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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中華遺產(chǎn)》雜志2009年第8期 編者按: 記者:中國有句古話叫“人的 命,天注定”,這話是不是說古代中國人把自己的 命運吉兇寄托在天上? 江曉原:不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是中國人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 一句說辭。中國普通百姓并沒有將自己命運直接寄托天上的 觀念,這句話恰恰更適合西方人——西方人的 星 占算命是確定人出生時的 星 宮圖(horoscope,日、月、五大行星 在黃道12宮中的 位置),這個天宮圖就會注定人的 一生命運。而古代中國人頭頂上的 天象只決定軍國政事,只為皇家命運服務,因為皇帝是“天子”,天的 兒子由天來管,天只管天的 兒子,這才是中國人的 邏輯。 說到這里,有三個概念有必要厘清:歷法、歷譜和歷書。歷法,側(cè)重于指數(shù)理天文學(mathematical astronomy),即推算日月行星 運行規(guī)律的 那部分;歷譜,就是英文中calendar的 意義,是明確當年月份、日期的 日歷,它是靠數(shù)理天文學推算出來的 ,排算歷譜僅僅是歷法功能中很小的 一部分。但僅僅排個歷譜的 話,沒法指導人們的 生活。某一天是不是適合嫁女兒?是不是適合蓋房子?于是就需要具體的 歷注。有了歷注,就成了歷書了,就是民間所說的 “黃歷”。 造歷,當然也是由皇家壟斷,皇帝每年要向民間頒行歷書,比如最早時周天子要向天下“頒告朔”——采用誰家的 歷,就等于奉誰家的 正朔,是誰家的 臣民了。 在歷書上附著政治的 行為,到民國時期仍然存在。雖然那時采用了公歷,表面看跟國際接軌,但仍然跟黃歷相對應,只是換了另外一副面目。每年的 歷上,都要寫總理遺囑、三民主義之類的 內(nèi)容。每次改歷,中央黨部都要派人參加,天文學家甚至比中央黨部的 代表還要政治化,每一頁上都摘引好多政治的 東西,好像這樣才能把黨國政治的 東西宣傳到窮鄉(xiāng)僻壤去,搞得歷書像一個政治手冊,很好笑。 這種傳統(tǒng)在孫中山的 身上也能看到痕跡。他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后發(fā)布的 第一條命令,不是關于軍事、政治或外交的 ,而是《改用陽歷令》!雖然是改用西方的 歷法,但還是中國古代的 政治思想在起作用——歷法是統(tǒng)治權的 象征。 記者:人們?yōu)槭裁磿嘈艢v書或著說黃歷呢? 江曉原:中國人多年來有一個基本指導思想:要在合適的 時間點上做合適的 事情。這個思想并非跟現(xiàn)代科學格格不入,只不過是人們要遵守的 一種自然法則,而這個原則在古人的 生活中比我們現(xiàn)在的 適用范圍要大得多而已。比如古代的 人堅持按春播秋收的 規(guī)律行事,堅持在秋天才能處決犯人——因為秋天是萬物枯萎凋落的 季節(jié)——判決后如果不是秋天,那就“延頸以待秋決”,伸著脖子等。而現(xiàn)在的 人判了死刑可以立即執(zhí)行,但是糧食還是得春播秋收。古人沒有我們這么多的 科學理論來解釋世界,他看整個世界都是一體的 。在合適的 時間點上做合適的 事,彌漫在整個生活里的 ,衣食住行都受這個指導。這樣一個文化氛圍里,我們就需要一本標注吉兇宜忌的 歷書。它的 作用很重要,在老百姓生活中一直影響不小。 其實,在合適的 時間點上做合適的 事,西方人也有這個思想,但沒有我們這么強。有句反思越戰(zhàn)的 話很著名:“在錯誤的 時間、錯誤的 地點,打了一場錯誤的 戰(zhàn)爭?!边@樣的 想法本身也沒什么神秘的 ,但中國人特別強調(diào),在中國古人的 行為中滲透很深,包括皇家行動,這就決定了:歷書在中國古人的 生活中,有很重要的 指導作用。 回過頭來看星 占和歷書這兩樣中國古代天學研究的 結(jié)果,星 占學是探討天命、預言軍國大事,因而成為皇家禁臠,普通人不得私習天文,而歷書中的 種種吉兇宜忌,是上至統(tǒng)治者,下至平民百姓都會講求和遵守的 。 記者:在中國古代人眼中,天象有吉兇,預示政治作為的 優(yōu)劣,在某些時候,天象甚至成為政治的 博弈籌碼之一,但是有的 皇帝自己也曾習學天文,也可能明白其數(shù)理天文學的 理據(jù),了解星 占的 偽科學一面,實際上整個統(tǒng)治集團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東西? 江曉原:皇帝“私習天文”也不容易,康熙是真的 學過,讓傳教士教他,還做作業(yè),入了一點門。 統(tǒng)治集團是否真的 相信星 占指引的 吉兇之說呢?還是從故事中來看。 春秋晚期鄭國子產(chǎn)的 星 占學家跟他說:京城要發(fā)生大火。子產(chǎn)沒理會。后來預言應驗,星 占學家又說,再過多少時間,又要大火,要祭神以避免火災。子產(chǎn)又不信。