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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才女之十七——賀雙卿:菊花雖艷奈何霜 逸老梧岡大有情,一枝斑管淚縱橫。 西青散記閑來讀,獨替雙卿抱不平。 ——郁達(dá)夫 常言道:紅顏自古多薄命。才女們往往是命運多蹇的,但薄命至賀雙卿者,應(yīng)為不多。李清照中年經(jīng)歷國破家亡,晚年在凄苦寂寞中離開人世,但她早年衣食無憂,生活幸福美滿,與夫婿趙明誠志同道合,恩愛異常,無異于神仙眷屬。人們常替朱淑真惋惜,嘆惜她遇人不淑,所嫁非人,郁郁而終,但是朱淑真所嫁之人至少還是官宦或者富商,但起碼丈夫頗有家財,生活上也是“供廚不慮食無錢”的,她從未為經(jīng)濟(jì)所憂,閑暇時刻還可飲酒賞花,以遣寂寞憂郁情懷。朱淑真出身于書香門第,而且還能夠主動和老公離異,所以和賀雙卿比起來,幸福不知多少倍。而賀雙卿,她生前處于赤貧階層,一生凄苦,不要說喝酒賞花,只怕連酒香都聞不到。她所嫁丈夫目不識丁,對她不是憐香惜玉,卻是百般凌辱,讓她在貧病交加中離開人世。賀雙卿像一個從石縫里好不容易拱出來的蘭芽,卻被無情的風(fēng)霜、愚蠢的牛馬踐踏而亡。 才與貌至雙卿而絕康熙五十四年的秋天,江蘇丹陽四屏山下,一戶姓賀的農(nóng)家又添了一個女兒,初名卿卿,一名莊青,字秋碧。這是賀家的第二個女兒,故取名雙卿。小雙卿生得十分乖巧,很少哭鬧,常常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觀望外面的世界。她似乎知道家中貧困,父母整日為了生計奔波,無暇關(guān)照自己,于是乖乖地生長著。小雙卿在不知不覺中學(xué)會了走路、說話。她雖并不愛多說話,可說起來有板有眼、很有慧性。 雖出雙卿生鄉(xiāng)野農(nóng)家, 卻自幼天資聰穎,靈慧超人,對詩詞有非凡的天賦。雙卿的舅父在離她家不遠(yuǎn)的鎮(zhèn)上的學(xué)館做雜役,無照料的小雙卿,常常一個人獨自跑到學(xué)館,悄悄站在窗外偷看里面的學(xué)生讀書。她也跟著“伊呀”地模仿,還學(xué)得饒有趣味。每當(dāng)塾師授課時,雙卿就倚于窗下,悉心聆聽,銘記在心。學(xué)館的先生看這小姑娘如此聰明好學(xué),就破例同意她進(jìn)課堂旁聽。小雙卿高興得無以回報,一下課就忙著為先生送茶遞水,夏天打扇趕蠅、冬日添炭撥火,以感 三年過去,賀雙卿十歲了。父母親認(rèn)為姑娘家大了,不方便整天在外跑來跑去,于是不再讓她天天往鎮(zhèn)上學(xué)館跑,而讓她留在家里學(xué)針線女紅。此時的雙卿,已經(jīng)善詩能文了。小雙卿也不反抗母親的意思,因為村里其他的小姐妹都是輕易不出家門的。 在中國古代,女子無才就是德,一些官宦人家的千金,方有機會去讀書,而農(nóng)家出身的女子,大多都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能有機會讀書的,寥寥可數(shù)。 賀家能讓雙卿在外面跑上了幾年,已算夠開放的了。雖說如此,雙卿心里仍是放不下學(xué)館里的筆墨詩文。她央求舅父買來紙筆硯墨,一有閑暇,便坐在飯桌邊寫詩作文,還請舅父把她的習(xí)作帶到學(xué)館,請先生批改。先生常在她的習(xí)作上批下鼓勵之句,也深為她的飛速進(jìn)步暗暗稱奇。十余歲就做得一身精巧的女紅,工巧異常人。長到二八歲時,容貌秀美絕倫,亭亭玉立,令人“驚為神女”。閨中閑暇,雙卿即吟詩填詞,練字作畫。買不起書,她便用自做的精巧的女紅,向商販們換些詩詞書籍來讀。等雙卿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對作詩填詞十分精通了。 雙卿較于那些寒窗苦讀十年的古代學(xué)子,不知優(yōu)秀多少倍了,由此可知她的文學(xué)天賦,異于常人??