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的人們，莫不是因一個“愛”字牽掛了畢生的“情”。

關(guān)于愛的本質(zhì)，愛的形式，蔣勛先生娓娓道來。

仿佛上了一堂課，但是不灌輸是非，只講道理，而所有的道理都來自情愛的現(xiàn)實。

聽蔣勛說“愛情有內(nèi)在的本質(zhì)，也有外在的形式”，充滿禪意和哲理。

“千萬不要覺得有一紙婚約就能保障愛情，只有愛情能保障愛情”，讓人回歸內(nèi)心審視情感。

本文節(jié)選自《生活十講》，議論文的實體加散文的風(fēng)格，關(guān)于“愛和情”的話題，相信一定能打動你。

愛與情（節(jié)選）

文/蔣勛

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關(guān)于愛的本質(zhì)，可以確定的是：人是為了幸福而活的。人永遠需要愛，需要付出愛，也需要得到愛，這是本質(zhì)，可是在形式上，不同的社會法律、道德倫理，有不同的愛的形式。

譬如前幾年看到報紙登一則消息，一位阿拉伯公主因為自由戀愛就被處決。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臺灣，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太殘暴了；可是對阿拉伯人而言，他們認為這樣處理問題是對的。也就是說，阿拉伯公主自由戀愛從一個角度看，它是一個動人、偉大的愛情故事，可是從那個社會的角度看，它是不道德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愛的形式與道德、法律沒有辦法脫節(jié)。

愛不可能完全圣潔、完全單純到脫離人類的法律、道德，一旦發(fā)生沖突時，你就只能選擇。

羅密歐與朱麗葉千古以來讓人感動的原因，就是他們沖破了法律與道德，梁山伯和祝英臺之所以讓我們落淚，也是因為他們沖破了法律與道德。再提一個更有趣的例子：《白蛇傳》，這是一則非常動人的愛情故事，因為主角是人與蛇，多么不可能在一起。這些故事就是企圖保有愛情的純粹性，可是這個純粹性要存在現(xiàn)實之中，非常困難。羅密歐與朱麗葉怎么可以在一起？他們兩家是仇人?。×荷讲妥Ｓ⑴_怎么可以在一起？一個這么有錢，一個這么窮，有階級問題??！那白蛇和許仙又怎么可能在一起？一個是蛇一個是人。種種現(xiàn)實的聲音都是要說服你，純粹愛情的不可能性。

在這樣的狀況下，如果你還要堅持愛情至上，堅持愛的圣潔主義，你就要無怨無悔，不管遭遇任何困難，甚至是死亡。如果有怨有悔，從一開始你就要回到法律跟道德的規(guī)范里，一開始就不要背叛法律跟道德。

這完全是你的選擇。

其實，每一段愛情，我們都應(yīng)該回過頭來問自己：我要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如果你選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要震撼整個社會的道德跟法律，你應(yīng)該要很清楚結(jié)局。如果不知道，糊里糊涂的，在遭到責備時才滿懷怨悔，那我會覺得是這個人自己沒有想清楚。

愛情有絕對的內(nèi)在本質(zhì)，也有客觀的外在層面。內(nèi)在的本質(zhì)可以是一個最圣潔、最崇高的東西，但它的外在則受限于許多形式：法律、道德，包括索愛的對象都是外在的現(xiàn)象。所以當你個人選擇無怨無悔時，可能碰到的最大難題，就是對方退縮、改變了。

西漢卓文君在第一任丈夫過世新寡期間，在一個非常哀傷的狀態(tài)下，遇到了才華橫溢的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也非常喜歡卓文君，所以作了一首詩《鳳求凰》，“以琴心挑之”，就是彈琴唱給她聽，卓文君就被感動了。

在這里就有一個難題：愛可不可以被替代？歷史上并沒有記載卓文君的前夫是什么樣的人，他是不是也愛著卓文君，或卓文君是不是也愛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在她守喪期間，她卻愛上了司馬相如，甚至跟他私奔。那她不是背叛前夫了嗎？