他說:“是亦多言,豈不或中?”結(jié)果這一次,火災沒有發(fā)生。子產(chǎn)的 解釋是很唯物主義的 ——多言或中,反復說,總會說中一兩次的 。概率保證你偶爾會蒙對一兩次。 還有一個例子,《宋史·王旦傳》中說:有人向宋真宗提議搞封禪活動,“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借以掩飾宋朝在軍事行動上的 失利。但封禪不是隨便可以搞的 ,要有“天瑞”證明帝王英明神武感動上天才行,宋真宗還在猶豫,有一天老臣杜鎬值班,真宗突然問他:“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老大臣不知道皇帝的 心思,就隨口說了實話:“此圣人以神道設教爾”——這就點出了要害。此前大臣王欽若早就對皇帝說穿了:“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币簿褪钦f,“天瑞”是可以用人力造假的 ,決策者搞這些神神道道的 東西,是用來教化老百姓的 。他們自己心里知道,但表面上要做出相信的 姿態(tài)來,讓老百姓都相信,這樣對統(tǒng)治有利。 記者:在印象中,我們的 天學有太多人為的 、功利的 色彩,而西方天文學卻有著相當嚴謹?shù)?數(shù)理天文學傳統(tǒng),至今統(tǒng)領世界。這是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 不同? 江曉原:在看天的 問題上,中國人與西方人只有性質(zhì)上的 不同,沒有技術上的 不同,中國也有數(shù)理天文學。中國歷法中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以“推步”技術來觀察日月和五大行星 的 運行,這就是數(shù)理天文學。只不過古希臘人的 方法是制造幾何模型,中國人用的 是數(shù)值模型,將大大小小的 運行周期疊加起來,同樣能在相當程度上實現(xiàn)準確計算。 當然,后來西方天文學在近代天體力學的 推動下取得飛速發(fā)展,與中國的 數(shù)理天文學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兩者的 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 ,我們的 數(shù)理天文學完全是為皇家事務服務的 。西方的 天文學則可以沒有這樣功利的 目的 ,獨立發(fā)展。 其實大家看的 是一片共同的 天空,必然會有很多共通的 地方。我早些年的 研究表明,在唐代以前這兩個體系 之間已經(jīng)有過一些交流的 跡象。唐代還曾經(jīng)用過印度傳來的 數(shù)理天文學方法,來幫助推算,而印度這些方法的 源頭就在希臘,實際上是受了希臘方法的 影響。唐朝甚至有過印度裔的 太史監(jiān)(掌管皇家天學機構的 官員)。但是中國人覺得自己這一套已經(jīng)夠博大精深的 了,影響之余,大家還是按照各自的 一套來。至明朝末年,中國人與西方天文學開始互相正面接觸。清朝開始,欽天監(jiān)任命了西方傳教士做負責人,改用了歐洲的 推算方法。但是性質(zhì)沒有變,還是為皇家服務,為政治服務。 記者:如果讓您總結(jié),中國古代天學最突出的 特色是什么? 江曉原:中國古代天學最大的 特點,就是科學為偽科學服務。 當然,所謂偽科學,是用今天的 標準來分類。我主張對偽科學寬容,用不著遷怒于它??茖W哲學研究者們早就說過:科學與偽科學這個劃界工作是完不成的 。 中國古代天學的 基本原則是觀測呈現(xiàn)出來的 天象,來了解人間的 吉兇。星 占學家的 任務是解讀“上天”的 昭示。對于星 占學家來說,僅能解釋某個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 天象是不夠的 ,有些天象需要預先知道。比如日食。這在中國古代政治中是一種重要的 天象訊號,代表政治黑暗、上天發(fā)出警報。出現(xiàn)日食,古代帝王要開門整風,號召大家給他提意見,甚至還象征性地把某個宰相免職,表示讓他頂罪。觸怒上天了,皇帝還要下一個自我檢討的 東西,同時還要不穿好看衣服、不吃大魚大肉,晚上也不和美女上床,要做個姿態(tài)。就像小孩子作了錯事,不敢要求吃冰淇淋了,也不看電視了,乖乖做作業(yè)了。 對此,中央政府和各地都要提前多日準備儀式。那么星 占學家必須提前做出準確預報。所以,皇家天學機構的 人員推算太陽、月亮、和五大行星 這“七政”的 運行軌道,計算給定時間內(nèi)七政運行的 位置,是相當重要的 ,要明確地說出這些,就要用到現(xiàn)代人所說的 數(shù)理天文學——偽科學不意味著不需要使用科學的 工具。 中國古代的 數(shù)理天文學,中國古人并不想通過它去探索自然,它就好比是那臺用來算命的 電腦。 記者:西方的 情況又是怎樣? 江曉原:在西方,現(xiàn)代天文學的 傳統(tǒng)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臘,雖然中間有過中斷。