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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史》作為一類詩歌題材,以班固的《詠史》詩為出現(xiàn)的標志,其后王粲、阮瑀寫有《詠史詩》,曹植有《三良詩》,《文選》第二十一卷收錄的詠史題材的詩就有二十一首。然而左思憑借著其八首《詠史》詩名垂青史,獲得“造語奇?zhèn)?,?chuàng)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古今絕唱”(《詩藪·外編》卷二)的美名。這一方面是因為左思高超的寫作技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詩歌作為詠史詩的變體,突破了原有的班固《詠史》詩的正體的局限,更多地融入了作者自己的情感,平衡了詩歌的史意的關(guān)系,使詠史詩有向詠懷詩靠攏的趨勢,打開了詠史詩的境界。 (一)左思的《詠史》中史與意的結(jié)合方式。 清人張玉谷在《古詩賞析》中評左思《詠史》八首史事和抒情結(jié)合的不同方式時云:“或先述己意,而以史證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和,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毕旅嫖覀儗⒔Y(jié)合八首詩作具體分析。 其一: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本篇為第一首,乃是言志之作,表明自己愿意為國立功和功成不受爵的抱負。詩的開篇展示了詩人少年博覽群書,接著,又說自己雖然不是軍人但熟讀司馬穰苴兵書,肯定自己文武全才。當他為國立功后卻又“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本詩正是體現(xiàn)了“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全詩并未直接提及具體的史事,而是通過敘述自己的才能來表達“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的心志。而在提及自己的才能時,左思以賈誼、司馬相如自比,“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可以看出左思對自己的才能非常自負,他夢想能夠像賈誼、司馬相如二人樣得到賞識和重用,施展才能,實現(xiàn)抱負。 其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第二首較之于第一,情感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變化,已無其一的自信昂揚之情。作者“先述己意,再以史證之”。開篇用比興,對比的手法揭示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不合理現(xiàn)象,激烈的抨擊了門閥制度對人才的壓抑,傾訴了貧寒之士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懣。“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的社會現(xiàn)實。至此,左思以形象的語言,有力地揭露了門閥制度的弊端。緊接著,以金張、馮唐為證,抨擊了埋沒人才的門閥制度的不合理現(xiàn)象,“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作者看似為馮唐鳴不平,實際是以馮唐自擬。并且,左思此詩中的所思所感并非其一人控訴,代表了一代寒士們長久陳郁心中而不得不吐露的心聲。 其三: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當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功成恥受賞,高節(jié)卓不群。臨組不肯紲,對珪寧肯分。連璽曜前庭,比之猶浮云。 其三的史意結(jié)合方式較之于前兩首有所不同。“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詩篇開頭即用“吾?!薄拔崮健?/B>對段干木、魯仲連二位歷史人物發(fā)表議論,直接表露對歷史人物的崇敬之情,實現(xiàn)了“史意相融”。接下來,作者記述段干木、魯仲連“當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功成恥受賞,高節(jié)卓不群。臨組不肯紲,對珪寧肯分。連璽曜前庭,比之猶浮云”的歷史事實,歌頌二人在國家遭遇危難之際從容不迫、排難解紛,卻又不受爵祿、功成辭賞的精神,表達詩人對前人的向往和為人的欽佩。同時,不難看出,作者將段干木、魯仲連視為自己的模范和行為準則,暗含了他愿意像這二位歷史人物一樣身體力行實現(xiàn)立功為民的理想及功成身退的淡泊之志。關(guān)于這一層思想感情,作者并未像表達贊頌之情一樣直接坦露,但是做到了“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 其四:濟濟京城內(nèi),赫赫王侯居。冠蓋蔭四術(shù),朱輪竟長衢。朝集金張館,暮宿許史廬。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楊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qū)。 