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十年前，我開始有計劃的海外旅行，目標是用20年時間，走遍五大洲各主要國家。由于不想在面上一掠而過，尤不愿聽人穿鼻絡首，跟團瞎撞，故所費心力物力甚巨。好在理由足夠堂皇：古人為恢廓心胸，歷練器識，常仗劍去國，漫游天下，今人挾各種便利，更當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成訓。這樣想著，有時雖床頭金盡，心里卻甘之如飴。
　　而路上的風景也不負我。它們原本駐留書上，此刻似一一迎湊上來，為我打開，由此帶出的感動真的難以言宣。尤其回思自小親近的藝術，心摹手追的無數(shù)個寒暑，當真穿過格里格與西貝柳斯門前的花徑，來到歌德和勃朗特姐妹的廳堂；抑或正目迷于奧賽與普拉多的杰作，不經(jīng)意竟得與早年雜志上初識的畢沙羅、戈雅照面，那種將歡呼硬生生停蓄在舌尖的驚喜，洵為十分美好的體驗。我們極度匱乏的童年，是這樣偏能滋育磅礴而浩大的理想。而懷茁生的理想懵懂出發(fā)，到此時終得以由人及我，在滄桑橫隔中找到自己，怎不叫人重生感慨！我不能說別人喜歡美食、購物是錯的，畢竟出來玩，這兩件事不可缺；但在自己，沒什么比這樣的悵觸萬端，更讓我往復含玩。
　　許多人不同意我將看人與審己視為一體，以為這多少有違實有的經(jīng)驗。其實他們是不明白，旅行與旅游本非一事。旅游意在消遣，因是從自己住膩的地方來到別人住膩的地方，關注點自難免在美食與購物，所謂吃好玩好，到過就好。但旅行不同，因懷有更莊敬的目的，它重在體驗，譬如，如何讓陌生的事物催生新奇的思想，讓壯闊的風景造就謙卑的人生，所以關注點多在感動與感悟，即使在享受美食、購物的時候亦復如此。要言之，一個用腳，一個用心；一個追求目標的到達，一個更留意路上的風景；一個只想多看一眼別人的世界，一個更為能深切地體察自己的內(nèi)心。
　　但我知道，要說清楚為什么看人即為審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能想到的是詩人艾略特的說法:“我們將不停地探索，而我們一切探索的終點，將是到達出發(fā)的地方，并且是生平第一次知道這地方”?；蛞詾椋蛉鄙僬归_性說明，這樣的詩化表達殊難理解，但阿波羅12號上宇航員戈登的話說得夠明白：“人們總是問我登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其實我所發(fā)現(xiàn)的就是地球?！彼嬖V我們什么？他告訴我們，人類對未知世界的任何探索，最終指向的都只是探索者的始發(fā)之鄉(xiāng)。不知道他的話能否讓人想到，其實旅行也是一樣，你走得越遠，離自己越近。直到有一天你由衷地發(fā)現(xiàn)，你任何的出發(fā)，其實都是抵達；任何的遠行，無外都是皈返。甚至，你只有擺脫熟悉的環(huán)境，才能更好地認識自己，回歸自己。
　　或許你會說，幾十年朝夕觀對，這個世界，能有誰比我更了解自己，硬說旅行能增進自我認知，有點玄?？赡阆脒^沒有，這個世界從不缺少洞穿人心的智能之士，但真能做到自知之明的又有幾個？又因為缺乏自知之明，人有多少狼狽的失敗，連同刻骨錐心的屈辱，面上看似可歸因于造化的播弄，其實都與昧于自知的自我作踐有關？這樣仔細地想，你就明白，為何“認識你自己”會成為橫亙在人面前的永恒考題。要破解這道考題，光靠自己的智慧你也知道不夠，但借重別人的智慧你又不愿。而大自然是這樣一種存在，它默無一言，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讓你覺得渺?。荒切┚眠h的文明遺存是這樣一種存在，它們或朽壞漫漶，幾近湮滅，但其厚重的潛德，發(fā)散著神奇的魅力，能讓你收回放佚的視線，回光內(nèi)鑒自身的局限。
