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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寐叟題跋》看沈曾植的書學思想 文/戴家妙 西泠印社社員 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書法理論教研室主任 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學術委員會主任 沈曾植稱自己“書學優(yōu)于書才”[1],一如他自稱“詩學深而詩功淺”?!霸妼W深者,謂閱詩多;詩功淺者,作詩少也?!?span>[2]他還在答謝鳳孫書札中說:“書道,其小焉者也。”[3]正因為“小焉者也”,目前所見沈曾植論書均為“單辭碎義”[4]的題跋、校注之語,散見于《護德瓶齋涉筆》《全拙庵溫故錄》《菌閣瑣談》《寐叟題跋》《研圖注篆之居隨筆》《雜記》以及《藝概評注》[5]等著述中。王蘧常曾應中國香港《書譜》雜志之約,整理成《沈寐叟先師書法論提要》一文,分四章:一、論帖(甲、章草,乙、“二王”帖,丙、群帖);二、論碑(甲、漢碑,乙、魏碑,丙、唐碑);三、碑帖研究(甲、初學,乙、博取,丙、分析,丁、比較,戊、探源,己、互證);四、書法叢論(甲、論臨摹,乙、論用筆用墨)。惜《書譜》僅載其中第三、第四章,全文未見刊于其他集著作中,不知王氏后人手中還留存稿本否?王蘧常曾隨寐叟學書,承其衣缽,這篇由他整理的書論提要,應該是很能傳達寐叟生前的旨意。 今據(jù)上述諸本,結合沈曾植的書風演變過程,將其書學思想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來敘述。
一、關于包世臣
金蓉鏡跋沈曾植書法時稱:“先生書蚤精帖學,得筆于包安吳;壯嗜張廉卿,嘗欲著文以明其書法之源流正變,及得力之由。其后由帖入碑,融南北書流為一冶,錯綜變化,以發(fā)其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論者謂三百年來,殆難與輩?!?span>[6]沈曾植論書,也確實屢屢以包世臣為對象,或申其說,或借包氏觀點而論己意。
張謇曾作《題包安吳論書篇后用東坡醉墨堂韻》,有“沈侯于此信非袒,鄭君所得今已優(yōu)”之句。羅振玉也曾在給王國維信里提到“以書法言,趙(之謙)與包安吳不同趣,乙服膺安吳,故詆趙”[11]??芍?,沈曾植對包世臣的書法是信服的,但也不盲目袒護。他在跋《張猛龍碑》時就這么認為:“《張君清頌》在北朝諸石刻中最先著稱,結體亦特難擬。以包、吳二君之精詣,能摹《刁惠公》《鄭文公》,于此《頌》未敢措手也。近日張濂亭翁懸腕中鋒,獨標玄旨,其構法乃頗有于此《頌》為近者?!?span>[12]他在第三次答龍松生問中,就說道:“安吳筆本弱,純以草法為運用?!?span>[13]沈曾植雖“得筆于包安吳”,但對于包的筆力弱點看得十分清晰。中年時,他轉向筆力雄強的張裕釗“討生活”,亦可視為“強其骨”的舉動。 眾所周知,包世臣的書學思想對晚清書壇的貢獻是很大的,眾皆以為碑派書法的代表人物,吳讓之、趙之謙等都曾受其影響。實際上,包氏本人對北碑書法并未進行深入的實踐,而其關于書學的主張卻切實地影響到吳、趙以及沈等人。何紹基對包世臣的北碑書法有過評價:“包慎翁之寫北碑,蓋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書名甚重于江南,從學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于北碑未為得髓也。