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們中間的那一天是1767年6月15日。我記得很清楚，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今天一樣?！边@是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第一句，小說的主角柯希莫決定在樹上度過余生，他說到做到，此后果然再沒下過地，最終被熱氣球卷跑，消失在天空中。

不知為什么，很少有中國作家注意到這個華麗的開頭，而《百年孤獨》則幸運得多，它的第一句“許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定會想起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被反復(fù)模仿。

不知不覺，卡爾維諾也已經(jīng)去世30年了。

早在1956年，卡爾維諾便被譯介到中國，在《把大炮帶回家去的兵士》中，收了他6篇作品，卻毫無反響，直到1987年，才有《不存在的騎士》再度被譯成中文，此后圈內(nèi)一度大熱，1989年，《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出版，到2001年，卡爾維諾已有近20部中譯本面世。

但，與馬爾克斯比，卡爾維諾始終熱度不足，因為他太怪了。

卡爾維諾的小說很少寫人狀物，故事雖好，卻不“生動”，無法“抓住讀者”。確實，卡爾維諾的小說中有哲理有玄機，但與他同時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卡夫卡、加繆、薩特、米蘭·昆德拉等，西方小說近百年成果紛呈于前，讓人很難一下注意到他。

看卡爾維諾的小說，不會被感動，不會被吸引，它與讀者始終保持了冰冷的距離。

好小說太多也愁人，速食的代價是扭曲了我們對小說的理解。在相當(dāng)時期，我們更偏重于小說的“理趣”，將其視為哲學(xué)的大眾普及版，并未真正突破托爾斯泰的“感人故事+深刻主題”的窠臼，而有了這層我執(zhí)，卡爾維諾就一定會被忽略，因為注定無法回答這樣的疑問：從某種意義上看，《樹上的男爵》其實就是《變形記》的復(fù)寫，可后者那么短，前者那么長，在主題近似的前提下，為什么還要廢那么多話呢？這難道不是拙劣的低仿？

其實，只要一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就已經(jīng)將卡爾維諾拒之千里了。因為卡爾維諾最閃光的地方不是他的哲思，而是他的淘氣。他不負責(zé)深刻，只負責(zé)搗亂，只有那些肯笑、會笑的人，才能品出其中妙味。

當(dāng)《樹上的男爵》中的柯希莫跳上樹枝，他手指遠方，高喊：樹枝上全是我的領(lǐng)土。翻開人類史，幾乎所有偉大英雄都在重復(fù)著這樣的表演，他們以為自己踩在大地上，可作為猴子的變種，他們其實更應(yīng)站上枝頭。

卡爾維諾是在諷刺嗎？是在毒舌嗎？是在假裝深刻嗎？我寧愿相信，他是在玩。

正如《馬科瓦爾多逛超級市場》中，主人公進了琳瑯滿目的超市，孩子與妻子非常喜歡里面的東西，卻沒錢購買，于是一家人推著裝滿商品的手推車在超市里玩起了捉迷藏，最終因淹留太久，被鎖在了超市中。

卡爾維諾不寫實，因為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崩潰：這座城市與那座城市高度雷同，這個街區(qū)與那個街區(qū)彼此無別，甚至我們每個人的經(jīng)歷、感受也高度雷同?；钤诋?dāng)下，特別的想法、特別的體驗已成了稀缺物，甚至稀缺到寫出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的地步。

事實如此，現(xiàn)代人的生活正被各種包裝征服，它固然遮住了現(xiàn)實中骯臟、惡心、陰暗的一面，卻也泯滅了我們的真實感。我們說起一棵樹時，絕大多數(shù)人頭腦中浮現(xiàn)的是林陰道上、彼此雷同的擺設(shè)，它永遠長不大，永遠保持近似的形狀。這給小說帶來困境：不論你怎樣描摹一棵野地的樹的個性與生機，人們想到的都是樹僵死的形象，大家不會覺得你寫的真實，只會是覺得你太啰唆。

我們心中的真實，與這個世界本然的真實，已悄悄脫鉤。在今天，再有哪個寫作者敢大聲宣布自己在寫實，完全可以按詐騙論罪。沒有外部世界的多樣，沒有獨特的性格，沒有語言面具，沒有豐富的個性，這才是確鑿的真實，可把這寫進小說，還會有人看嗎？

卡爾維諾的好，在于他不偽裝真實，更不屑于用“生動”“精彩”“鮮活”來諂媚讀者，他寧可寫出真實的干枯，只要這干枯中，還能容下他的淘氣。

在《黑羊》中，卡爾維諾“制造”了一個這樣的世界：人人都是賊，甲偷乙，乙偷丙，丙又偷甲，彼此循環(huán)，和諧有序。然而，一個誠實的人來到這個國度，他只被偷，從不去偷別人，結(jié)果本應(yīng)偷他東西的鄰居日漸窮困，應(yīng)該被他偷的鄰居日漸富裕，隨著貧富差距加大，社會走向崩潰，誠實的人亦被餓死。

乍一看，這是對人類史的戲謔，但仔細推敲“誠實人出現(xiàn)后沒幾年，人們就不再談什么偷盜或被偷盜了，而只說窮人和富人；但他們個個都還是賊”，卻又別有一番滋味。不論話題怎么轉(zhuǎn)換，生命的本質(zhì)并未改變，真有拯救嗎？真有逍遙嗎？對于這些低級問題，卡爾維諾從不回答，因為他不負責(zé)永恒與憤怒，他只負責(zé)搗亂。

沿著這條路，就可以理解《阿根廷的螞蟻》。小說主角躺在床上看書，突然覺得小腿肚子上有個小東西在爬，猛搔一陣，依然癢，掀掉被子，果然小腿肚子上有個小東西，連忙按住它，結(jié)果才發(fā)現(xiàn)，它是個黑痣。

乍一看，這個故事隱喻深刻，但細細品味，卻又發(fā)現(xiàn)它有被無限解讀的可能，反而沒有任何意義?？柧S諾深深沉浸在這個游戲中，他精心地布下一個又一個文字陷阱，等著讀者往里面鉆。他的壞笑聲，幾乎已滲出紙背。

正如《呼喊特麗莎的人》中的“我”，在夜晚空曠的街道上高呼“特麗莎”，其實“特麗莎”生活在城市的另一頭?！拔摇弊銐蛘嬲\，沒想戲耍任何人，可誰讓你加入進來一起呼喊的？甚至都沒注意到“我”已溜走。

不能怪卡爾維諾太淘氣，他非常明確地說過：“文字不是表現(xiàn)這實質(zhì)，而是等同于這實質(zhì)。文字只知道它自身，其他關(guān)于世界的知識都是不可能的。文字把可見的痕跡與那不可見的事物，那不在場的事物，那被渴望和被害怕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像一座用于緊急事故的搖搖欲墜的橋，架在深淵上。”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太多人不甘寂寞，他們比當(dāng)事人更沉溺其中。

卡爾維諾已經(jīng)溜走，活著的人還高喊什么呢？感謝卡爾維諾，在這個太單調(diào)的世界上，你始終是一個真誠而有趣的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