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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約以隆慶元年(1567)為界,明代日記體散文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日記,題材范圍較狹,多為出征紀行,其中模山范水之作頗具審美價值,描景狀物,或情景交融,或?qū)懢?、敘事、抒情相結(jié)合,但抒情成分較少。后期日記,題材豐富,包括敘事抒情、山水園林、書畫鑒賞、讀書心得等類。長短自由,手法靈活多變,常將敘事、抒情、寫景融于一爐,鑒賞心得之作多議論精到。后期日記更為真實隨意,與現(xiàn)實政治背景密切相關(guān)。明代日記體散文皆以真實自然為尚,后期藝術(shù)上更為純熟,亦為小品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明代日記體散文在時代文學(xué)和散文史上獨具特色和地位,學(xué)界應(yīng)予以必要的重視。 二月二十一日,庚申。午后復(fù)入城,過大佛寺。登高閣,觀宋太祖畫像,與一老僧相對,若問道狀。在西閣之東壁,壁已傾圮。閣后觀八角井,殿前開皇碑,字帶隸體,尚完好可拓。東亭有端拱碑,已橫裂,皆不及細讀而出。西過開元寺,寺已荒落,惟一殿是十八石柱,皆中斷。木作斗拱,甚奇古。殿中東柱上,刻寺始于元魏,似唐人書跡。西柱上有楷書《心經(jīng)》,望之亦佳。遂與屠陳南過陽和樓,樓下兩復(fù)道通衢,頗有偉觀。漸山云:此樓雨不沾灑,四面隨風(fēng)若避,故曰陽和。[4] 刻畫沿途所見之景。“若問道狀”數(shù)語道出高閣畫之特點;“傾圮”、“橫裂”、“奇古”,飽含歷史感。措辭精練,繪出景物鮮明特色。 作者描繪景物,善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闕名撰《東征紀行錄》一卷,為出征日記,起成化十二年(1476)九月二十日,止次年正月初三。所經(jīng)山川,所見事物,各備書之。如: 成化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葹踅?江不甚闊,而東西兩山壁立相峙。水如建瓴,急流奔湍,怒號激搏。艱設(shè)輿梁,皆以桐槽篾纜貫縛為渡。倚岸即登山,高路從天落,騎者皆舍馬步登。更十余里為崖門,高峻益甚。行者呼喘,流汗浹背。至絕頂處,回首延佇,萬山皆下,而猿猱之聲,叫聲嗚鳴,聞之殊為凄楚!蓋自綦江以東,路之崎嶇,山之艱險,莫有逾于此者。山之西有路通草塘,舊征苗寨,自鰲溪至岑黃,土人居者絕少,惟崖門有偏橋二屯,居人在焉。而岑黃在曠野草莽之區(qū),四無人煙,岑寂為甚。驛官如寓客居,僅茅屋三間而已。詩以紀之:鰲溪水東指茅坪,百種崎嶇未易名。鳥道真從天際下,馬蹄如在井中行。一潯江水人難涉,萬仞崖門鬼亦驚。自是客懷禁不得,猿猱啼樹更凄清![5] 描寫行路所見所聞,兩山對峙,水流湍急,“輿梁”皆為“桐槽篾纜”,渡江之險顯而易見。登山亦難:“路從天落”,騎者須“舍馬步登”,行者汗如雨下,氣喘不止。艱險的路途,“凄楚”的猿猱聲,荒涼的景象,勾起作者孤獨凄涼之感。情由景生,融情入景。 王?登《荊溪疏》作于萬歷癸未(1538),起二月廿四,至閏二月十二日,描繪沿途風(fēng)光,逐日記錄,饒有畫趣。王世懋作序云:“夫荊溪陽羨,海內(nèi)所稱異境。……百?之才,故長于模寫領(lǐng)會,又雅善韻語,灑灑清新之句,其于煙景文章,業(yè)已不讓子厚。”[6]抓住《荊溪疏》與柳宗元山水游記寫景的共同特點,盛贊王?登善于狀物摹景,既融入自身獨特的體會,又注意遣詞用語,情景交融,具有“清”之風(fēng)格。 王?