記問浩博,口如懸河,酒后高睨大譚,令人神往,今不可復得矣?!睏钍鼐础秾W書邇言》中也指出“包慎伯以側鋒為宗,所著《藝舟雙楫》,遂以風靡天下。然自擬右軍后一人,未免自信太過”。其實,包氏的功勞是解析了筆法的奧秘,為后來者開方便之門。沈曾植認為“止言得臨寫地位”,但恰恰“臨寫”是書法學習的“不二法門”,因而也奠定了包氏的地位。沈曾植在《答龍松生書法問》中就說:“《畫禪室隨筆》及《倪家雜記筆法》,為書家之宗門武庫;《藝舟雙楫》由二書而更上一層者也。”[14]
沈曾植也不認為包氏是北碑說的開山之人,曰“嘗謂北宗之說,始自馮定遠[15],不始阮蕓臺[16]。北碑之開,起于陳子文(奕禧),不起包慎伯。世人多知阮、包,少知馮、陳。所謂不能紀遠,乃紀于近也”,“由南帖入北碑,則陳香泉為先覺者也?!?span>[17] 沈曾植為什么這么推崇陳奕禧?原因有:一、可能與包世臣喜歡董其昌的書法有關,“慎伯論書,于唐人后推東坡、思白二家”[18]。在沈眼里,“劉文清出于董,何子貞從董破觚為圓、削繁成簡語悟入,是張得天變相,亦董系也。完白行書,承其家學,從陳香泉來,亦間接受董影響,故董為近代書學大宗?!?span>[19]沈曾植在草書杜甫《返照》后跋曰:“此末數(shù)行殊有米臨右軍帖意,識此者希,恨不逢香光老人,一乞鉗錘也。”[20]可知,他很推崇董其昌的書法。二、也與鄧石如的書法源自陳奕禧有關,沈曾植認為“鄧氏以拓入篆,謂之《神讖》”,“筆直下而豪平鋪,是生神力,完白后無第二人”[21]。清中葉書壇,鄧石如之所以能獨擅勝場,在于他善用長鋒羊毫寫字,筆力扛鼎,吸收秦漢六朝各種碑版的長處,以盡其變,打開雄渾書的關隘,給后人以啟迪。他主張寫字要“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令透風”,突破前人藩籬,別開生面。沈曾植晚年之所以能突破秀逸的格局,實與鄧氏之法密不可分。包世臣是鄧石如的學生,沈重視包的言論與書法當在情理之中。
二、關于宋人書
在《答龍松生書法第二問》中,沈曾植集中回答關于宋人書的相關問題:
沈曾植幾乎不學蔡襄的書法,但對宋代自歐陽修與蔡襄的書法評價很高,“歐公漸漬君謨,故于書學極有悟解處。觀歐公造詣所到,益知君謨不可輕議”[22]。宋四家書中,蔡襄離唐最近,作書嚴謹,格高韻古,非常人所及。米書雖“傷于跳蕩之習”[23],卻被后來者競相模仿,此中矛盾,沈未明言及,大概心手之間,變態(tài)無窮,難以具體而微矣。 沈曾植認為“宋書多才人,唐書多學者”[24],他極為欣賞蘇軾“精能之至,反造疏淡”一語,“一切書皆以身輕為尚”[25]。他稱“黃近褚,米不近也”,“學者仍須裴柳,乃能褚薛,此度世金針,山谷枕中秘也”[26]?!睹论蓬}跋》中亦有多篇文字,書風接近黃山谷,約略作于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總覺不是十分契合,性弗近耶?馬宗霍在《霋岳樓筆談》中就曾提到沈曾植“早歲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所謂“早歲”,其實已過中年矣。 另在《與謝復園書》中云:“米元章終身不離臨摹,褚公亦然,上至庾亮、謝安石亦有擬法。鄙人臨紙,一字無來歷,便覺杌隉不安也?!痹谒麅?nèi)心,對米芾的集古作風是十分贊同的。不僅如此,他在六十歲后還曾對米書下過很大的功夫[27]。而且他晚年之所以能實現(xiàn)書風的大變法,實與借鑒米芾跳宕用筆有關,性相近也。