墒?,雙卿雖有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在鄉(xiāng)間是不受重視的,若她是男兒,家人見她有此才華,定會將光耀門楣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而她是女兒身,家人不能指望她能依靠文學(xué)去博取功名,所以就聽之任之了。就這樣,在詩書的熏陶下,賀雙卿就像田野一朵無人欣賞的百合花,靜靜地散發(fā)出馨香。 不過,子對于賀雙卿而言,這段日應(yīng)該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做家務(wù),自由自在吟詩。就算窮一點,對于賀雙卿這位重視內(nèi)心豐盈的人而言,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了。 然而令人嘆惋不止的是,賀雙卿十八歲時,父親賀彌高去世。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雙卿也當(dāng)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本想嫁一位知書搭理的丈夫,但當(dāng)時那種社會,她是不可能也沒有這個機會接觸什么文化界人士,而她的母親,雖然疼愛女兒,由于出身的局限,也不會很了解雙卿細(xì)膩優(yōu)美的心理。身為寡婦的母親將她的婚事托付于人。雙卿雖然才華盈溢,也無法抗拒禮教,最終在叔父之命,媒妁之言之下,以三石谷子的聘禮,被嫁到金壇綃山村周大旺家。從此,雙卿便踏上了一條萬劫不復(fù)的血淚之路。
貧與病至雙卿而絕人們常常把好女人嫁給蹩腳丈夫的事比喻成“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用這句話來概括清初女詩人賀雙卿令人痛心和惋惜的命運,是再合適不過了。 且說這周家家境貧寒,只有丈夫周大旺和婆婆二人 。周大旺比雙卿大十幾歲,乃一介無知村夫,目不識丁,生性火爆,庸俗不堪,不識紙墨為何物,而且嗜賭成性;他哪能理解雙卿的才化和氣韻。 新婚燕爾,周大旺倒是對她愛撫有佳,迷戀溫雅纖秀的雙卿的美貌和纖柔的肉體,夜夜纏綿。雖然沒有輕言蜜語,可他那寬厚的胸膛、結(jié)實的雙臂,讓雙卿體會到一種堅實的愛護(hù),雖然沒有書本上那種才子佳人般的浪漫,遺憾之下她也略微有一些滿足,農(nóng)家姑娘都是這樣嫁人的。 在中國古代,“多年媳婦熬成婆”,婆婆的地位比小媳婦要高得多,倘若命好遇到一位明理的婆婆,自可安樂度日;若遇上一位兇婆婆,只能自嘆命苦了。歷代多少小媳婦不堪婆婆的虐待而自盡身亡。而這對于賀雙卿而言,只怕是更深刻的痛苦與壓迫。 雙卿的婆婆周氏,是個刁潑蠻惡的角色。周母潑辣強悍,青年守寡,將獨子撫養(yǎng)成人,視其為己有。此時多了一個媳婦,兒子竟然一頭迷了進(jìn)去,到她這個做娘的跟前來的時候少了,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讓這位不明事理的鄉(xiāng)村老婦人,對新媳婦產(chǎn)生的怨恨之心。在古代農(nóng)村當(dāng)媳婦,長得壯實,會做家務(wù),能生兒育女才是最重要的。而雙卿身體孱弱,空有一肚子不能當(dāng)飯吃的才華。周母本來就不喜這位新媳婦,加上她與雙卿沒有半句共同語言,在不識字的周母眼中,雙卿是位一無是處的女人,她的所有優(yōu)點都成為缺點。所以周母對賀雙卿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找碴,蠻橫刻薄。 進(jìn)入周家三天后,賀雙卿開始嘗到一些苦澀的滋味。新媳婦第三天開始下廚,雙卿用心地為周母做了一碗糖心湯團(tuán),小心翼翼地端給了她。