登還有《客越志》,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所作,自五月十三日至六月十五日,共三十三天。如: (五月)廿五日?!?上虞縣,因山為城。十里,中壩,十八里,下壩,灘聲下磧,怒如驚濤。船從枯堤而下,木皮如削,為之毛發(fā)森竦,何必瞿塘峽方知蜀道也。過壩即姚江水,才一線。是日夏至大熱,行李圖書,蒸蒸若甑中。仰視翠壁,夾岸溪流,對之心涼。舊藏趙承旨《重江疊嶂》、黃子久《姚江曉色》二圖,每疑丹青過實。今觀此景,乃知良工苦心。[7] 作者正面描述水流之長、水聲之響,通過描寫船只的“木皮如削”及“森竦”的心理,側(cè)面烘托水勢之險;以“心涼”反襯夏日的炎熱,突出此地的山青水秀;將所見之景與兩幅圖景相映證,更為生動形象。全文情景結(jié)合得了無痕跡。《客越志》還將敘事、寫景、抒情融于一爐。如寫往吊故相袁煒之喪的經(jīng)過,撫今追昔,極富情味。如: 廿六日。大熱。八十里,入慈溪縣,過袁相公家,堂幾蕭蕭,不勝國士之痛。尚寶君多情愛客,藹然綈袍之誼,生事寥落,門庭清寒,田谷歲入僅數(shù)百斛,不足供伏臘,古書中所稱八百桑賢相,恐不過是。飯后,尚寶邀游書院,……百步入袁公書院,堂構(gòu)渾樸,壯而不華。門臨闞湖,院據(jù)闞峰山麓,孫吳太子太傅闞澤故里,山水皆闞名。命酒坐湖山亭,亭在山半,書院最高處城里處,外山如魚鱗,姚江列岫盡在窗中。飛雨從東南來,峰巒出沒,頃刻數(shù)十回,不覺為之酩酊。院右為宋儒楊慈湖先生祠,左普濟寺,即闞公香火院,山門甚古,丹青半落。出寺,雨作,還尚寶家,見其二仲,清揚白皙,并有門風(fēng),具湯沐,留客宿樓上。雨竟夕不止。[8] 慨嘆袁家的衰落,抒發(fā)“痛”惜之情。記游院、山之景,憑窗遠眺,煙雨縈繞,峰巒時隱時現(xiàn),作者不覺為之陶醉?!吧介T甚古,丹青半落”,畫出普濟寺的幽美。 此期日記多敘事寫景,抒情較少。明代前期,統(tǒng)治者整頓吏治,鞏固邊疆,發(fā)展經(jīng)濟,社會相對穩(wěn)定,文人日記多記和平景象,缺少個體情感的抒發(fā)。長時期內(nèi),程朱理學(xué)盛行,文學(xué)多是承載理學(xué)的工具。統(tǒng)治者還采取高壓政策,禁錮人們的思想情感,因此,文人盡可能壓抑情感,即使抒情,也點到為止。王?登日記作于此期之末, 相比之下,加強抒情成分,較重敘事、寫景、抒情的結(jié)合,預(yù)示著明代日記體散文的新變化。 二 明代后期,政治腐敗,社會黑暗,文人極為痛苦。他們或于閑情逸致中尋求慰藉,或難以擺脫內(nèi)心的苦悶。思想上,統(tǒng)治者控制力減弱,抑制人性的理學(xué)受到?jīng)_擊,如李贄提出“童心說”,公安派提倡“獨抒性靈”。王學(xué)左派哲學(xué)非名教,反傳統(tǒng),尊個體,講心性,重表現(xiàn)自我,追求自由、個性,影響文學(xué)領(lǐng)域。日記體散文受此影響,個體情感盡情發(fā)抒,個性鮮明。此期日記題材范圍擴大許多,大體包括以下幾類:敘事抒情類、山水園林類、書畫鑒賞類、讀書心得類。 敘事抒情之作,多記個人生活瑣事,尤重感情生活,記親情、愛情、友情、鄉(xiāng)情、家國情,記閑情、樂情或哀情、愁情,直抒胸臆,真摯親切,聲情并茂。袁中道《游居?錄》,起萬歷三十六年(1608),止萬歷四十六年(1618),記述十一年間的起居、交游及見聞感想等。如述其兄袁宏道病重、病歿之事: 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竊窺老父于無人處哭,見兒至即收淚,蓋恐重兒之哭,并有性命之憂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予自思中秋時,中郎云:“我至重九,體中大康矣,當于硯北樓上作一佳會?!苯裣嗳兹?乃有如許事,人命如此,可為駭嘆! 至沙頭哭中郎,遂得血疾,晨常吐血數(shù)日,脹滿不支。