三、關于唐人書
沈曾植接受包世臣“備魏”而“取晉”的思想,故對唐人書的論述頗多驚人之語。在他眼里,“唐法”與“晉法”是區(qū)隔的,尤其在認識《圣教序》上,他稱:“此碑純?nèi)惶品?,與晉法無關。然學唐賢書,無論何處,不能不從此入手,猶草書之有永師《千文》也。”[28]在《宋拓圣教序跋》中也提到:“寒儒習書,欲參考初唐行法,得此已足?!薄妒ソ绦颉芳踝侄桑容^忠實地再現(xiàn)王羲之的書風。雖在鐫刻上石的過程有所損失,甚至在集字過程會有“潤色”甚至“組裝”的可能,但《圣教序》的原型畢竟是王字。沈曾植何以發(fā)此感嘆?是因為“余于此帖,性乃不近,不能抉擇也”[29]。那他又為什么認為學唐人行書要從《圣教序》入呢?“《圣教》純?nèi)惶品?,于右軍殆已絕緣。第唐人書存于今者,楷多行少。學人由宋行以趨晉,固不若從此求之,時代為較近也?!?span>[30]原來,他之所以提倡學《圣教序》,是因為唐人書“楷多行少”“時代較近”的理由,并且認為“由宋行以趨晉”不若“由唐行而入晉”更切實際。 至于唐太宗對于唐代書法的功勞,他認為:
唐初書壇,歐陽詢、虞世南由隋而入唐,猶有古制。惟褚遂良、薛稷等在唐太宗的影響下,變新法而致變化無窮,褚也因此而被譽為“廣大教化主”。顏真卿“嗣法河南”,變新法而得古意,其源頭仍自唐太宗。就《寐叟題跋》所存書跡來看,在50至60歲之間,沈曾植一直在褚書上下功夫。[34]在《同州圣教序跋》中,沈曾植將褚遂良傳世書跡逐一分析,甚見心得。迻錄如下:
沈曾植感覺虞書難學,蓋“永興固無學法,今亦無書可學。必不得已,請仍以東坡之言曰: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耳。然非于南北法意源流,一一冥會,終亦仍無下手處也”[36]。晚年他曾多次臨習過虞書,“疏淡”則有,“精能”未至,上述或即是他內(nèi)心的感慨吧。
受包世臣的影響,沈曾植一直孜孜不倦在探索章草與今草的融合,對《書譜》亦有驚人之論,認為“孫過庭書已開顛、旭之先”[37],“其結構極得山陰遺意”。他在《藝概評注》中,多次引用《述書賦》中語來參證,基本贊同竇洎的觀點,唯獨對竇洎評辭“少損”孫過庭而抱屈,可見其心跡。 1900年,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沒有及時為中國學者所知。1907年和1908年,藏經(jīng)洞的精華先后被斯坦因和伯希和攫取到手,分別運送倫敦和巴黎后,因為學術上的疑問,返回來請教中國學者時,才引起中國學者的注意。1908年8 月伯希和經(jīng)過北京時,繆荃孫聽到伯氏說:“敦煌千佛洞藏有唐人寫經(jīng)七千余卷,渠挑出一千余卷函,有唐人《沙州志》,又有西夏人書,回紇人書,宋及五代刊板?!笨姷姆磻?,只是說了一句“奇聞也”。[38]1916年7月,伯希和因到北京出任法國使館武官而經(jīng)過上海,將陸德明《尚書釋文》照片出示給沈曾植和張元濟等,讓沈、張大為震撼,也因此拉開近代學人搶救敦煌寫經(jīng)卷的浪潮。[39] 早期注意到敦煌寫經(jīng)卷的學者如葉昌熾、繆荃孫、羅振玉、汪康年、張元濟等,都是沈曾植的摯友。因而,沈氏也比較早地關注到了唐人寫經(jīng),一方面是為了學術研究,同時也是從書法的角度來研習。他曾跋《唐人寫經(jīng)殘卷》時稱:“此書極似薛少保,開天后無此秀發(fā)矣”。[40]目前,傳世的沈氏60至65歲這一時期的書跡,明顯帶有唐人寫經(jīng)書跡的風格。