣凇冻烈鳂墙瓒旁姟分?,為末第二首,題曰《聞笛》,“未到”作“不得”。我卻喜歡最末一首,以首二字為題曰《今春》:
“今春刻意學(xué)龐公,齋日閑居小閣中,為汲清泉淘缽器,卻逢小鳥吃青蟲?!?
瞿齋識語云,“唱經(jīng)詩不一格,總之出入四唐,淵涵彼土,而要其大致實以老杜為歸。茲附刻《借杜詩》數(shù)章,豈惟虎賁貌似而已?!薄督瓒旁姟分欢迨?,然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但劉袁二君所引不知又系何本.豈唱經(jīng)堂詩文稿在那時尚有寫本流傳歟。
圣嘆的散文現(xiàn)在的確只好到他所批書中去找了,在五大部才子書中卻也可找出好些文章來,雖然這工作是很不容易。我覺得他替東都施耐庵寫的《水滸傳序》最好, 此外《水滸》《西廂》卷頭的大文向來有名,但我看《唐才子詩》卷一那些談詩的短札實在很好,在我個人覺得,還比洋洋灑灑的大文更有意思?!抖旁娊狻肪矶?, 自《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至《早起》,以四絕一律合為一篇,說得很是別致,其中這段批語,也是一首好文章:
“無量劫來,生死相續(xù),無賢無愚,俱為妄想騙過。如漢高縱觀秦皇帝,喟然嘆曰,大丈夫當(dāng)如此矣。豈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壽,卻道, 季與仲所就孰多?此時心滿意足,不過當(dāng)日妄想圓成。陳涉輟耕壟上曰,富貴無相忘。此時妄想與漢高無別,到后為王沉沉,不過妄想略現(xiàn)。阮嗣宗登廣武觀劉項戰(zhàn) 處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副肚腸,一副眼淚,后來身不遇時,托于沉冥以至于死,不過妄想消滅。或為帝王,或為草竊,或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轍。因 憶為兒嬉戲時,老人見之,漫無文理,不知其心中無量經(jīng)營,無邊籌畫,并非卒然徒然之事也。羊車竹馬,意中分明國王迎門擁篲,縣令負(fù)弩前驅(qū);塵羹涂飯,意中 分明盛饌變色,菜羹必祭;桐飛剪笏,榆落收錢,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繞床阿堵。其為妄想,與前三人有何分別?!庇帧对缙稹奉}下批語亦佳,可算作一篇小文,原 詩首句“春來常早起”下注云:
“此句蓋于未來發(fā)愿如此,若作過后敘述,便索然無味,則下句所云幽事,皆如富翁日記帳簿,俗子強作《小窗清記》惡札,不可不細(xì)心體貼?!弊x之不禁微笑,我們于此窺見了一點圣嘆個人的好惡,可知他雖然生于晚明,卻總不是王百谷吳從先一流人也。

[附記一]
一兩個月前語堂來信,叫我談?wù)劷鹗@及李笠翁等人。這事大難,我不敢動手,因為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批評和爭論覺得不能勝任。日前得福慶居士來信云,“雨中 無事,翻尋唱經(jīng)堂稿為之嘆息。講《離騷》之文只是殘稿,竟是殘了。莊騷馬杜待何如,可嘆息也?!笨戳擞浧鸾痖L文序中所說的詩,便想關(guān)于圣嘆死時的話略加調(diào) 查,拉雜寫此,算是一篇文章,其實乃只幾段雜記而已。對于圣嘆的文學(xué)主張不曾說著一字,原書具在,朋友們愿意闡揚或歪曲之者完全自由,與不佞正是水米無干 也。
買得日本刻《徐而庵詩話》一卷,蓋即《而庵說唐詩》卷首,有文化丁丑星巖居士梁緯跋云:“余獨于清人詩話得金圣嘆徐而庵兩先生,其細(xì)論唐詩透徹骨髓,則則皆中今人之病,真為緊要之話?!毙菐r本名梁川孟緯,妻名紅蘭,皆以詩名。
六月八日記于北平。

[附記二]
閑步庵得《第四才子書》,有西泠趙時揖聲伯序;又貫華堂評選杜詩總識十馀則,多記圣嘆事,今錄其七八九則于下:
“邵蘭雪(諱點)云,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云,諸詩皆可說,唯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后因醉后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而絕筆矣。明夷輟講,青草符言,其數(shù)已前定也。
“先生善畫,其真跡吳人士猶有藏者,故論畫獨得神理,如所評王宰山水圖及畫馬畫鶻諸篇,無怪其有異樣看法也。
“先生飲酒,輒三四晝夜不醉,詼諧曼謔,座客從之,略無厭倦。偶有倦睡者,輒以新言醒之。不事生產(chǎn),不修巾幅,談禪談道,仙仙然有出塵之致,殆以 狂自好乎。余問邵悟非(諱然)先生之稱圣嘆何義,曰,先生云,《淪語》有兩喟然嘆曰,在顏淵則為嘆圣,在與點則為圣嘆。此先生之自為狂也?!?
趙晴園生圣嘆同時,所言當(dāng)較可信,廖柴舟著傳中說及《古詩十九首》與圣嘆釋義,蓋即取諸此也。
七月二十五日又記。
                                                刊《人間世》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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