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一只貓在母親的屋脊上行走。
貓的腳步該是有多么輕巧，但是，還是有一片藍瓦被它踏落下來，“啪”地落地了。
這片幾百年前的手工制品慢鏡頭般地悠然而下，在檐下锃亮的紅色地磚上悄悄地一響，原地碎成了一朵藍菊的模樣。
母親的老宅原先是處廟宇，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檐下兩根大柱，那鼓狀的青石柱礎(chǔ)帶有明時的印記，我據(jù)此認為它是一處明代建筑。它的正殿做了我家的客廳，不用說有多么清涼和闊大，兩邊的配殿做了臥房，也比現(xiàn)在普通的臥室要高要大。原先住神的地方住了凡人，老宅由神廟到民宅，實屬降格，其改動當然也不小。細密的花木窗欞改成了大幅面的玻璃，廊檐下古舊的方磚也換了大塊的釉面磚。小時候懵懂，見把舊房子一點一點改造得貼近現(xiàn)代和流行，倒是有過很多次的高興。
人到中年，心情卻漸漸不同。我開始痛惜它僅余的原物：墻和屋頂。
墻是青磚所砌，頂為藍瓦所覆。磚和瓦都細密有序，暗含著無聲的語言，人若沉下心來，可以聽得到它們在時間深處的低唱。
大大小小的雨點斜刷在磚墻上，像遇墻而入的精靈，只在墻面上留下不規(guī)則的細碎濕點，如一塊藍印花布的模樣，最終，整面墻全濕了，變出一種簇新的深藍，卻始終不見水流順墻而下，我想，這前朝的古物該是有多么干渴呢。但是，它又是有生命的。喝飽了水，就可以變回年輕、變出鮮艷，這卻是人的生命辦不到的。
屋頂就更加耐人尋味。
我愛看電視記錄頻道有關(guān)動物的節(jié)目。曾經(jīng)看到過某種魚成千上萬條簇擁著穿過一條河道的壯觀情景。這些藍瓦擠擠挨挨的排列常使我想起那種魚、那個場面。晴好的日子，藍瓦啞默靜悄且凝滯不動，浮頭兒托著一朵一朵皎白的輕云，如同魚群在電視畫面里一個靜止的截圖。而一到雨季，銀亮的水珠在瓦面上蹦跳碰撞，整個屋頂上如同開了鍋似的白汽彌漫，呈現(xiàn)出十足動感，仿佛那濕漉漉的瓦變成藍魚游動起來了，非常的生動。
屋脊上還或蹲或坐著些活潑的小獸，除了臉朝外盤踞在屋脊兩端的那家伙我知道叫“鴟吻”之外，別的我并不能識。傳說鴟吻是龍之九子之一，喜歡四處觀望，同時兼有行雨防火之能，古建筑多為土木結(jié)構(gòu)，最是怕火，所以特地請它來這里坐鎮(zhèn)。廟宇遠高于民宅，鴟吻坐于屋脊兩端，一者有消防之用，二者能遂其遠望之愿。而我覺得，它還看守著這些藍色的魚，使其各安其分不得隨意行動，所以，這處由廟而宅的古建筑才得以幾百年流傳。
南朝四百八十寺，能有幾座傳到今？損毀的原因多因火：天火或者戰(zhàn)火。而這座藍色的老宅卻安然穿越幾百年時空，從未遭受過火厄。我感激這靜坐守護的鴟吻。
中國古人崇尚儉樸，除了頂尖的貴族階層和少數(shù)香火鼎盛的名寺之外，民間建筑很少用到五顏六色的琉璃瓦，這處老宅也不例外。它的前身雖是廟宇，但是，除了體量軒敞遠大于普通民宅之外，通體青磚藍瓦，色調(diào)樸素而優(yōu)美，絕無艷俗浮華。我們兄妹小的時候，常常在這長20米、寬2米的廊檐下端碗吃飯。這里冬暖夏涼，遮風蔽雨，又對著滿院子異香撲鼻的花草，是最好不過的餐廳，下雨的時候無處可去，它甚至容得下我們的追逐嬉鬧。而今，兄妹四人各自成家立業(yè)，有如飛鳥離開了這藍色的古宅，父親也于九年前撒手人世，偌大的宅子里，就剩了母親一人。
母親經(jīng)常搬一把椅子在廊檐下靜坐，灰白的頭發(fā)和安詳?shù)纳袂槭刮矣X得，她已經(jīng)與這處古宅融為了一體。宅子太老了，雨下得急的時候，偶有滴漏。曾經(jīng)有人提議：把它的上蓋（即房頂）揭了，做一個新頂子吧。母親斷然拒絕了。我知道，她舍不得這藍色的瓦頂，舍不得在屋脊上忠實地坐了幾百年的鴟吻。
母親近年有點耳背，藍瓦落地的聲音她沒有理會，我趕忙悄悄地把幾塊花瓣似的瓦片拾起來，拿報紙一包。匆忙之間我瞥見，這不是房頂上普通的瓦，是檐口的“瓦當”，桃形，上有美麗的云紋，本地人稱為“毛桃滴水”的便是。心里不由得一呆，又一痛。瓦便與人一般，身份貴賤各不同。眾生雖都有一命，草民去了無聲無息，科學(xué)家、藝術(shù)家凋零則會引得嗟聲如潮，手握乾坤的大人物去世，尚且要昭告天下、降半旗什么的。這偌大的屋頂，瓦片無計其數(shù)，檐口的瓦當卻就這么有數(shù)的幾枚，起碼算是瓦片中的藝術(shù)家吧，這損失，難以形容，何況我又不能告訴人：別人聽了莫名其妙，母親聽了心痛難忍。那么，這個悲痛，就讓我一人來承受吧。
也不能怨那只闖禍的貓，只要鴟吻允許，它當然可以在瓦頂上行走。瓦當?shù)牡?，?yīng)該是天意。
抬眼打量這藍色的老宅，檐口缺了一個瓦當，似乎人掉了一顆牙齒，疼不疼先不說，多少有礙美觀；老宅卻是神色自若，一副風過水無痕的安然。母親在屋里睡著了，傳來平靜的鼻息。生命在流逝，在我們的不經(jīng)意間。
打開報紙再看這瓦當殘片，見它的斷茬處竟是一線驚艷的土藍，同時聞到遠古泥土的氣息，清晰地傳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