王蘧常就說:“其學唐人寫經(jīng),捺腳豐滿,尤他人所不能到。”[41] 為此,沈曾植還專門為唐經(jīng)生書辯護,云:“唐有經(jīng)生,宋有院體,明有內(nèi)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體,并以工整專長。名家薄之于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永字八法,唐之閭閻書師語耳。作字自不能出此范圍,然豈能盡。”[42]“前人論書,皆忌平直,謂如算子。近人論書,皆言平直,即劉融齋亦謂古人橫成橫,豎成豎,何也?橫平豎直,習書定則。有橫直而無筆勢運之,則書家所忌耳。經(jīng)生寫經(jīng),三館應奉,精則精矣,如行款工而書勢泯絕何。所以有算子之譬。右軍《黃庭》《曹娥》《畫贊》,何嘗不用當時寫經(jīng)行款,而驚鴻舞鶴,天際翱翔,筆勢洞精,又何嘗不橫是橫,豎成豎乎?若行草破觚為圓,削繁成簡,正別有不橫不直以成橫直、以運橫直者,此其淵源甚遠。蔡邕《篆勢》,衛(wèi)恒《隸勢》,熟讀精思,自當有悟入處。悟后則周金漢石,一一可與羲獻、素草作證。有大志愿,得大自在,正恐前賢畏后生耳?!?span>[43]
四、關于“二王”與《蘭亭序》
在清代,《蘭亭序》遭遇了很奇特的現(xiàn)象:或極力維護,或遭質疑。前者以翁方綱為代表,后者以李文田為代表。到了同光年間,這一現(xiàn)象仍在延續(xù),如何紹基、李瑞清、梁啟超等都熱衷于收集《蘭亭序》的各種不同刻本。沈曾植即藏有數(shù)十種刻本,僅《寐叟題跋》就收有27種,實際數(shù)字肯定比這要多。 在如此之多的《蘭亭跋》中,沈曾植的看法前后基本一致,茲迻錄二則如下:
這與他對《圣教序》的看法是相呼應的,將《蘭亭序》歸入“唐法”之列,與“晉法”區(qū)隔。 他還把王獻之和歐陽詢合在一起互證,說:“六代清華,沿于大令;三唐奇峻,胎自歐陽。譬教家之空有二宗,禪家之能、秀二派而已”,“率更行草,實師大令而重變之”,“大令草繼伯高,率更其《征西》之裔乎?”[46]在《藝概評語》中提出“別負英威曰雄,翔集難名曰秀”,與“龍?zhí)扉T,虎臥鳳闕”對應,不知其或意指王獻之書否?他認為陳介祺的“有李斯而古篆亡,有中郎而古隸亡,有右軍而書法亡”句中的“右軍當易以大令”。因為“鐘最瘦,大王得肥瘦之中。小王最直,大王得曲直之中,鐘最曲。鋒芒生于瘦曲,妍華因于肥直”[47]。蓋大令書亡于“妍華肥直”也。聯(lián)想起唐太宗撰《王羲之傳》贊美王羲之的書法為“盡善盡美”,就是看到南朝以來風行王獻之書法的縱意趣尚,會導致“亡”書之虞。在這一點上,沈曾植明顯接受了唐太宗的思想。 沈曾植一方面覺得王羲之的書法是得“曲直之中”,為完美的典型。同時也覺得王獻之書法的痛快甚合本性,有點矛盾。這些基本是他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的言論,心里徘徊,還沒找到出路。在清代眾多學者看來,《蘭亭》是經(jīng)典,但因為看不到真跡,手上功夫又被數(shù)百年來的刻帖所蒙蔽而不得法,遂致有疑問,以別樣的眼光來看待《蘭亭》。沈曾植晚年“心儀古隸”,就把王羲之書法想象成“古隸章草”。“心儀古隸”,或即是他晚年書風的生成元素之一。下面二跋,可以略見其大概心緒:
筆者曾在浙江省博物館藏品中看到他補臨的《蘭亭敘宋元明搨百衲本》一頁以及《神龍本蘭亭》數(shù)字,純?nèi)惶品?,未參章草之意。合觀他的言論和手上的功夫,明顯不一,此抑或是清季碑學大興后的一種解讀《蘭亭》的困境乎?