醫(yī)人誤投以干姜、半夏,燥極,夜遂不交睫,狂亂甚。自嘆曰:“從中郎于地下得矣,老親豈再堪此痛耶!” 以人事多,體不堪勞,登舟還公安。同胞姊來,不敢會,恐一哭斷腸,吐血不可救也。既至林蘭閣下,大人急來視,且聞夜不能睡,一夜凡數(shù)遣人來問睡否。予憂病愈甚,且恐溘朝露為大人憂,生人之苦極矣。[9] 多次言“哭”,兄弟“相視而哭”,作者“私自哭泣”,父親“于無人處哭,見兒至即收淚,蓋恐重兒之哭,并有性命之憂”,足見兄弟情深、父子情濃?!翱咒鄢稙榇笕藨n,生人之苦極矣”,尤見作者內(nèi)心之痛苦,語重情濃,感人至深。袁中道飽受應(yīng)試之苦,他屢試不第,四十六歲才中進士,他記放榜之事云:“予奔波場屋多年,今歲不堪其苦,至是始脫經(jīng)生之債,亦甚快,但念老父及兩兄皆不及,不覺為之淚下?!绷攘葦?shù)語,道出矛盾、痛苦的心理,情真意切。陳左高稱此日記“代表著明代中葉以后小品文之一種傾向”。[10] 朱祖文《北行日譜》,天啟六年(1626)所作,詳敘周順昌自蘇州被捕至遭酷刑致斃、死后安排之事,表達了深厚的友情。當時魏忠賢的廠衛(wèi)已注意朱氏之行蹤,京城禁備森嚴。蔣秉銓不顧性命之憂讓朱氏留宿,為其事出謀劃策,“蓋文生平不敢與人出納,且此地出金于何作證,一與斯事,生平掃地耳。士衡曰:‘為此公用情,及轉(zhuǎn)致數(shù)人,兩公之所必然;至?xí)背黾{,此必不得之數(shù)。’文曰:‘兄第往商,無妨一問也。’是夕與士衡同榻,士衡連起詢問,無非一片熱腸,其館使詐酣屬耳。文力止勿言,士衡不悟,此其家喧傳之所自來也?!盵11]患難之情,彌足珍貴。所記情事真切詳盡,“為史傳所不能比擬”[12]。 明末清初遺民文人,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的切膚之痛,多于日記抒發(fā)家國之恨,代表作是葉紹袁的《甲行日注》。因作者于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出行為僧,遂取《楚辭》“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記曰“甲行”。此記是作者明亡后寫的一部日記,起乙酉(1645)秋,止戊子(1648)九月,記述流離隱居生活,字里行間充滿國破家亡的哀痛。情調(diào)凄婉,感人泣下。如: 乙酉九月初二日,庚戌,雨。早別二上人行。余曰:“行將焉往?”有言雙徑,有言武林,有言鄧尉。余曰:“我吳人也,不可更入?yún)?其湖與杭乎?”……出王涇塘,虜以空漕艘掛帆而南,累累不絕,舟人怵焉。風(fēng)雨?漓,煙波渺漠,遠樹低天,荒葭冷岸,滿野黃云,偃騫深潦中,俯首如泣,正使人斷魂耳。未至烏鎮(zhèn)十里,風(fēng)狂雨橫,暝色愁人。道出小橋之北,有經(jīng)堂庵,聊求借宿。 初四日,壬子。??日出矣。方鼓?,又雨。過石門,頹墻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晨星數(shù)點。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又值虜舟,幸疾雨飛注,虜遙不見。津梁疲矣,迷途生悵?;桁F歸鴉,荻花無語。又如?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徨間,有漾水庵屹然水湄,系纜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閣中。綠萍覆地,衰柳依依,堤上籠煙曳雨,滿目凄涼![13] 道出江南兵災(zāi)后“頹墻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的荒涼景象,這些勾起他深沉悲痛的黍離麥秀之感。