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詞的形成及豪放與婉約的分流

　　中國的詩，最初都是歌?！渡袝?。堯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足以說明詩和歌的關(guān)系?！对娊?jīng)》都是用來演唱的，漢有樂府，唐有教坊?？傊?，詩與歌，密不可分。

　　詞從什么時候形成？有人說遠在梁朝就有了，但不可確證。應(yīng)該是起源于唐正確。唐教坊的樂師感到過于規(guī)整的五言七言的詩句難以盡情表達情感，于是，就在原詩的基礎(chǔ)上予以增減字數(shù)，就形成了最初的長短句。我見過一首據(jù)說是唐人改編的王維的《陽關(guān)三疊》：

　　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進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舊游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

　　如果此詞確是唐教坊樂師改編，那么就可以推斷，詞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不必拘泥于詞來源于民間的陳說。

　?。保福梗鼓辏鼗褪野l(fā)現(xiàn)了一大批唐代珍寶，其中就有著名的《敦煌曲子詞》，其年代作者皆不可確考，手法也還有些稚嫩，大多是民間的作品。可見，唐時，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在民間已經(jīng)很流行了。

　　真正有年代可考并可信的，是唐代的張志和《漁歌子》，韋應(yīng)物《調(diào)笑令》，白居易《憶江南》《長相思》，劉禹錫《憶江南》《瀟湘神》等。這些都是非常優(yōu)美的真正的小詞。（傳說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憶秦娥》，不予采信。）

　　詞的成熟，是晚唐五代時的事。五代人編了兩本詞集：一本是《尊前集》，我沒見過原書,沒有發(fā)言權(quán)，從略。一本是《花間集》，這是五代后蜀趙崇祚所編。其作者以蜀人為主（１８個作者有１４個與蜀有關(guān)），詞有５００余首，主要是供士大夫宴會間演唱的，故名《花間集》。不管內(nèi)容如何，單看藝術(shù)水平，已經(jīng)是相當高的了。

　　和《花間集》同時的南唐，也涌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的詞作家。最著名的是李煜和馮延巳。他們不僅可以和《花間集》抗衡，甚至到李煜北擄以后，成就遠遠超過了《花間》，直到現(xiàn)在，仍令我們覺得高不可及。

　　這個現(xiàn)象非常有趣?？梢哉f，婉約與豪放在這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分流的端倪?！椿ㄩg〉諸人除偶有山川羈旅之作外，皆流連光景，詞風(fēng)柔婉，為詞奠定了婉約的基調(diào)。南唐以李煜為代表，國破前亦多靡靡之音，國破后則雜家國之恨、身世之感，漸有金石之音。注意我以上所用的三個概念(家國之恨、身世之感、金石之音），這其實就是豪放派的基本特征?？梢哉f，李煜北擄后的一些作品，已開豪放派之先河。王國維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我說，李煜的某些詞，已的確讓我們聽到了豪放的聲音。如〈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浪淘沙〉“往事只堪哀”，等等。

　　進入北宋后，柔婉之詞風(fēng)占主流。晏、歐、秦、柳諸人，可作為婉約一派的代表。而大文豪帶有大英雄氣的蘇軾，自然不甘受此柔靡之風(fēng)約束。他不僅拓寬了詞的領(lǐng)域，擴展了詞的體裁，也改變了詞的風(fēng)格。于是，他就成為北宋乃至后來豪放詞派的杰出的代表。

　　到了南宋，由于國破家亡的社會背景，許多詞人以筆為刀槍、以詞為號角，盡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辛派詞人把豪放詞風(fēng)推到了極致。當然，也有一大批詞人仍在走婉約的老路，如范成大、吳文英、史達祖、姜白石等等。

　　人們很早就注意到豪放詞與婉約詞中間存在著差異。蘇軾有件軼事頗能說明這個問題：有一次他問一個幕僚：“我詞何如柳七？”答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說明人們很早就意識到豪放詞和婉約詞味道大不相同。

　　最早對豪放與婉約的問題提出思考的是李清照。她在〈論詞〉一文中簡述了詞的發(fā)展史，批評了蘇軾等人的詞“皆句讀不葺之詩耳”，第一次提出詞“別是一家”的觀點。但是，她只對平仄、四聲做作了強調(diào)。至于究竟怎樣才“別是一家”，她沒有說得很分明。

　　到了元初，宋的遺民張炎寫了一篇〈詞源〉，他說：“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這個“豪氣詞”，已和“豪放詞”的含義差不多了。