其四采用了對比手法,前四句即生動的描寫了王公貴族的奢靡生活;“寂寂楊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緊接著描寫了揚雄閉門著書的寂寥生活。作者又以揚雄自擬,他與揚雄的相同之處在于出身寒微,卻都刻苦勤勉,富有才能,卻并未如他一樣“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qū)”,表達了作者的苦悶。全詩未提及本人意志,但是通過對比,間接而又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反映了作者內(nèi)心的想法,實現(xiàn)“止述史事,己意默寓”。 (以上:PAR) 其五: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峨峨高門內(nèi),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詠史》其五,開篇寫宮殿的高大、密集,但在這高大密集的宮殿里皆是王侯,詩人自己卻無法跨進那個門。“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兩句直接抒情,說自己不是追隨帝王將相以求功名利祿之人。接著詩人暗用“被褐”典故和傳說中的隱士許由不受官的史事,抒寫自己高蹈遺世的志向,這是理想遭到現(xiàn)實嘲弄后的反彈。從以上分析中,我們認為這符合張玉谷“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的觀點。 其六: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雖無壯士節(jié),與世亦殊倫。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詠史》其六,“荊軻飲燕市,哀歌和漸離”的歷史情景寫出了荊軻、高漸離藐視四海,睥睨豪右的英雄氣概?!?B style="mso-bidi-font-weight: normal">雖無壯士節(jié),與世亦殊倫”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來說明他們不同于一般人。此時作者已不僅僅是寫歷史上人物的態(tài)度,而是把自己這個抒情主體與歷史上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融合,作者的感情與他們的感情相通,從而抒發(fā)了自己對權(quán)貴豪右的蔑視。詩人由引出歷史人物到展開議論,再抒己志。我們認為這符合張玉谷的“先述史事,而以意斷之”的這一觀點。 其七:主父宦不達,骨肉還相薄。買臣困樵采,伉儷不安宅。陳平無產(chǎn)業(yè),歸來翳負郭。長卿還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賢豈不偉,遺烈光篇籍。當其未遇時,憂在填溝壑。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 《詠史》其七,詩人用平鋪直敘的手法寫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這四個有才之士在未被重用之時遭遇困厄的故事。前八句詩中暗含著自己懷抱奇才而被遺棄的慨嘆。后八句又抒寫自己的感情,詩人似乎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英雄遭遇困厄,自古就是這樣,而且在任何時候都有被遺棄的奇才。這也是詩人的一種自慰之情。先舉史事,再抒己情,我們認為張玉谷“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斷之”這一評論凝練準確。 其八: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涂。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外望無寸祿,內(nèi)顧無斗儲。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蘇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俯仰生榮華,咄嗟復雕枯。飲河期滿腹,貴足不愿余。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 《詠史》其八,前六句是詩人自己晚年退居洛陽宜春里,專思著述的生活寫照?!?B style="mso-bidi-font-weight: normal">外望無寸祿,內(nèi)顧無斗儲”寫出了生活的貧苦。接著他以歷史上蘇秦和李斯的例子來印證禍福之理,慨嘆他們不安貧賤終致罹禍。詩人的選擇不僅僅是對現(xiàn)實的超脫,也是基于現(xiàn)實出發(fā)。 這時詩人的感情已不像前七首那樣積極進取,悲憤不平,而是轉(zhuǎn)向一種知足常樂,安身立命之情。我們認為這首詩作者是先述己意,以史證之,再結(jié)合史事發(fā)表議論,表達自己的感情。 (以上:GJJ) (二)左思《詠史》的情感脈絡(luò) 縱觀八首詩,始于“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終于“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從少年意氣,揮斥方遒;到屢屢碰壁,無奈妥協(xié),但仍希望得到賞識,實現(xiàn)抱負;最后到完全絕望。