五、關于漢魏六朝書跡
訪碑之風,晚明已經(jīng)開始,清初漸而高漲。而經(jīng)乾嘉諸學者的推動,上至朝臣權宦,下至藝人幕賓,亦皆受時流影響,搜羅金石,踏訪碑版,以為考據(jù)之資、臨習之本,各證其說,各顯其能,上下風行,一時蔚然。逮至清季,此風更盛,康有為在其《廣藝舟雙楫》中曾對此現(xiàn)象描述道:
沈曾植因家貧,無力購藏佳拓,但本著“萬物皆流,金石獨止”之心,也搜集了不少碑拓,尤以漢魏六朝為多,諸多題跋札記有獨特的視角,寓含深意。
除去上述碑版,沈曾植還對漢代簡牘書情有獨鐘。1907年,斯坦因在第二次探險中,在敦煌以北漢代烽燧遺址里,獲得簡牘708枚。[62]其中588枚被羅振玉和王國維收入《流沙墜簡》,加以考釋。《流沙墜簡》的內(nèi)容有三大類:第一大類是小學術數(shù)方技書,有《倉頡》《急就》《力牧》《歷譜》《算術》等多種典籍;第二大類是屯戍叢殘,有簿書、烽燧、戍役、稟給、器物、雜事等六項;第三類是簡牘遺文,匯集各式書信。這些書跡的出現(xiàn),給晚年的沈曾植帶來很大的驚喜,并助其實現(xiàn)“心儀古隸章草”的理想書風。1913年12月,沈曾植致信羅振玉,云:“漢竹簡書,近似唐人。鄙向日論南北書派,早有此疑,今得確證,助我張目”;“今日得正月廿七日書并《流沙墜簡》樣張,展示煥然,乃與平生據(jù)石刻金文懸擬夢想儀型不異,用此知古今不隔,神理常存,省覽徘徊,頓(復)使滅定枯禪復反數(shù)旬生意。……《墜簡》中不知有章草否?有今隸否?續(xù)有印出,仍望示數(shù)紙。余年無幾,先睹之愿又非尋常比也。”[63]他在致謝鳳孫札也表達了急切的愿望,說:“《流沙墜簡》明歲令郎來時寄下為盼,甚思之。價太昂,遂不能再購矣?!?span>[64] 簡牘墨跡的出現(xiàn)何以如此驚動沈曾植?蓋他摸索“古隸章草”多年,苦于一直無處得覓入處。他曾對鄭孝胥說:“薛道祖欲為此體而未成就,宋高宗意亦在此,亦不能佳,知此途徑不易覓也?!编嵉挠^點是“子敬嘗嘆章草宏逸,余又惡草書縱筆有俗氣,故欲以皇象、索靖為歸耳?!?/span>[65]可知,他們探討的是章草。最后所成,鄭不及沈,是否鄭未及時關注到《流沙墜簡》的緣故? 自《流沙墜簡》問世后,沈曾植會通了與碑版書的關系,如在跋《禮器碑》中就說:“《禮器》細勁,在漢碑中自成一格?!魃衬竞喼小冀▏蹅 本推云潴w?!?span>[66]其次,《流沙墜簡》驗證了他對章草以及隸書波磔的認識,說“以波磔別章草,可謂得立論之源。漢晉以下,波磔寑少,或非天然矣。流沙墜簡,所以可貴?!?span>[67]又云:“王珣《伯遠帖》墨跡隸筆分情,劇可與流沙簡書相證發(fā)。”[68]至于他如何臨習《流沙墜簡》墨跡?他在《與謝復園書》中透露了消息,說:“《流沙墜簡》,試懸臂放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當有合?!?span>[69] 六朝碑版在寫與刻的環(huán)節(jié)上,確是存在著“良”與“劣”的現(xiàn)象。沈曾植較早地注意到了碑版的刻手問題。如他在《王基碑跋》中提到“刻手精工,遂令使轉筆勢,粲然畢露”;在北魏《燕州刺史元飏墓志跋》中提到:“逆鋒行筆頗可玩,惜刻工之拙也”;在北齊《使持節(jié)都督元賢墓志跋》中認為“刻手太粗”;在北魏《樂安王元緒墓志跋》中認為“刻工草草”;在《臨淮王元彧墓志跋》中認為“此書甚工,刻乃不稱”;在隋《楊厲墓志跋》中認為“書道至此,南北一家矣,惜刻工拙耳”。 