周母裝腔作勢地接過來,用湯匙舀了一粒送進(jìn)嘴里,剛咬了一口,突然一皺眉頭,“撲”地一聲將吃進(jìn)嘴里的湯團(tuán)用力吐到碗里,同時將手中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嗑,隨即站了起來,大怒罵道:“你這小娼婦想燙死我啊?做湯團(tuán)哪里要放這么多糖的,你是不是存心敗了我們周家不是?真是個掃帚星!”雙卿猛嚇了一跳,接著被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不知所措,豆大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婚后,賀雙卿的生活苦悶而勞累。丈夫和婆婆把雙卿當(dāng)成牛馬役使,家中清掃、紡織、煮飯、舂谷、喂雞、養(yǎng)豬之類的雜役農(nóng)活都壓到她的身上, 天天催她整天做這做那,一刻也不得閑。對雙卿有一種天生的敵意的周母,不管她做得好不好,都是“好便罵,不好便打”,想盡辦法百般折磨。 雙卿原本自幼身體孱弱,在娘家時雖然也做這些事情,但父母憐惜她,不讓她過于勞作,很少做重活粗活。嫁入夫家后,家里田里兩頭都要忙,哪里吃得消呢?開頭賀雙卿在婆母那里受了委屈,還向丈夫悄悄訴說,想從丈夫哪里得到些撫慰。而雙卿的丈夫是個所謂的“孝子”,秉承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的說教,不但不憐惜雙卿,反而聽信了母親的編排,認(rèn)定是雙卿笨拙懶惰,站在母親一邊來幫著叱責(zé)妻子。雙卿傷心至極,既然無處訴苦,便想到了從娘家?guī)н^來的紙筆,只好把滿腔的憂怨傾訴在紙上,形成一首首滴血含淚的詩篇。 浣溪沙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嫌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軟腰肢。 世間難吐只幽情,淚珠咽盡還生。手捻殘花,無言倚屏。 鏡里相看自驚,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雙卿!
而雙卿的丈夫和婆婆卻一看到她拿書磨墨寫詩,便要惡罵。有人形容朱淑真的丈夫是“其夫村惡,蘧篨戚施,種種可厭”,未免有點冤枉,但此詞來形容周大旺,卻覺得還罵得不痛快。在這種惡劣環(huán)境之下,雙卿滿心是淚,只有在詩句中傾訴: 其一: 命如蟬翼愧輕綃,舊與鄰娥一樣嬌。 阿母見兒還識否?苦黃生面喜紅綃。 其二: 冷廚煙濕障低房,爨盡梧桐謝鳳凰。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雖艷奈何霜。 其三: 雪意陰晴向晚猜,床前無地可徘徊。 縱教化作孤飛鳳,不到秦家弄玉臺。
雙卿在詩句敘述著她的苦命與無奈,但她無力抗?fàn)?,甚至還努力做一個克盡婦道的好妻子,向粗俗的丈夫暗付一片柔情。每次丈夫外出打柴,她都在家中牽掛擔(dān)憂;家中無錢交租,她典盡自己衣裙,而盡量為丈夫留下敝體棉衣。這點點滴滴的柔情都記在了她的詩中: 其一: 編紉麻鞋線幾重,采樵明日上西峰; 乍寒一夜風(fēng)偏急,莫向郎吹盡向儂。 其二: 今年膏雨斷秋云,為補新租又典裙; 留得護(hù)郎軟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