這是左思的一生,也是西晉門閥制度下寒門士子的一生,才質(zhì)高潔,卻只能沉淪下寮;志存高遠,卻只能屈居小吏,最后帶著對時代的失望與悲哀走向超脫,這種超脫是假超脫,是不得已的時代所能做出的唯一保存自己的選擇,如果不想最終回首向來蕭瑟,驚覺物是人非,人事寥落,只能默默退守,去譜一曲山水歌謠,回歸心靈的寧靜。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一首,抒不盡的昂揚士氣,蕩不去的豪情滿懷,那時的左思,未經(jīng)風雨,天真地認為這個社會會回報給他應得的一切,甚至連功成名就之后的結(jié)局都設(shè)想的如此美好,“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少年的暢想,天真的可愛。 然而很快,現(xiàn)實的殘酷張開了獠牙,這個吞沒了無數(shù)個才能卓越的高潔之士的社會制度,又怎么可能為左思而例外?“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會現(xiàn)實早就由來已久,品質(zhì)卑劣的世族子弟恩蔭祖上,無數(shù)寒素之士只能被這些紈绔阻撓,毫無出路。左思滿懷憤怒,控訴著社會的不公,這時的他,仍舊懷著高漲的熱情,正因為還對這個社會抱有幻想,所以才會愛之深,責之切,希望能夠有所改變。 在控訴社會的不公之后,左思已經(jīng)開始對于入仕不再抱有幻想,轉(zhuǎn)而希望能夠以白衣之身報效國家,他以段干木、魯仲連為喻,仍舊希望能夠完成修齊治平的理想。此時的他,對于功名利祿,躡居高位已經(jīng)看得極淡,“不義而富且貴,于他已如浮云”。 然而就連這樣的不計名利的抱負都無法實現(xiàn),左思與那些富累王侯的世家同住于濟濟京城,世家大族冠蓋滿京華,過著奢靡不堪的生活;而真正想要做些對國家有益之事的自己卻門前冷落鞍馬稀。左思空有超拔才能,卻只能寄希望于百年之后,可以有后人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才能,曾經(jīng)的抱負,曾經(jīng)的品格。 隨著時間的流逝,左思已經(jīng)愈發(fā)感到悲哀,他甚至開始忿恨自己,為什么要到京城來呢?只能白白的失望罷了?!白苑桥数埧汀钡纳矸荻ㄎ蛔屪笏奸_始質(zhì)疑自己當年的選擇究竟是出于鉆營還是志向,最終他決定效仿許由,拋棄一切,只為得到真正的自由。 臨走之前,左思想到了荊軻,他地位可以說是卑賤的,但是靈魂卻高貴,相比于那些自命不凡的王侯,哪怕自矜功伐,也不過是歷史的塵埃,而真正的高潔之士,最終會得到重若泰山的評價。 左思在反思自己為何無法成就功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除了社會制度不給他機遇之外,他缺少伯樂知己,正如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分別有著衛(wèi)青、嚴助、魏無知、楊得意的賞識一樣,左思也在渴望著一個伯樂,一個能夠聆聽自己的子期,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在最后的最后,左思已經(jīng)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報國無門,懷才不遇的士子,而是一個困居俗世,在希望與失望之中無法掙脫的籠中囚鳥,世事變化無常,榮華腐朽都不過一瞬之間,為什么還要死守著所謂的志向抱負呢?但愿能夠棲身山林草澤之間,可以成為隱士的楷模。 西晉是一個可怕的朝代,所謂的魏晉風流的繁華氣度下掩蓋著極為懸殊的社會現(xiàn)實,高門大族與寒素之士,這個社會最終也沒有給左思,給無數(shù)個像左思一樣的人們一個機會?!对伿吩姟返谋澈螅且粋€悲傷落寞的詩人的一段悲傷落寞的故事。 (以上:YWH) (三)左思《詠史》對詠史題材正體的突破 清人何焯認為左思的《詠史》詩是變體:“詠史者不過美其事而詠嘆之,隱括本傳,不加藻飾,此正體也。太沖多自抒胸意,乃又其變。”(《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劉學鍇也將左思《詠史》的詠懷與前人的詠人、詠事相區(qū)分(《李商隱詠史詩的主要特征及其對古代詠史詩的發(fā)展》)。下面,我們將探討左思《詠史》這一變體對前人的正體的突破。 1. 2. 其次,左思在對歷史人物事件的選擇上也體現(xiàn)了以史佐我的觀點。在一些史料的選取以及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上,左思采取了和前人不同的視角,也更加鮮明地表現(xiàn)了其個性。例如在第六首詩開頭,左思寫道“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他沒有寫前人常寫的“易水送別”,而是采取了“飲燕市”這一場景,將荊軻豪放的壯士之氣表達得淋漓盡致,也暗合后面的“與世亦殊倫”的說法,而這一特殊場景的選取,也表達了左思希望與眾不同、特立獨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性情。 3. (以上:HQQ) 參考文獻: 《魏晉文學史》徐公特,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劉文忠,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 《中國文學史》袁行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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