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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艾略特早年寫過一篇談惠伯利(Charles Whibley)的短文,文章開頭說:“在一個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急起直追攆上自己的步伐的世界里,知道至少還有那么一個人,他不僅讀而且真喜歡、不僅喜歡而且真讀佩特羅尼烏斯(古羅馬作家,《薩蒂利孔》著者)和赫倫達斯(希臘擬曲作家)這類作者的書,著實令人大感快慰?!保↖ a world which is chiefly occupied with the task of keeping up to date with itself, it is a satisfaction to know that there is at least one man who has not only read but enjoyed, and not only enjoyed but read, such authors as Petronius and Herondas.)我想,這話也可以移贈喬·昆南,只不過,佩特羅尼烏斯和赫倫達斯的名字得換一換,換成,比如,亨寧·曼凱爾(瑞典犯罪小說家)和英德里達松(冰島犯罪小說家)之類的就行了。 T.S.艾略特
按說像喬·昆南這樣的幽默作家、專欄作家,有他十分之一的閱讀量,甚至更少,也足可應(yīng)付裕如了。可見喬·昆南沒把讀書當成是一種手段,他是真的樂在其中的,或者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讀書是我最喜歡的事,再無其它。”事實上,艾略特所說的“不僅讀而且真喜歡、不僅喜歡而且真讀”,是個極高的境界,因為你讀書久了就會有體會:讀到后來,你的初衷就不再那么清晰明確了;有時候,你讀一本書,就如同愛打羽毛球的人上場前要熱身一樣,沒人真喜歡熱身,但熱身這一步又是省不掉的,因此,你讀這本書,可能只是為了更好地讀下一本書。漸漸地,你讀有些書,就成了習(xí)慣、任務(wù)、工作……而非樂趣了。始終有樂趣最難,這是讀書人的傷心悟道之語。像喬·昆南這樣到老讀起書來仍豪興不減,可謂蒙天所賜,只能羨慕,卻絲毫學(xué)不來的。 喬·昆南的興趣太強烈了,不免像精力過剩的人那樣,把力氣花在外人看來不值得花力氣的地方。他喜歡讀爛書,并在鞭笞爛書的過程中享受虐待狂般的快感。我以前讀他那本出版于1999年的《紅龍蝦、白種垃圾和藍色珊瑚島》(Red Lobster, White Trash, and the Blue Lagoon),就特別喜歡他調(diào)侃《廊橋遺夢》的作者羅伯特·詹姆斯·沃勒(Robert James Waller)的一段: 喬·昆南為自己讀爛書做了一點辯護,他說:“特別爛的書是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喜感十足,不可或缺……爛到極點的書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因為它們可以讓我們的腦筋動起來。讀好書是不需要思考的,因為作者已經(jīng)替你思考過了,而爛書強迫你訓(xùn)練頭腦,因為你要花上不少時間想這個人接下來會說什么蠢話?!?/em>說“讀好書是不需要思考的”,恐怕不符合事實,讀《存在與時間》或《存在與虛無》不需要思考嗎(當然,它們很可能也被喬·昆南歸入爛書行列了)?但喬·昆南說的讀爛書也能達到訓(xùn)練頭腦的目的,我很贊同。爛與不爛,總是相對而言的——跟《曼舞雪松灣》比起來,沒準兒《人性的枷鎖》還算一本好書呢。同樣是爛,打59分和打13分,差別很大。評論家從來不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美主義者,因為他的使命和職責(zé)之一就是披沙揀金、矮子里拔將軍。喬·昆南說得很對:“我們都熟悉那種崇拜質(zhì)量的人:他們只讀好書,只看好電影,只聽好音樂……他們以為這么做他們就比別人聰明比別人好了,可惜并非如此:這么做令他們低劣,在時間安排上過分挑剔、吝嗇,好像抽出十五分鐘悠閑地翻幾頁《達芬奇密碼》就是殘暴的罪行似的……”其實,“只讀好書”,這在邏輯上不成立??傆心欠N可能性存在,你眼中的好書,就是別人眼中的爛書?!短眉X德》好不好?納博科夫還在課堂上當著學(xué)生的面撕爛了呢。不過,話說回來,爛書這種東西,就像豆汁兒一樣,捏著鼻子嘗過一次也就夠了,總?cè)プx,就與嗜痂無異了。不過,喬·昆南讀爛書,遍讀羅伯特·詹姆斯·沃勒,這不算浪費時間,因為在整個社會的層面上核算,這是浪費他一個,造福千萬人,是替大伙兒省了時間,得送錦旗、寫感謝信、點贊打賞才行的。 很少有幽默作家能靠不斷從生活中擷取素材來支撐寫作,那樣的素材總歸太少了,說相聲的不怕,一兩年有個新段子就夠了,幽默作家得寫寫寫不停,他們的看家本領(lǐng)通常是夸張和滑稽模仿。喬·昆南認為大型體育賽事與嚴肅文學(xué)不搭調(diào),就戲擬了六部名著的開頭,這里且引兩例:
我認為,喬·昆南在文藝作品上的閱讀品位值得信賴——或許是因為他也跟我一樣讀不下去霍桑、安·蘭德以及阿瑟·米勒,或者跟我一樣對西默農(nóng)著迷?不過,他不愛讀《名利場》,面對《米德爾馬契》繳械投降,就在我理解范圍之外了。說起來,喬·昆南大概也算是“汗漫型”讀者的極致了。他們很難再往前走一步,興趣只能護送他們到這里,再往下,就要靠別的什么來輔助、加持了,而他們的包袱皮兒里卻從來只有“興趣”而已。
絕大多數(shù)喜歡閱讀的人沒能走得更遠,都因為他們有某種輕微的“反智”傾向。他們的邏輯通常是這樣的:如果那個東西真的那么好、那么有價值、那么值得鉆研,怎么我之前沒對它產(chǎn)生過一點興趣呢?既然我對它毫無興趣,那么它一定是很無趣的,我又干嘛非去關(guān)心一件很無趣的東西不可呢?迷小說的懼怕理論,愛玄思的討厭考據(jù),畫地為牢,不足與語高深,恐怕都因為有這樣一種思維在作怪。說到底,還是因為太相信自己,而沒去想別人可能比你思考得更深入、總結(jié)得更全面、表達得更精辟,而且比你早得多。 或許是個近代以來的“小傳統(tǒng)”,歐美國家有很多像喬·昆南這樣的讀書人,讀書讀了一輩子,還是幾乎只愛讀小說。這就像從小愛吃蛋糕,七老八十,戴著假牙,仍在大啖蛋糕,說是畫面溫馨固無不可,說是場面滑稽可能也行。讀書,也許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逃避了,而許多人在選擇讀物時,仍不斷地逃避,逃避艱深,逃避陌生,逃避嚴肅,逃避崇高……人生是短的,隨便找點什么來,總不難填滿的。再打會兒瞌睡,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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