日記以清麗筆墨出之,頗有六朝小品文的風(fēng)致,在晚明日記體散文中別具一格。周作人評曰:“文詞華麗,意思亦不外流連景光,但出在遺民口中,我們也就覺得他別有一種感慨,不與尋常等視?!盵14] 黃向堅《尋親紀程》,起清順治八年(1651)十二月朔,止翌年(1652)五月望日,共一百九十五日。寫萬里尋親途中所見所感,亦道黍離之悲,凄迷怛惻,令人傷感。如: 至平越府,山勢巍峨,路紆折如羊腸?!袷锪⑻?塘兵時被虎馱去。嶺頭坡足,骸骨枕藉,商旅絕跡。止見飛騎往來沖突,又見割耳劓鼻之人,更有兩手俱去者,猶堪負重行遠,慘甚。即有奇山異水,不敢流覽。一宿山寺,一宿塘鋪,炊飯烘火,不得倒睡。自高陽市入貴陽府,計程一月有余。由谷角,歷關(guān)隘數(shù)里,驗票進城。城內(nèi)屢遭屠戮,民居寥寥。[15] 只言片語,便寫出戰(zhàn)爭過后的混亂凄涼?!爸埂薄ⅰ坝帧?、“更”,將眼前慘象幾筆繪出,驚懼悲痛之情,溢于筆端,可見尋親之路的艱難。 談遷《北游錄》,起清順治十年癸巳(1653),止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深切的故國之情造就了此記沉郁感傷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如: 甲午五月庚寅。朔過王倪生,于市見桑椹。念吾鄉(xiāng)桑條早伐矣。安得椹,茲豈涿州樓桑遺物耶! 乙未六月辛巳。朱太史壽其母,演《浣紗》傳奇,至勾踐渡江。噫,傷此事今日之不再也,余淚淫淫欲下矣。[16] 由今憶昔,充滿物是人非之悲。感嘆椹非舊朝之物,明朝已成過去,“勾踐渡江”今已無法重演?!斑z”、“傷”二字,表達故國之思,流露出濃重的感傷情緒。 歸莊《尋花日記》二卷,上卷收有《觀梅日記》,康熙五年(1666)作。描景抒情,清雋凄婉,疏散有致。如: (康熙五年二月)十四日。急欲入舟進山,以宿酲臥不能起,起則復(fù)小飲,別昭法而入舟,二僧及光福王?同載。遇逆風(fēng),至上崦,水波惡,一葉舟不敢前,依岸小泊,舟中酒竭,望山村酒簾,遣童子沽一瓶,二僧不飲,取所攜枸杞子,各啖少許充饑。游山?jīng)r味如此,殊自笑耳。遙望山麓梅花林,斜陽照之,皚皚如積雪。已而風(fēng)勢小減,舟始得前。至光福,將渡下崦,下崦水更闊,風(fēng)浪尤甚,思李太白《橫江詞》:“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fēng)波不可行?!彼熘?投公?小飲。 作者身處明社既屋之際,遁入山林,字里行間,流露出幽憤不平之氣,于山水閑情中寄予處境困難、生活艱窘以及國破家亡的沉痛感情和堅貞不屈的高尚氣節(jié)。 彭孫貽《嶺上紀行》描繪山河破碎之凄慘景象,蒼涼悲切,催人淚下。陸嘉淑《北游日記》,寫北上入都路途艱難、友朋聚散、登臨吊古之情狀,言淺情深,堪與黃庭堅《宜州家乘》相媲美。 魯迅《孔另境編〈當代文人尺牘鈔〉序》說:“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盵17]透過這些作品,我們看到了晚明作家豐富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 山水園林類,記山水泉石、園林名勝。高攀龍萬歷庚寅(1590)八月十一至十九日游覽西湖山水名勝,《武林游記》云: 十一,抵杭?!菚r雨絲陰蒙,水煙籠樹,遠山層迭,濃淡相間。內(nèi)湖荷香襲人,游人歌吹,與點點漁舟錯落,左右瞻眺,恍然自失。 旦日,買舟游外湖,自寺前解維放于中流。表里青山,參差綠樹;朱碧樓臺,掩映秋水。所到可入圖畫。 旦日,游內(nèi)湖,……歸舟復(fù)泊漾碧軒。臨臺小坐,游人縱橫,歌聲笑語,頓失秋山蕭瑟,已而明月滿湖矣。復(fù)次望湖亭,平波印月,遠樹籠煙,野色蒼茫,漁燈隱沒,心境一佳。汝定、益卿清興遄飛,鼓余仍勿舟,而命趾堤間,花影交錯,至景物尤佳處,輒趺坐玩視,命酒三四行而歸。