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賽
    
    我們翻開明清兩部正史的《列女傳》，死亡氣息撲面而來，里面記載的烈女為了貞節(jié)一個個爭先赴死，自殺殉夫的方式無所不有，死亡來得太快、太多、太容易。因為正史集中了這些貞節(jié)烈女的事件，所以我們作為后人可以輕易地通過文字一覽她們的行為，很容易產生一種類似于目睹集體自殺的錯覺。對當時那些義無反顧赴死求義的烈女來說，求死有時并非能夠輕易得手?！睹魇贰ち信畟鳌酚涊d了一位蔣烈婦尋死的曲折經歷：丈夫病故，蔣氏決意尋死殉夫，先吞碎金，后飲鹽鹵，均被其父發(fā)覺救回，再絕食十二天，其父強行啟齒灌之，死又未成。后來家人讓她續(xù)作劉向的《列女傳》，這也是曾讀書識字的烈女們愿意做的事情，蔣氏假裝答應，另要家人在房中帳前挖坑埋缸貯水養(yǎng)白蓮，以向亡夫表其貞潔之心。而這些不過是她用來麻痹家人的計策，她每日纂輯續(xù)作，在即將成書之時，趁家人防備稍懈，濡首缸中而死。她終于用一種大家都料想不到的自殺方式遂其心愿。
    
    不可否認，烈女也分多種類型，自殺也不僅僅為殉夫這一項，生活所迫、賊人所逼造成的走投無路也是常見的原因，只是在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女子主動求死以殉夫的行為。非外在壓迫性原因直接造成為夫殉節(jié)的自殺事件在明清兩代格外突出。
    
    朱元璋開創(chuàng)明代王朝，倚重朱子思想，非常強調道德倫理在生活中的踐行，他制定獎勵女性守節(jié)的法律以嚴格控制女性，保證道德倫理的秩序，為其統(tǒng)治奠定基礎。據《明太祖實錄》第八十八卷洪武七年三月（甲午）記載，明太祖為濟寧府單縣百姓楊氏等六人下賜旌門以表彰貞節(jié)。據說明太祖和明成祖在駕崩后，身邊侍奉的宮女紛紛自殺以殉節(jié)。朝廷通過為殉節(jié)的烈女建牌坊、賜旌門的方式加以宣揚鼓勵，尋死守節(jié)自上而下，民間的貞節(jié)烈女越來越多。上述所提到的蔣烈婦如此曲折的尋死不過是明清諸多烈女自殺事件中特例，大部分篤志殉夫的烈女都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自殺行為，有的趕在了瀕死的丈夫前面提前結束自己的性命，有的不過只是訂婚的未嫁之女，有的女子自殺甚至得到家族的默許或公開宣揚——不管采用什么方式，相對蔣烈婦來說，她們死得更容易。到了清代，烈女的自殺漸變成一種家族的榮耀，陳東原的《中國婦女生活史》指出，清代女性篤信貞操逐漸演變成極其狹隘的近似宗教信仰般的觀念，走向偏執(zhí)、癲狂。
    