不僅如此,他對拓本的精確與否也十分關注,如他認為《國學本定武蘭亭》“極圓潤,而未免輕弱。然刻手極精,纖鋒畢具”;認為《舊拓定本蘭亭》“刻工亦頗能傳之,殆非天水時代良工不辦也”;認為《式古堂法帖》“模刻不精,遂致略無神采”;認為《墨池玉屑本》“宛如手書,其墨色拓工俱絕。……鋒穎豐利,真能以刀代筆”;認為《豐存禮小楷普門品》“書法謹嚴,刻尤精絕”等等。正因為他看到了碑版、刻帖背后的刻手問題,晚年的沈曾植打通了碑與帖之間的隔閡,化碑為帖,奇趣橫生。他在《記宋拓秘閣續(xù)帖》中就說:
六、關于異體同勢與南北會通
沈曾植對衛(wèi)恒《書勢》中“修短相副,異體同勢”“纖波濃點,錯落其間”這十六字相當推崇,多次引用。在《護德瓶齋涉筆》中,沈曾植對蔡邕的“異體同勢”與衛(wèi)恒的“古今雜形”作了嫁接,認為“異體同勢,即所謂古今雜形也?!?span>[70]
沈曾植晚年書風“奇姿譎誕”“靡有常制”,與上述觀點很有關系。對于“異體同勢”,首先重勢,即在《蔡氏分法即鍾氏隸法》中提到:“固非修短纖濃,波點相資,無以呈其意勢。”其次重形,即他認為“逸少學鍾書,最勝處可證得于勢巧形密”;“意巧勢密,官帖中殆無此比,然不能無歐、褚之疑”[73]。他用“勢巧形密”或“意巧勢密”來概括王羲之書法,蓋即其對“異體同勢”與“古今雜形”的理想所在,不僅要做到“勢巧”,還要“形密”。所謂“勢隨筆,體自意,造物之變也”[74],他對衛(wèi)恒《書勢》中的“奮筆輕舉,離而不絕”一語非常認同,比對他晚年作品的用筆,約略可以推想。“推跡以知情,是在善學者”[75],“推跡以知情”即是他的持論方法。 自阮元作《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清代碑學正式形成。此后的包世臣《藝舟雙楫》、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皆為其羽翼。《南北書派論》作于嘉慶十六年(1811)七月,離沈曾植出世尚距四十來年。因服膺包世臣,沈對阮氏的“南北書派論”與“北碑南帖論”亦是肯定并推崇其旨。 與阮氏、包氏略為不同的是,沈曾植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南北會通”上,與上述“異體同勢”“古今雜形”相呼應,合成他自己的書學觀,即“物相雜而文生,物相兼而數(shù)賾”。如:
沈曾植論書素重形質與性情的關系,“形質為性情之符契,如文家之氣盛,則長短高下皆宜也”[82]。劉熙載在《藝概》中提出:“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為書”,而沈獨取其中的“堅質”[83],亦足見其所謂“古今雜形”的審美追求,以及他晚年形成“融液屈折、奇峭博麗”書風的根源所在。 與“南北會通”形成縱橫關系相對應的是上下關系的“溯源窮流”,沈曾植在重源流關系方面,于下面五跋中可以看出:
七、關于臨摹