　　第一次明確提出豪放與婉約概念的是一個叫做張世文的人（此人我不甚了了），他說：“詞體大略有二：一婉約一豪放，蓋詞情蘊藉氣象恢弘之謂耳”。他不僅提出概念，也給它們分別下了定義：婉約，詞情蘊藉；豪放，氣象恢弘。這個定義下的還是比較準確的。

　　二、豪放詞與婉約詞之區(qū)別

　　那么，豪放詞與婉約詞區(qū)別在何處呢？下面，我就真的來個“自定方圓”了。

　?。薄膳稍~人個性不同，關(guān)注的對象也不同

　　豪放派詞人大多是有著一種英雄情結(jié)的人。他們渴望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有著比較遠大的抱負。他們也往往是一些情緒化的人，當理想和現(xiàn)實出現(xiàn)落差，就容易憤激。他們多關(guān)注國家大事，關(guān)心民眾疾苦，敢于抨擊時政。如韓愈言:“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他們大多是這樣的一些敢怒敢恨的怒目金剛。

　　還是舉例以說明之吧：第一個豪放大家蘇軾，是一個自小就“奮厲有當世之志”的人。仁宗帝讀他和其弟的策論，高興地說“為兒孫得兩宰相”。他對治國，治吏，用兵等，都有一整套的見解。若真能得用，未必不為賢宰相。象這樣的一個慷慨激昂的人物，你讓他去拿腔捏調(diào)去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他怎么會甘心？還有辛棄疾，這個孔文孔武的英雄，其文，有其詞作證，勿庸贅言。其武，亦冠絕一世：二十起兵，只身擒賊，率眾歸國，鎮(zhèn)撫百姓......真可謂輔弼之臣也。這樣的人，登高北望，必作收復(fù)之想，發(fā)而為詞，必作金鐵之鳴！

　　婉約派詞人則多性格沖淡平和。他們大多安于現(xiàn)狀，對政治不很敏感。用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就是，這類詞人往往“風(fēng)云氣少，兒女情多”。風(fēng)花雪月，兒女情長，是他們筆下經(jīng)常性的題材。

　　也來舉幾個例子：晏殊，貴為宰相，其為詞雖“不作婦人語”，但也沒見有與其身份相稱的佳作。歐陽修地位也很高，但平時也喜艷詞，甚至為此遭人誣陷。還有南宋的范成大，他面對和陸游辛棄疾同樣的時局，而地位也比他們高得遠，但是，他除了出使金國寫了一組很有現(xiàn)實感的紀程詩外，他的詞就沒有多少可讀的了。這個官階最高到參知政事（副宰相）的國家高級干部，其詞基本不涉軍國之事。一本《石湖詞》十之八九皆游賞宴飲贈答之作。

　　我無意評價這兩類人物的優(yōu)劣，只重在說明，這兩類人因性格的不同，其所關(guān)注的事情也不同。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區(qū)別。

　?。?、表達方式不同

　　豪放派詞人表達情感多喜歡直截了當，直抒胸臆。有人說蘇軾寫詩詞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去”，這話很形象地點明了豪放派詞人表達情感的特點。

　　以蘇軾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詞大家都耳熟能詳了。上片寫景，大刀闊斧，氣象雄渾，能激起人建功立業(yè)之渴望。下片，人我對照，懷古傷今，感慨蒼涼！其表達方式也是直截了當?shù)?，我們很容易觸摸到他跳動的脈搏，甚至在遠隔９００余年的今天，我們似乎仍能聽到他粗壯的呼吸。

　　到了南宋諸人那里，直抒胸臆的特點就更為鮮明了。辛棄疾“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傻子也曉得他在罵誰。他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傳宋孝宗讀此“頗不悅”。也就是說，即使他也用了典故，也用了隱喻，但表達還是比較簡單，比較直接。至于劉克莊“兩河蕭瑟唯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后，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這哪里是在寫詞，簡直就是在怒罵！

　　與之相反，婉約派詞人在表達上就細膩得多。打個同樣的比喻，就象女性出門，要反復(fù)想穿什么服裝，褂子和褲子顏色怎么搭配，描描眉，搽搽粉等?？傊菑?fù)雜一些。說得具體一點吧，就是，婉約詞人多注重技巧，多用隱喻暗示，表達含蓄蘊藉?；谶@一點，托物言志借物抒情就是他們常用的手法。