古希臘羅得島上就有希帕恰斯的 私人天文臺,這種沒有什么服務對象的 看天,只能理解為出自探索自然奧秘的 好奇心——類似情形,在古代中國迄今尚未發(fā)現(xiàn),史料上也找不到支持這種情形的 證據(jù)。 從古時起,西方人就有兩條并存的 線,這對中國人來說難以想象。在這一點上,托勒密是一個典型人物——他寫了“星 占學的 圣經(jīng)”《四卷書》,也寫了“天文學的 圣經(jīng)”《至大論》,雖然他的 星 占學要用到數(shù)理天文學,但《至大論》確實是在建構宇宙體系 。托勒密可以既是星 占學家又是天文學家。 我們現(xiàn)在讀天文學的 歷史,一定能看見開普勒這個名字,他確立了行星 運動三定律。還有第谷,清朝的 官方天文學開始采納歐洲天文學體系 ,就是來自第谷的 體系 。在他們的 時代(16~17世紀之交),星 占的 名氣很大,他們替國王占星 算命,同時思考天文學的 事情。 開普勒比較窮,他編星 占歷書來掙錢,這有點像中國古代的 黃歷,包括預測來年豐收與否、有無戰(zhàn)爭等等,以及一些日常的 生活知識。西方?jīng)]有歷書的 官方壟斷,大家都可以編。因為開普勒編得好,書商每年找他,好些年他就靠這個東西掙錢。他曾有名言說:“星 占學女兒不掙來錢,天文學母親便要餓死。” 當代很多西方科學家——甚至包括諾貝爾獎獲得者,同時也是研究神秘現(xiàn)象的 靈學會的 會員和會長。他可以白天在實驗室里做科學家,晚上到靈學會去講神秘主義的 東西。對他來說這兩個東西是分開的 、可以并存的 。而我們多年的 教育,一直給我們一種一元化的 思維。其實人都是多面的 。 記者:如果中國古代天學僅僅是“科學為偽科學服務”,這豈不是很悲哀?它還有何積極意義? 江曉原:我覺得完全不用悲哀。 即使按照今天的 科學標準,中國古代天學也有其積極意義——盡管這個意義是我們今天賦予它的 。這個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具有科學價值或?qū)W術價值的 天學遺產(chǎn)上。 中國古代天學的 遺產(chǎn)究竟是什么,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 問題。人們最先想到的 ,往往是收錄在《中國古代天象記錄總集》一書中的 天象記錄,共一萬多條。這是天學遺產(chǎn)中最富科學價值的 部分。古人雖是出于星 占學的 目的 而記錄了這些天象,但是它們在今天卻可以為現(xiàn)代天文學所利用。由于現(xiàn)代天文學研究的 對象是天體,而天體的 演變在時間上通常都是大尺度的 ,千萬年只如一瞬。因此古代的 記錄,即使科學性、準確性差一點,也仍然彌足珍貴。 其次是九十多種有具體數(shù)據(jù)記載的 歷法,這是天學遺產(chǎn)中最富科學色彩的 部分。中國古代的 歷法實際上是研究天體運行規(guī)律的 ,其中有很大的 成份是數(shù)理天文學,它們反映了當時人們掌握的 天文學知識。 再次就是大量“天學秘籍”,外加散布在中國浩如煙海的 古籍中的 各種零星 記載。這部分數(shù)量最大,如何看待和利用也最成問題。 我們也可以嘗試從另一種思路來看待中國天學的 遺產(chǎn)。辦法是將這些遺產(chǎn)為三類:第一類:可以用來解決現(xiàn)代天文學問題的 遺產(chǎn);第二類:可以用來解決歷史年代學問題的 遺產(chǎn);第三類:可以用來了解古代社會的 遺產(chǎn)。這樣,基本上可以將中國天學的 遺產(chǎn)一網(wǎng)打盡。 其實解決現(xiàn)代天文學問題也好(比如《古新星 新表》對現(xiàn)代天體物理學的 貢獻、古代星 占學文獻幫助解決天體物理學中的 “天狼星 顏色問題”等),解決歷史年代學問題也好(比如確定武王伐紂的 年份、計算孔子的 誕辰等),都只是利用了中國天學遺產(chǎn)的 一小部分。那么這宗遺產(chǎn)的 最大部分可作什么用呢?這用處就是可以用來了解古代社會。 讀者讀到此處,應該早已知道中國古代沒有今天意義上的 天文學,有的 只是“天學”。這天學不是一種自然科學。一次日食、一次金星 或木星 的 特殊位置,更不要說一次彗星 出現(xiàn)了,這些天象在古代中國人看來都不是科學問題(他們也沒聽說過這個字眼),而是一個哲學問題,一個神學問題,或是一個政治問題——政治這個字眼他們倒是聽說過的 。 由于天學在中國古代有著極為特殊的 地位(這一地位是其他學科,比如數(shù)學、物理、煉丹、紡織、醫(yī)學、農(nóng)學之類根本無法相比的 ),因此它就成為了解古代中國人政治生活、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的 無可替代的 重要途徑。古籍中幾乎所有與天學有關的 文獻都有此用處。中國天學這方面遺產(chǎn)的 利用,將隨著歷史研究的 深入和拓展,比如社會學方法、文化人類學方法之日益引入,而展開廣闊的 前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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