[18] 描摹西湖雨中、月中之景,或朦朧清遠,或明麗奇特,如畫圖般,意境紛呈。用筆或簡潔傳神,或詳盡細致,顯得雋永多姿。 袁中道《游居?錄》游覽山水部分,寫游賞之樂,奇景如畫,善于營造清幽淡遠的意境,有性靈,有趣味,真切自然。如: (戊申冬)夜,雪大作,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阻。然萬竹中雪子敲戛,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shù)卷書,亦復(fù)有少趣。自嘆每有欲往,輒復(fù)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魯直所謂“無處不可寄一夢”也。 風(fēng)雪敲竹,反襯出冬夜之靜謐;暗窗紅火,更顯得雪夜的嚴寒。寥寥數(shù)語,刻畫出一幅美妙的煙雨江景。 徐弘祖《徐霞客游記》,起明萬歷三十五年丁未(1607),止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均按日記事,據(jù)景直書。錢謙益《囑毛子晉刻游記書》贊云:“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記》千古奇書。”[19]如記天都峰之游,描繪黃山腳下至天都峰頂?shù)难赝酒婢??!跋驎r云里諸峰,漸漸透出,亦漸漸落吾杖底”,寥寥數(shù)筆,形象道出攀登的神態(tài),飽含喜悅與豪情?!胺?、“抗”二字,將兩山擬人化,寫出天都峰的高峻?!鞍胱靼胫埂?狀云霧之聚散無定;“對面不見”,近寫霧氣之濃,“眺蓮花諸峰,多在霧中”,遠寫霧氣之多;霧游于人之前后左右,道云霧之飄忽不定,云霧似具人之靈性,作者難掩欣喜之情。《徐霞客游記》的山水描摹最具文學(xué)價值,奚又溥《徐霞客游記序》云:“霞客徐先生記游十卷,蓋古今一大奇著作也。其筆意似子厚,其敘事類龍門。故其狀山也,峰巒起伏,隱躍毫端;其狀水也,源流曲折,軒騰紙上?!盵20] 浦?《游明圣湖日記》一卷,天啟三年(1623)作,按日記敘西湖游蹤,行文清麗詳賅,附記游詩,亦佳。馬調(diào)元《橫山游記》,崇禎十年(1637)作,刊入《武林掌故叢編》,記西湖橫山清麗山水和淳樸民風(fēng),文筆雅馴簡賅,清新自然。 余懷《三吳游覽志》為游覽蘇南一帶所作,逐日記載沿途探勝訪幽、晤朋會友的見聞感受。如: 初四,微雨,東風(fēng)。自奔牛至無錫。望惠山,在煙霧杳靄間,似米南宮用濕筆作?郁山水,空?有無。云氣與天相接,不復(fù)辯草樹峰巒嶺岫也。躡屐泉水旁,手挹漱齒,蕩滌心脾。嗟乎,泉之香清瑩潔如此,而屈居第二,正不知金山中泠為何味!古人品藻,豈足據(jù)乎?汲數(shù)十甓入舟。[21] 描繪暮春時節(jié)惠山的山水秀色,抒發(fā)愜意之感?!巴弊忠鱿挛膶萆降恼w描寫,只見煙雨空?,云氣接天,山在有無之中,似米芾的濕筆山水畫卷。山中泉水“香清瑩潔”,“躡”、“挹”,道出作者對泉水的親身體驗,真實又富有情趣。寫山,是遠望之景,重在表現(xiàn)其意境,采用虛筆;寫水,則是近觀,是實寫。山與水,一遠一近,一虛一實,相映成趣,構(gòu)成了一幅清麗優(yōu)美的畫卷。 三 晚明文人多工書畫,精于書畫鑒賞,日記中亦喜記書畫創(chuàng)作、鑒賞心得及樂趣。李日華的《味水軒日記》,以鑒賞品評書畫為主,其體類乎題跋。品評歷代名畫圖景,輕抹點染,令人宛若身入其境,領(lǐng)略自然之美。如: (萬歷三十七年己酉歲十月三日)客持文衡山著色小景一幀,渲染虛渾用趙文敏家法。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澗流。上系一詩曰:“茗杯書卷意蕭然,燈火微明夜不眠。竹樹雨收殘月出,清華涼影滿窗前。”