　　茲以姜夔的名作《齊天樂。蟋蟀》為例：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侯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首以庾信起興，庾漂泊異國，寫過《愁賦》，這里引以自況，算是為此詞定了個由聽蟋蟀而生愁的基調(diào)。接著回憶在“銅鋪”“石井”這些地方聽蟋蟀的往事；接著又用“思婦無眠”來襯托聽蟋蟀的悲涼心境。下片，接著寫蟋蟀在雨中悲鳴，讓離家的人（“侯館”“離宮”）聽來“傷心無數(shù)”。接著暗引《詩經(jīng)》“七月在野。。。。?！?，又想起兒時提著燈籠捉蟋蟀的情景。最后回到現(xiàn)實，耳聽蟋蟀“一聲聲更苦”。主題倒還明白，就是一個：“苦”。反復(fù)的聯(lián)想，反復(fù)的陳述，說來說去，就這個意思。他的更為有名的《暗香》《疏影》，和這都是同一機杼。這首詞意思還是明確的?！栋迪恪返囊馑迹呀?jīng)頗費猜測?！妒栌啊返闹黝}幾乎不好把握。

　　總結(jié)一下以姜白石為代表的詞家的這類詠物作品，其特點“數(shù)言以蔽之”：華麗的文藻，朦朧的主題，跳躍的思維，豐富的聯(lián)想，剪接的鏡頭，飄忽的情感。——就這些吧。反正在我讀來，是頗為吃力的?！@和“大江東去”真是截然不同的風(fēng)味。

　　當然，早期的婉約詞也比較明朗。他們的明朗也和豪放詞不同。他們主要表現(xiàn)在對自然景物的觀察十分細致，在表達上往往爭一字之巧，競一句之奇。什么“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什么“三影郎中”，“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多是這一路人搞的把戲。

　?。?、給讀者的感覺不同

　　有人評稼軒詞曰：“大聲鏜鎝，小聲鏗鏘，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赡苁俏疑源趾赖木壒剩揖捅容^喜歡讀豪放詞。讀豪放詞，我的感覺就象與二三同道，登山臨水，舉目四望，把酒臨風(fēng)，抵掌快談。給人以陽剛之美。

　　讀婉約詞，則如和愛人相對，花前月下，耳鬢廝磨，別有一種陰柔的況味。（當然，我們還可以創(chuàng)設(shè)很多情景，來想象讀豪放詞和婉約詞的不同感覺。）

　　以上是我對豪放詞與婉約詞之區(qū)別的理解。說明兩點：一、都是我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理解，我以為對，你可能認為不對，這個正常；二、我只說了三點，肯定是不全面的，大家靜下來還可以繼續(xù)找出很多的不同點來。

　　三、豪放與婉約詞的一些其它問題

　?。薄⒑婪旁~人也寫婉約的東西，婉約詞人也會寫豪放的作品

　　社會科學(xué)的原理和自然科學(xué)的公式不一樣。自然科學(xué)可以以此類推，一理可以代入無窮。而社會科學(xué)只能是大致判分，常有特例。

　　蘇軾，是豪放派的代表，其婉約處，恐怕秦少游、柳永未必能過之。有人說：“蘇子瞻有銅琶鐵板之譏，然其《浣溪沙。春閨》曰：‘彩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fēng)調(diào)，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fēng)殘月之下？”

　　李清照，“詞別是一家”的最早提出者，應(yīng)該是婉約的代表吧？但是，她的《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我看也夠豪的，且不說她的“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詩。

　　我們說豪放與婉約，從詞風(fēng)來說，是對的，具體到某個個人，就不那么絕對化了。辛棄疾亦可婉，姜白石亦有豪。所謂才人伎倆，深不可測。也說明人的性格是多元的，復(fù)雜的。不過各有其主流而已。

　?。?、豪放派與婉約派，只有風(fēng)格的不同，沒有高下的區(qū)別。

　　沈去矜說：“詞不在大小淺深，貴于移情，曉風(fēng)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若身歷其境，惝恍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不論豪放婉約，只是一種詞風(fēng)，寫的好，能打動人，引起讀者的共鳴，就是好詞。

　?。?、兩派均須守持其度，允執(zhí)厥中

　　凡事過猶不及，必須守持其度。

　　豪放詞以氣、以剛勝。若不能守度，易犯粗疏叫囂之病，筋爪畢露，面目可憎。

　　另外，學(xué)豪放詞猶難。王國維還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xué)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我深然其論。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我那句老話：讀書、養(yǎng)氣！

　　婉約詞以巧、以柔勝。若不能守度，則柔如無骨，格調(diào)卑下，如寒蟲之號于西風(fēng)。

　　寫婉約詞，尤要戒之的是：千萬莫墮入輕薄之惡道！婉約詞多寫兒女情長，最要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點到而止，莫要放縱。莫叫那些不好的東西玷污了神圣的詩詞。

　　我非學(xué)者，平時亦不多讀理論的書。因杏花兄將軍，叫我也講一課，臨時抱佛腳，就想起講講這個題目來。一家之言，多無依傍。謬誤之處，敬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