　　倘再說得具體，你許多人生的經(jīng)歷與感懷，來無端由，去若電馳。隨生命的展開，它們欲收拾已無從收拾，想訴說又無從說起。由于沒了質(zhì)證甚至聽者，它們都積存為回憶。對此，你既不忍舍棄，又難一一提起，依違瞻顧間，常常進退兩難，不得排展。此時，你就不應該再待在家里，等回憶上門?；貞浬⒙湓谶@個世界，你要找回它們，讓它們從幽隱處現(xiàn)身，就得如昆德拉《笑忘錄》所說，去旅行。只有在旅行中，在與自然、歷史的每個照面中，你才會漸漸地把這些明明是經(jīng)驗、看看成負累的人生困局一一化解，既體恤它彼時的艱難，又了徹它當下的意義，從而原諒它，接受它，替它歸類，為它命名。當你能將它們匯入更宏大的時空，成為歷史敘事的一部分，你實際上也給了自己一個機會，讓自己有以了解自身能力的邊界，找到積郁發(fā)泄的出口，并從此學會反省，懂得敬畏；學會放下，變得從容。
　　此所以，一切多情又深于情的人從不把旅行當旅游，而當作修行，當作歲月的清課，精神的受洗。他們不僅從學理上駁正上世紀以來僅從經(jīng)濟角度界定旅行的粗淺認知，還原其作為各種社會要素相互作用的復合體的實相，更持一種文化論立場，凸顯其背后所蘊藏的詩的本質(zhì)與哲學的品格。如英國人約翰·特萊伯就視哲學為旅行的關鍵性基礎。其實，還有好多更深刻的知見，長久以來都為人忽視了，我說的是類似諾瓦利斯這樣的天才詩人，他曾說：“哲學原就是懷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蛟S，還有中國詩人白居易的“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何獨在長安”。他們其實都在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旅行的認知，告訴人旅行走的是世路更是心路，而那個可稱“歸處”的“家園”與人的實際占籍無關，它只是讓人回到自己的詩意棲居。
　　旅行就是這樣，像足了一場放空自己并努力讓自己有以安頓的無涯之旅。旅行的樂趣因此首先不在發(fā)現(xiàn)，而在迷失，迷失在那種杳渺幽邃的“未知之境”，然后再迎來“朝徹”而“見獨”的超拔境界。這個過程與諸如逃避生活瑣碎、釋放內(nèi)心壓力等并無必然聯(lián)系。一個人衣食無憂，也需要甚至更需要不茍且地將自己投入到這種無涯之旅，打量并審視自己，最終找到自己。因此，與其說它是合遠離與回歸于一體，毋寧說更是回歸。正如與其說它是消耗，毋寧說是滋養(yǎng)；是付出，毋寧說是獲得。它是顛簸中的安適，轉(zhuǎn)徙中的寧靜，是在過去中發(fā)現(xiàn)當下，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人性，在一切看似與己無關的人事中發(fā)現(xiàn)自己。當你真正有了這份切實的體悟，你就迎來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節(jié)點——你終于懂得，什么叫人走向內(nèi)心世界的路，要遠比走向外部世界悠長得多。
　　這個時候，你可以卸下行囊，回歸書齋，或就著溫暖的壁爐安頓下來，效古人澄懷觀道，“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入臥游”了，用法國人德·梅伊斯特的說法，作“室內(nèi)旅行”。因為對能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你來說，此時重要的已不再是遠行，尤其不再是群行群止的結隊出行，而是外物而獨處，安靜地回味看過的風景，盤點有多少風景曾看向你，然后你就特別能體察帕斯卡爾所說的“人類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如何安靜地呆在他房間”的真義，并對尼采所識賞的拉布葉那句“我們承受的所有不幸皆起因于我們無法獨處”的箴言，有真切而獨到的會心。
　　可以斷言，這種高明的境界，電視里的靚女跑男是無法夢見的。他們光知道賣萌、扮酷和裝嫩了，輕易就感動，莫名就飆淚，太過鬧騰的背后，透出的是偽浪漫的俗氣。這樣的人一旦回歸日常，必定無聊而無助。而對大多數(shù)一般的游客而言，若你全無心識賞別人的歷史與文化，你9天8個國家，好不容易來到因斯布魯克的瓦藤斯，只知道去那里的珠寶店血拼施華洛世奇；好不容易進到博訥古老的酒窖，不知該如何嘬口品嘗那一小杯勃艮第后段的輝煌，我同樣沒什么好說。