又文五峰《溪山飛雪圖》一軸,凡層累四五段,雜樹大小偃仰,坡麓錯沓,深山雪中之觀。中段石崗上一人張蓋,一人披褐,一童子以袖蒙頂,而皆曳屐,其將為袁安之訪乎?上段一舟維坡岸,一舟行樹杪,一翁執(zhí)蓋坐舫頭,其將為山陰之棹乎?又上一層,作平屋二間,青帷素幾,一客擁書孤坐,意態(tài)傲兀,豈所謂云隱山房五峰子自寓耶?筆法學(xué)營邱、摩詰,較衡老覺多蒼澀之氣。大、小阮聲價,當付千古后人著眼。又祝京兆行草《牡丹歌》一軸,仿李太和福清牡丹詩筆意,有元美二字印,又瑯琊王敬美圖書印,又許氏元復(fù)印,又吳中三讓里居印,知其為婁東物也。五峰畫題云:“隆慶己巳冬十二月至歲終,凡八度飛雪,時寓云隱山房,漫爾寫此,以適其興?!盵22] 作者于品評中融入主觀情感,做到神與畫游,意與畫合。作畫技巧及筆法一筆帶過,重點描繪畫中之景,語言簡約凝練,意蘊無窮?!耙还虐?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澗流”,寥寥數(shù)語,再現(xiàn)文徵明之圖清幽的意境;人物刻畫生動傳神,高人雅士的仙風(fēng)道骨宛然紙上?!断斤w雪圖》一段,筆法多變,采用映襯手法,人景契合,動中有靜,靜中寓動;描寫之后生發(fā)議論,人畫若即若離,能啟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引起共鳴。末以一畫題作結(jié),暗示了畫家的風(fēng)格品質(zhì),又與開篇之詩相應(yīng),保證品評的完整性?!段端幦沼洝吩~旨清雋,清王端履自述云:“嘉慶戊寅二月六日,小雨,墻隅紅梅正開,小病?粥,閱此撥悶。”[23]他將《味水軒日記》當作文學(xué)之快讀,是閑暇時的風(fēng)雅消遣和享受。 袁中道《游居?錄》,多記品鑒書畫,隨見隨記,評論精妙。如評元代鮮于樞草書:“龍孝廉君超齋頭,見紅梅一樹正開。屏上乃石刻鮮于伯機草書《千文》,字體奕奕神全,妙有二王法,乃知古人未可輕也。伯機,漁陽人。元大德延?間,與吳興趙孟?、巴西鄧文原齊名。伯機見葉秋臺書,反復(fù)諦視,至欲下拜,古人虛心如此?!庇善吩u古人書法,論及古人“虛心”之可貴,議論深刻。 晚明日記體散文多記讀書心得。高攀龍《螺江日記》,不記年月,類似讀書日纂,多談心得,頗有識見。陳左高認為:“堪與清代譚獻《復(fù)堂日記》相比美”[24]。如卷四云: 王勃《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此是六朝常調(diào),故唐人多效之。如駱賓王“斷云將野鶴俱飛,竹響共雨聲相亂”、陳子昂“殘霞將落日交暉,遠樹與孤煙共色”皆是。但予謂勃《序》兩句,實本庾信《華林園馬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句。[25] 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使作者聯(lián)想到唐人同調(diào)之句,并于庾信《華林園馬射賦》中找到效仿之始,足見高氏見識廣博。蕭士瑋有《蕭齋日記》,起天啟七年(1626),止崇禎八年(1635)九月廿二,亦談讀書感受。錢謙益為蕭士瑋文作《序》曰:“伯玉每言歐公《于役志》、放翁《入蜀記》,隨意揮灑,縱筆疾書,是天地間第一等好文字。故其生平舟車園圃,不廢編摩,墻壁溷廁,各置刀筆?!笔捠闲蕾p歐陽修、陸游日記的隨意自然。 晚明日記體散文篇幅長短不拘,更為自由,或長至數(shù)萬言,或寥寥數(shù)語,都是信筆寫來。如《徐霞客游記》,有的僅敘行程,有的不惜筆墨繪景狀物,真實記錄所見所感,無意為文,恰成妙文。文人在自由隨意的心態(tài)下追求創(chuàng)作手法的靈活多變,他們常將敘事、抒情、寫景融于一爐,還喜議論,多為書畫鑒賞及讀書心得,如袁中道評其兄袁宗道:“書法遒媚,畫山水人物,有遠致”,“于書肆,得伯修白蘇齋善本。