王蘧?;貞浲砟甑纳蛟睬谟谂R帖,“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89]。這與目前沈氏晚年傳世作品情況相符合的,就溫州市博物館所藏的19件作品中,就有臨《魯大司徒匜》、《取膚盤》、《周宒匜》、《黃中匜》(合臨于一扇面)、《溫泉銘》、《急就章》、《月儀》《右軍帖》、《齊侯中罍》等7件作品。浙江省博物館亦藏有多件沈氏晚年的臨書之作,計有臨《歐陽詢張翰帖》《率更帖》《淳化閣帖》《瘞鶴銘》《永興帖》《二爨》及臨李北海書等十來件。并有臨《鄭道昭碑》《爨寶子碑》殘作,分別由陳伯衡、高振霄補臨全。加上嘉興市博物館、平湖市博物館、西泠印社等機構均藏有沈曾植晚年臨書之作,足可證其晚年勤于臨帖的事實。 沈曾植在《與謝復園書》中云:“吾嘗以閣下善學古人為不可及,今忽曰以臨古為大病,此何說耶?來屏有使轉而無點畫,即使轉亦單薄寡味。如此,便是自尋墮落矣。如何?米元章終身不離臨摹,褚公亦然,上至庾亮、謝安石亦有擬法。鄙人臨紙,一字無來歷,便覺杌隉不安也?!?span>[90]此信約作于1917年后,亦可證沈氏晚年對于臨書的看法。
而沈曾植早年所錄《護德瓶齋涉筆·梁山舟論書》云:“帖教人看,不教人摹。今人以是刻舟求劍,得古人書,如兒寫仿本,就便形似,豈復有我。試看晉唐以來多少書家,有一似否?……故李北海云:‘學我者拙,似我者偽’,故為世之向木偶求舍利下一針砭?!庇衷疲骸昂媚」盘我苑丛拼蟛?span>?要知當臨摹時,手在紙,眼在帖,心則往來于帖紙之間,如何得佳?縱逼肖,亦是有耳目、無氣息死人。至于臨摹既久、成見在胸,便欲揮灑、反不能自主矣?!?span>[91]雖僅僅是收錄梁山舟論書語,不評一語,推其意,或有認同梁氏“刻舟求劍”之說,否則,不會一錄再錄。然沈曾植晚年如此執(zhí)著于臨摹,大概是覺今是而昨非。早歲偏見,暮年圓通,變化之跡,約略可推。 關于臨帖的經(jīng)驗,沈曾植大多是回答學生的提問,或是教育兒子沈慈護時所闡發(fā)的。前者以答謝鳳孫問次數(shù)最多,如“《流沙墜簡》,試懸臂放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當有合?!薄啊洞箪唷啡欠址?,而分法又非今世寫隸書者觀念所及?!薄皩憽多嵨墓?,當并參《鶴銘》《閣帖》大令草法,亦一鼻孔出氣。形質為性情之符契,如文家之氣盛,則長短高下皆宜也。”“書則行楷筆法,當截分兩途,學《信行》絕無入處,不知仍須裴、柳,乃能褚、薛也?!?span>[92]“魯公書源本出殷氏父子,后得筆訣,嗣法河南,所謂厭家雞欣野鶩者耶?然如此碑結體,固不能與《裴鏡民碑》絕無瓜葛也。此拓精絕,于用筆勁媚處,點畫縈拂,綽綽可尋,絕非剜后禿木者可比。”[93]“楷法入手從唐碑,行草入手從晉帖,立此以為定則。而后可以上窺秦漢,下周近世,有本有文,折衷眾說耳?!?span>[94] 沈曾植答龍松生問,前后四次,已經(jīng)整理成文,很有參考借鑒價值,迻錄如下:
沈曾植主張古今融合,南北相濟,以期相生相發(fā)的境界。非有書法家之真本事、真眼光者,不能悟解。所謂真本事、真眼光者,即是能想象到古人的書寫之情,處于同一境界,神與之游,發(fā)而為論則無隔閡矣。
丨注釋丨 [1]《海日樓書法答問》。 [2]陳衍:《沈乙盦詩序》。 [3]番禺黃蔭普憶江南館珍藏《近代名人翰墨》。 [4]參見龍松生:《海日碎金后記》。 [5]原為沈曾植批校劉熙載《藝概》評語,經(jīng)龍松生輯錄,改名為《海日碎金》。 [6]轉引自王蘧常:《沈寐叟先師書法論提要》,載于中國香港《書譜》總第五十五期。 [7]《護德瓶齋涉筆》。 [8]《菌閣瑣談》。 [9]同上。 [10]《海日碎金》。 [11]《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 [12]《海日樓題跋》卷二。 [13]《海日樓書法答問》。 [14]同上。 [15]指馮班。 [16]指阮元。 [17]同[10]。 [18]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 [19]同[10]。 [20]《海日樓遺墨》。 [21][22][23]同[13]。 [24]同[10]。 [25]劉熙載:《藝概》。 [26]同[10]。 [27]參見戴家妙:《〈寐叟題跋〉研究》,第五章,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 [28]《圣教序跋為謝復園題》。 [29]《舊拓圣教序跋》。 [30]同上。 [31]《菌閣瑣談·文皇率更傳六代之筆法》。 [32]《宋拓稧帖九種跋》。 [33]同[13]。 [34]參見《〈寐叟題跋〉研究》第五章論述及所列圖版。 [35]《寐叟題跋》。 [36]同[10]。 [37]《海日樓遺墨·草書臨書譜跋》。 [38]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戊申(1908)十月廿五日條。 [39]《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王國維1916年7月27日致羅振玉信。 [40]《北京瀚海2006年春季拍賣會圖錄》。 [41]《憶沈寐叟師》。 [42]《海日樓札叢》。 [43]同[13]。 [44]《東陽本蘭亭敘跋》。 [45]《舊拓定武蘭亭跋》。 [46]《全拙庵溫故錄》。 [47]《菌閣瑣談·蔡氏分法即鐘氏隸法》。 [48][49][50][51][52]同[8]。 [53]《漢校官碑跋》。 [54]《菌閣瑣談·王基碑跋》。 [55]同[10]。 [56]《寐叟題跋·敬使君碑跋》。 [57]《寐叟題跋·高湛墓志跋》。 [58]《菌閣瑣談·張猛龍碑跋》。 [59]《寐叟題跋·崔敬邕墓志跋》。 [60]同[42]。 [61]《與謝復園書》。 [62]參見斯坦因:《西域考古記》。 [63]1914年2月3日沈曾植致羅振玉書札,參見《沈譜長編》。 [64]番禺黃蔭普憶江南館珍藏《近代名人翰墨》。 [65]《鄭孝胥日記》1914年9月24日條。 [66]《海日樓札叢》卷八。 [67]同[13]。 [68]《菌閣瑣談·王珣帖跋》。 [69]同[6]。 [70][71][72]同[66]。 [73]《寐叟題跋·至寶齋帖右軍章草跋》。 [74]同[10]。 [75]《松江急就章跋》。 [76]同[10]。 [77]同[42]。 [78]同[8]。 [79]《張猛龍碑跋》。 [80]《敬使君碑跋》。 [81]《仕德碑跋》 [82]同[61]。 [83]同[10]。 [84]《張黑女墓志跋》。 [85]同[8]。 [86]《全拙庵溫故錄》。 [87]《式古堂法帖跋》。 [88]《魏故營州高君之碑跋》。 [89]同[6]。 [90]《近代名人翰墨》。 [91]同[66]。 [92]以上見《與謝復園書》。 [93]《多寶塔碑跋為謝復園題》。 [94]贈沈慈護《宋拓閣帖跋》。 本文編輯丨《西泠藝叢》編輯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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