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蕾：小談《紅樓夢》后40回

真友書屋 201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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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SAYING：談不完的《紅樓夢》，如今劉曉蕾談來別有一番爽利，令人莞爾：“黛玉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白日見鬼。”“火肉白菜湯、江米粥、五香大頭菜，賈府的飲食如此親民接地氣?？墒?，咱再接地氣也得尊重飲食的常識?。赫l的晚飯會一碗湯再加一碗粥呢?！?/span>

小時候讀的《紅樓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120回本，作者是曹雪芹、高鶚。多年以后才知道，原來后40回并非曹公所著，而是高鶚續(xù)作。未經(jīng)原作者允許，便擅自署上名字與原作者并列，真是奇哉怪哉。

由于史料匱乏，后40回到底是否續(xù)書以及是否高鶚所續(xù)，眾說紛紜，成了難解的謎案。茲事體大，一言難盡，不如拋卻，只看作品本身，文字自會吐露很多秘密。

張愛玲以一個絕頂聰慧的讀者身份，談到讀至第81回“占旺相四美釣游魚”時，便覺“天日無光，百般無味”，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得知是高鶚續(xù)書之后，便忍無可忍：“《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xù)貂成了附骨之蛆”，其憤怒之情溢于言表。

前80回和后40回的閱讀落差，比比皆是。續(xù)書里的人物，個個失去前80回的光彩，言語乏味，舉止無措，性格大變，趣味盡失。

比如寶玉，在續(xù)書里開始給巧姐大談列女的節(jié)與烈了，會認認真真和賈代儒交流“忠孝節(jié)義”之心得了，和姐妹們說話，更是胡說八道，外加呆頭呆腦，動不動放聲大哭了……對生命、情感、靈魂、心靈了無興趣，喪失了感悟力和同情心，這樣的寶玉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連“翩翩濁世佳公子”都稱不上。那個贊許黛玉“從不說混賬話”，批評“文死諫武死戰(zhàn)”是沽名釣譽，對所有美好的生命都情深義重報以愛敬的寶玉，永遠定格在了第80回。

俞平伯先生說：“高氏的失敗，不在于‘才力不及’，也不在于‘不細心謹慎’，實在因兩人性格嗜好的差異。”（《紅樓夢辨》）。曹雪芹把寶玉拉出學堂，送進大觀園，高鶚又將寶玉從大觀園拽到學堂，讓他日后中舉。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悖謬，在于曹雪芹與高鶚二人的環(huán)境、心境、思想、情感，及文學功力手段，實相去甚遠也。

而賈家復興，鳳姐之死，湘云守寡，妙玉被污等，也莫不如此穿鑿附會烏煙瘴氣。氣得俞平伯在給顧頡剛的信中說，高鶚“與雪芹的性格差得太遠了，不適宜續(xù)《紅樓夢》”。

后40回不僅讓寶玉從空靈高貴的精神國度直接跌入了世俗的漩渦，那些大觀園的女兒們，更是紛紛失卻了個性和靈氣，從“珍珠”變成了“死魚眼”。

黛玉開始大談科舉之清貴了，無時無刻不惦念和寶玉的婚事了，連做個夢也夢見向寶玉逼婚搞得寶玉要挖心給她看了，睡醒就打著旋跪在賈母面前求其成全自己了……讀來讓人氣悶，陡起罵人的沖動。

且看“宴海棠賈母賞花妖”，枯死的海棠又開了花，眾人皆內(nèi)心狐疑，唯有黛玉喜氣洋洋地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后來感動了他弟兄們?nèi)耘f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fā)了。”

黛玉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白日見鬼。

前80回的黛玉有如藐姑射仙人，飄逸超卓，有如洛神，凌波微步，氣韻生動。對黛玉的衣飾，曹雪芹也惜墨如金，只有“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上帶了雪帽。”雖有“金”、“紅”雜于其中，但無一絲一毫俗氣。

但在續(xù)書里，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地出來見了眾人”，“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錦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讀到“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一股寒酸之氣撲面而來。戴金飾穿楊妃色錦裙的黛玉！啊，這畫面太美，我不忍看。

至于賈府這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的大家，到續(xù)作者手里，又以何種方式呈現(xiàn)？別的不提，單說飲食，也會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低級笑話來。

第40回里賈府的一道叫“茄鲞”的菜，讓劉姥姥大為驚嘆：這茄子居然要用好幾十只雞去配，最后只吃茄子不見一點雞的影子。臺灣的蔣勛在《蔣勛讀紅樓夢》一書中，說他到朋友家做客，一道菜叫“老豆腐”，平平常常，吃起來卻特別醇厚香甜。一問才知，原來這豆腐要和鮑魚等山珍海味一起，文火煲48小時，最后棄海味只留豆腐。貴族飲食之精，并不一定是食材多么珍貴，關鍵是烹調(diào)過程的精妙和想象力。

第87回黛玉病體欠安，紫鵑精心準備了飯菜：“火肉白菜湯”，讓廚房在湯里加了“一點兒蝦米，配了點青筍紫菜”。紫鵑可能覺得一碗湯太簡單素凈了，還“熬了一點江米粥”。黛玉擔心廚房弄的不干凈，紫鵑安慰姑娘說沒事，是我親眼看著她們做的，又提議：“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饒是這樣，黛玉還說：“不必太累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