這里面是有矛盾的，不只是說她震撼了舊的社會倫理價值，跟一個男人私奔，同時也包括卓文君是不是相信有所謂永恒、不朽的愛情。如果她相信的話，那她自己本身就很矛盾，因為在她遇上司馬相如之后，就背叛了與前夫的愛情。

后來司馬相如也變心了，卓文君寫了很有名的一首《白頭吟》，說夫妻情分如溝水東西流時，她除了悲傷還是悲傷，但既然司馬相如有二心，她也只好做個了斷。其中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道盡古今中外男女對愛情的最大渴望。

而這種被遺棄的心情，在班婕妤的《怨歌行》中有更貼切的描寫。她把自己比喻成秋天的扇子，夏天很熱時，扇子不離手，但是到了秋天，不用扇子了，就把它丟在一旁，所以說“秋扇見捐”。我想我們社會里，不管女性男性都有過這樣的憂傷。

在這個時候，我個人覺得應(yīng)該要重新考慮自己愛情的圣潔性與崇高性，愛情的本體是在我，或是對象？

如果是在我，那么在我的生命里面，愛情已經(jīng)完成了，我所得到的歡悅、圓滿的部分，都將隨著我的一生永遠不會褪色，至于結(jié)局是什么，我不太在意。

常常會有朋友或是學(xué)生來找我，訴說他們因為戀愛而哭泣、哀傷，覺得活不下去，我就會問他們：“你覺得你跟這個人在一起，曾經(jīng)快樂過嗎？”有時候他們生氣到極點時，會說：“我從來沒有快樂過?！蔽揖蜁嵝阉骸澳闶遣皇钦f謊了？你會不會沒有注意到？因為你如果沒有快樂過，現(xiàn)在就不會這么難過?！?/p>

我想，在很多時刻，我們需要被提醒，也要常常提醒自己，就是我所愛的這個人，他真的愛過我，對我善良，疼愛過我，難道要因為一些小失誤，或者他離開我了，我就要開始憎恨他、報復(fù)他，讓他百分之百的好，變成百分之百的壞？

很多人會在愛情結(jié)束時產(chǎn)生憎恨，是因為他覺得愛情的誓言是永遠不會改變的，談戀愛時說的?？菔癄€，就應(yīng)該是要到海枯石爛才能變心，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回到古代的婚姻倫理，回到法律允許一個男人可以同時娶好幾個妻子的時候，法律可以規(guī)定他要把愛平均分給不同的妻子嗎？還是他也會有特別寵愛，特別不寵愛的？這就是說，愛的表達本來就是在一種習(xí)慣和形式當中。就像現(xiàn)在的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起來了，我們也習(xí)慣用這個制度去思考愛情，可是我們要知道，人永遠不是制度。

千萬不要覺得有一紙婚約就能保障愛情，只有愛情能保障愛情。

婚姻是法律，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如果有一方?jīng)]有履行，另一方可以告他，可以要求他賠償，法律可以判他有罪?？墒悄銢]有辦法以法律要挾另一方愛你。

婚姻與愛情不同，法律對愛情是無效的?？墒俏覀兂３０阉鼈兓煜?。

薩特和西蒙·波伏娃這兩個法國哲學(xué)家是一生的伴侶，可是他們不要結(jié)婚，他們不要法律的那張紙。他們對自己的愛情很有信心，所以不需要婚姻那張紙來保護。

談?wù)搻矍檫@個主題，我常要很小心，因為我自己對于愛情有不同的角度和形式，也比較不會從世俗的層面去考慮，但我想大部分的讀者，還是比較接受世俗的觀念，譬如說到了某個年齡就要結(jié)婚，結(jié)婚是要昭告諸親友，得到法律的保障，婚后雙方都不可以有外遇，這就是愛情最圓滿最順利的結(jié)局。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也不是要鼓勵任何一個人去學(xué)習(xí)薩特和西蒙·波伏娃，事實上他們是在做一種實驗，實驗人性有沒有可能不要靠法律的保障，靠人真正內(nèi)在的吸引力去維持關(guān)系。譬如說兩個人愿意住在一起，不是因為法律，也不是道德的約束，而是因為愛。