    如果說明清時期是女性思想的煉獄，那么貞節(jié)烈女就是這個煉獄中煉就的義士，為了貞節(jié)這種所謂的大義，視死如歸。
    
    烈女的煉成非一朝一夕，現在一般認為貞節(jié)烈女早在西漢劉向的《列女傳》中就有了，以至于經常有人將《列女傳》誤認為是《烈女傳》，以為此書全是記錄貞節(jié)烈女的事跡。但我們考察由劉向《列女傳》所開創(chuàng)的《列女傳》譜系作品可以發(fā)現，對女性貞節(jié)品德的頌揚與表彰并不是其的唯一內容，劉向的《列女傳》將女性形象分為正反七種，前六種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另有“嬖孽”一種為歷史上反面女性形象，其中只有《貞順》一卷記載了部分女子遵行禮法而守婦道的事情，且不乏性情流露。正史專列《列女傳》自《后漢書》開始，只收錄反映女性優(yōu)秀品德的內容，為女性樹立模范的用意非常明顯。到了明清兩代，正史對女性品德的宣揚明顯集中于貞節(jié)之上。有人統(tǒng)計過正史女性列傳中守節(jié)女性在列女總數中所占比例，《元史》以前這個比例始終在百分之二十以內，而在《明史·列女傳》則高達百分之四十，在清代就各地方志、傳記和《清史稿》記載，貞節(jié)烈女的數量和比例跟《明史·列女傳》相比猶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對貞節(jié)烈女的頌揚并非《列女傳》的唯一主旨，但其內容事關對女性品德的全面規(guī)范，還是成為后世訓導女性、宣揚貞節(jié)操行最好的入門教材，所以《列女傳》自成書以后傳世不絕。到了明代，儒家思想主導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倫理觀念經程朱理學的改造，思想史的進程進入新的階段，劉向《列女傳》的文本特性與明代皇權強化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倫理觀念的控制非常契合。有明一代對《列女傳》的刊刻印行正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倫理觀念世俗化和制度化，并進入民眾的實際生活的最佳范例。劉向的《列女傳》本身長期作為儒家道德倫理觀念的代言物，它是女性蒙學教材，它的故事性借助日漸成熟發(fā)達的版刻、版畫技術使它成為明代的通俗文藝之一種，很適合作為家族和宗族禮法的簡易闡釋，較之四書五經它更為方便進入民眾的實際生活。
    
    明代官方改編、刊行《列女傳》是政府加強對女性思想控制的重要一環(huán)。永樂元年（1403），明成祖敕解縉等人在劉向原書基礎上重加修撰，是為《古今列女傳》，收錄自虞夏以來至當朝可以為“永作世范”的女性事跡，沒有了類似劉向用來垂戒的反面教材《嬖孽》的內容。洪武年間孝慈高皇后曾計劃編訂此書而未成，明成祖在其執(zhí)政第一年就下令重撰此書。明代地方州府主持印行劉向《列女傳》也有不少，據近代著名的藏書家傅增湘撰《藏園群書經眼錄》記載，正德年間重刊此書，也刪去《嬖孽》一卷。
    
    《列女傳》也是明代私坊刻書的重要對象。明代民間私坊刊行《列女傳》主要集中在明朝中后期的嘉靖、萬歷年間。嘉靖三十一年（1552）黃魯曾私刻本，是明代多家重刊《列女傳》中影響較大的刊本之一。萬歷年間刻印《列女傳》跟當時刻印通俗小說、戲曲作品的流行風潮一樣，多附插圖，刻字、版畫插圖相當精美，如刊于萬歷三十四年的黃嘉育刊本《古列女傳》，是徽州私人刻書的優(yōu)秀作品。清末藏書家葉德輝非常推重此本，認為此本字體有晉人鐘、王遺意，圖畫似出明仇英一派手筆。還有萬歷年間汪氏增輯的《列女傳》，現在多題以明萬歷汪氏增輯，號稱仇英（十洲）繪圖。汪氏增補多為徽州汪、程二姓的女子事跡，這是因為汪氏本人為徽州人，故多以其親戚事跡增補劉向原書。汪氏增輯本因其插圖精美而被推重于后世。
    
    如果說明代官方刊行《列女傳》是作為皇權強化其統(tǒng)治的手段，那么《列女傳》在民間私坊的廣泛刻行則表明《列女傳》所代表的對女性品德的規(guī)范在民間逐漸深入人心，已經成為民眾的自覺選擇。在這種背景下，女性貞節(jié)觀念在明代開始走向登峰造極并非偶然。我們從明代官私刊行《列女傳》的基本動態(tài)可以認識到，明代貞節(jié)烈女思想煉獄的筑成完全是官方和民間的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