　　最后，有必要強調(diào)一下讀書之于旅行的重要，它構成我旅行哲學重要的另一章。要特別提出的是，盡管我常引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句古訓，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也是如此，但其實，讀書與行路并不是人所想象的那么直接簡單的相質(zhì)關系，毋寧說它們有更深刻而復雜的互逆聯(lián)系。譬如康德，一生未離開過故鄉(xiāng)哥尼斯堡半步，但其強大的內(nèi)在精神力，縝密的邏輯思辨能力，仍能使他從自己確信的普遍真理中推導出世間萬物，成為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哲學奠基人”。從他第一本著作《關于生命力的真實估計之思考》開始，他對人類整體性精神出路的思考，就與行萬里路沒太大關系。當然，他也仰望星空，但與一般人不同，他不是天文愛好者，更不為看流星雨，星空沒像人想象的那樣觸動他，不過為他深邃的思想提供了適切的背景而已。
　　我的意思顯然是，并不是說萬卷書只有經(jīng)過萬里路才能消化，它還指甚至更指，只有通過讀萬卷書，你才能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養(yǎng)成完整的審美視鏡和獨到的“旅行心境”（themind set we travel with），才有可能懂得，人為何需要尋找足以與這種內(nèi)在精神相對應的外部世界，并真的就找到了它。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這情形有點像你飽餐后需要出門走走，古人稱這個為“散食”。不讀書的人是寒儉的貧丐，不讀書的旅行像枵腹強行，是膚淺而浪費的旅行，甚至不叫旅行。只有好書在心，才能好景到眼。
　　當你讀過些書，必不會在留存有深厚歷史的風景前呼嘯而過，也不會讓“要是我據(jù)有這個地方該多好”這樣的念頭在腦中閃現(xiàn)。在這樣的時候，你懂得閉上眼睛，打開心靈，并很自然地，會從心底喚出萬卷書中最適切的那首贊美詩。說到底，是你讀過的書帶你來到了這里。這樣的時候，你以對書和知識的虔敬，讓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與偉大的前賢聯(lián)系在一起。
　　我的旅行哲學就這樣起于詩又歸于詩，以至在需要總結陳詞的時候，想到的仍是詩。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詩人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曾這樣吟唱：“尚未游歷的世界在門外閃光，而隨我們一步步前行，它的邊界也在不斷后退”，“幾次生命堆積起來尚嫌太少，何況我唯一的生命已來日無多”，“來啊，朋友，探尋更新的世界，現(xiàn)在尚不算太晚”，“盡管已達到的很多，那未知的也多啊”。還要問嗎，這個“尚未游歷的世界”是不是僅指外在的風景？還有，那樣的風景，是上述賣萌哄鬧之人所能領略的嗎？
　　想起不久前那個因辭職而走紅網(wǎng)絡的女孩。她說得對，世界這么大，正該去看看。可事情的后續(xù)發(fā)展，讓許多人多少有些失望，尤其過早確定的結局，讓人覺得這不過是一則與夢想無關的市井故事。他們的意思，你至少有一番游歷再卜居息影也不遲啊，乃或先閱人無數(shù)再下嫁從夫也來得及，再退一萬步，總該聽聽《圍城》中過來人的教誨，先作一趟婚前旅行吧。因為按錢老先生的說法，要想結為夫妻，沒什么比旅行更能檢驗彼此的成色?？涩F(xiàn)實就是這樣，它總讓一切想象落空，讓所有故事掉色。
　　這個世界，或許本就如此，許多人嘴里喊著要看世界，到頭來都不過是躺在床上，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