但他們的愛是很復(fù)雜的。因為這兩個人都是法國社會里有名的哲學(xué)家，所以社交圈很廣，他們各自有很多同性的、異性的朋友，當然也會碰到被其他人吸引的時候。譬如說薩特去美國開會時，就曾經(jīng)碰到同樣也是很有才華的人互相吸引，這時候他可能就忘了在家的西蒙·波伏娃。同樣的，當薩特不在家的時候，西蒙·波伏娃也會因為召開文學(xué)會議，遇到吸引她的男人。

薩特和西蒙·波伏娃有個共同的約定，任何事情絕不隱瞞，所以如果真的發(fā)生了外遇，他們就會告訴對方。他們兩個不斷地在實驗，如果聽到對方外遇，會不會嫉妒？會不會傷心？會不憤怒？怎么樣通過這些嫉妒、憤怒、傷心，然后更確定彼此的選擇？

愛情的選擇常常是兩難的，愛誰多愛誰少，那個比重很輕微，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有全部愛或者不愛這么絕對的事。如果不是兩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如果我全部愛這個人或者全部不愛這個人，結(jié)局很簡單，大家都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又何必要吵架？

我們常常會看到一些緋聞案，一個男子身邊有三個女性，或是一個女性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我想，他們之間都不是全愛或全部不愛的問題，也不是因為愛了這個人，就不愛那個人。愛情是很復(fù)雜的，里面有很多微妙的東西，連當事人都不容易搞清楚，只有從一個非常寬容的角度，你才能夠了解到在這樣的事件當中，每一個人是如何在努力調(diào)整自己，使自己進步，增加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比重。

薩特和西蒙·波伏娃都已經(jīng)過世了，他們一直到老死都住在一起，所以被歌頌為二十世紀偉大的愛情?？墒俏也恢?，如果他們繼續(xù)活下去，會不會發(fā)生某些意外？會不會遇到一個人，讓他們決定放棄對方？

這種愛情的形式是讓自己每一天都在面臨挑戰(zhàn)，當然很艱難，所以我不鼓勵任何一個人去學(xué)他們，但同時我也要提醒，千萬不要認為婚姻那一張紙就有用。

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婚姻可不可能繼續(xù)保有愛的持續(xù)性？因為我看到一些朋友本來很愛讀書、很上進、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結(jié)了婚之后就卻開始發(fā)胖……我不知道該用什么字去形容，我的意思是婚姻好像讓兩個人開始自我放棄了。

我真的覺得，當你開始每天睡覺十二個小時，不上進、不讀書，然后發(fā)胖、不在意自己的衣著時，你就是不愛對方了。因為你已經(jīng)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吸引對方，不怕對方覺得你是不好的。

我相信我可以跟一個人在一起二十年，她都是新鮮的、迷人的，而且我也會自然而然地覺得，在她面前我不可以太差，我不會讓自己發(fā)胖，讓自己講話言不及義。我想如果因為跟一個人結(jié)婚而變得庸俗，或是對方變得庸俗，我真的會覺得厭煩。

我的意思是，千萬不要讓婚姻變成戀愛的句點，它應(yīng)該是可以延續(xù)的。

（節(jié)選自《生活十講》，第八講“愛與情”）

蔣勛，臺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福建長樂人，生于古都西安，成長于臺灣。

臺北中國文化大學(xué)史學(xué)系、藝術(shù)研究所畢業(yè)?，F(xiàn)任《聯(lián)合文學(xué)》社社長。

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xué)藝術(shù)研究所，1976年返臺后，曾任《雄獅美術(shù)》月刊主編，并先后執(zhí)教于文化、輔仁大學(xué)及東海大學(xué)美術(shù)系系主任。

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shù)史、美學(xué)論述作品數(shù)十種，并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

代表作品：《生活十講》《孤獨六講》《蔣勛說紅樓夢》《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等。

編輯整理：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