細看之,亦清新遒媚,可傳也。獨所作詩余,及雜戲數(shù)出,無一字存于世間,可為浩嘆!”[26]既有由衷的贊嘆,又有無限的惋惜。晚明文人于日記中展示了豐富的情感和思想。 日記是作者個性、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自然再現(xiàn)。周作人《日記與尺牘》說:“日記與尺牘是文學(xué)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地表達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shù)雖然更加精煉,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札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yù)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盵27]因政治思想的鉗制,明代前期日記多了幾分壓抑,自我思想情感的真實表現(xiàn)不足。后期日記多真實隨意,記錄了作者實在的思想情感,是真正的“個人文學(xué)”。不像正統(tǒng)古文那樣苦心經(jīng)營,講究起承轉(zhuǎn)合,收縱開闔,而是以自然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不拘程式,形式上高度自由化,如行云舒卷自如,如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不求工而自工。郁達夫在《日記文學(xué)》一文中說:“以日記體寫下來的文章,除有始有終的記事文之外,更可以作小品文、感想文、批評文之類,它的范圍很廣很自由的?,F(xiàn)在我手頭所有的這一部吳?人的日記里,就有許多很好的小品寫生文在里頭?!盵28]明代日記體散文是小品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李素伯說明人日記里“有不少清鮮婉麗的小品文字”[29]。明代后期日記,極具小品文特點,陳左高先生指出萬歷時期日記特征之一是“帶有小品文的趨向”[30]。此期日記風(fēng)格多樣,或清新雋永,或平淡閑適,或凄迷怛惻。晚明小品有不少是作者政事余暇或退隱家居時消閑遣悶之作,漠然政事、時事,逃避士人應(yīng)有的責(zé)任義務(wù),流露出消極頹唐的情緒和退避斂縮的心態(tài),有“玩物喪志”之嫌,日記體散文亦不免此弊,但許多日記抒寫閑情逸致的同時,亦流露出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晚明小品的品格。 明代日記體散文皆以真實自然為尚,后期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皆勝于前期,這既受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又是日記體散文發(fā)展的自然結(jié)果。晚明日記繼承了前期日記景物描寫的細膩精練,并借鑒古人作品,以廣泛的題材及靈活的創(chuàng)作手法彌補了前期日記的不足,更大程度上發(fā)揮了日記表現(xiàn)自我的功能,藝術(shù)上更為純熟。明代日記體散文在時代文學(xué)和古代散文史上獨具特色和地位,學(xué)界應(yīng)予以必要的重視。 參考文獻: [1] 金幼孜.北征錄[M].明嘉靖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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