盡管賀雙卿拋出一片苦心,可那個笨拙粗俗的丈夫一點也體會不到。反而在母親的唆使下,不斷地折磨妻子。 這天,雙卿清掃了屋里屋外,洗完一大盆衣服,又喂完雞豬,剛想坐下來稍事歇息。周母又在院子里喊道:“趁著不到做晌午飯,快把那籮谷給舂了,還想等到日頭落西啊!”雙卿哪不敢違抗婆婆的指令,趕緊走到院子里開始舂谷。舂谷的石杵又大又重,她舂了一會兒,已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只好抱著杵休息片刻。正在這時,周大旺從地里回來。一進(jìn)門見妻無力地站在石臼邊,抱著石杵一動也不動,便以為她偷懶怠工,竟然不加思索地走過去,一把將她推倒在石臼旁。 石杵正壓在了她的腰上,賀雙卿痛得好半天都爬不起來,痛苦的眼淚卻還不敢當(dāng)著丈夫的面流出來。 好不容易掙扎著舂完谷,又到了做午飯的時間。雙卿來不及喘口氣,便下廚房煮粥。粥鍋坐在灶上,她坐在灶坑前添柴燒火。濃煙一熏,加上過度的疲勞,她那頭暈的毛病又犯了,只好閉眼靠在灶臺上。就在這時,鍋里的粥煮開了,溢出鍋沿,弄得灶臺上一片狼藉,還有幾點熱粥濺到雙卿脖子上,把她燙醒,睜眼一看,不由得低低地驚叫了一聲。機敏的周母聞聲探進(jìn)頭來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吼罵道:“你這個小賤人,如此糟蹋糧食,還過日子啦?!”雙卿早已聽?wèi)T了她的呵叱,此時自己又全身無力,便不理睬她,只顧埋頭清理灶臺。周母一見媳婦對她愛搭不理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把抓住雙卿的耳環(huán),用力一扯,將她的耳垂撕裂開來,鮮血流滿了肩頭。雙卿仍然不敢反抗,默默地咬牙忍住疼痛,照常地把飯食端到屋里,丈夫和周母看都不看她一眼,坐下就大吃大嚼起來。 雙卿懾于周母和丈夫的淫威,她只有忍氣吞聲,獨自把苦澀的淚水咽進(jìn)肚里。在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楹蟛痪?,就身患了嚴(yán)重的痢疾。她的這種病本來是可以治好的,但是她的婆家根本無錢,就是有那蠢老公與惡周母又怎會替她治病呢?只怕還視她為累贅呢?事實上也真的如此,周大旺對面黃肌瘦的妻子再也沒有以前的柔情了, 絲毫不體貼她,也不給她治療。她的惡周母更是從未給她好臉色看,重活臟活全要她承擔(dān)。因為瘧疾忽冷忽熱經(jīng)常發(fā)作,雙面卿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周大旺越來越討厭雙卿了,初婚時的那點感情,也蕩然無存了。 有一次,雙卿提著竹籃去給田地干活的丈夫送飯,路上突然瘧疾發(fā)作,倒在地上不停地打寒顫。好不容易挨了過去,她又急忙跌跌撞撞向自家的田頭走去。周大旺干活干得有些餓了,左等右等不見妻子送飯來,窩了一肚子火。終于看見了妻子的身影,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頓時來了火氣,順手摸起身邊的鋤頭便向雙卿砸去。雙卿大吃一驚,連忙丟下飯籃就往回跑,腳下輕飄飄,頭卻昏沉沉的。一路摔倒了好多次,勉強摸進(jìn)了家門,幸好周母不在家,她撲倒在床上大哭一場,忍不住起身和淚填下一闕“孤鸞”詞: 孤鸞(病中) 午寒偏準(zhǔn),早瘧意初來,碧衫添襯。宿髻慵梳,亂裹帕羅齊鬢。 忙中素裙未浣,折痕邊,斷絲雙損。玉腕近看如繭,可香腮還嫩。 算一生凄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時先忖。 錦思花情,敢被爨煙薰盡。東菑卻嫌餉緩。 冷潮回,熱潮誰問?歸去將棉曬取,又晚炊相近。 繁重的勞作,丈夫和婆婆的欺凌,日日消損著賀雙卿的花顏玉容,卻磨不盡她的錦秀才情,相反,她的詩才卻在艱難中越磨越顯出色,透出一種別樣的艷麗從娘家?guī)淼?。紙用盡了,雙卿便在樹葉和破布?xì)埰蠈?;筆磨禿了就用炭棒和白粉代替。周母多次淫威大發(fā),把雙卿的筆折斷,詩稿燒毀,可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了她寫詩的激情。雙卿也不在乎留下什么傳世之作,甚至有意不想讓詩作留存于世,她寫詩作詞的唯一目的,只是用詩句宣泄心中悲郁、點染枯燥的生活,為自己枯萎的生命添一抹亮麗的色彩。不幸的遭際,使雙卿常常想起婚前的美好時光,雖然清苦,可擁有人世間最寶貴的親情,內(nèi)心是溫暖而平靜的,美好的時光如流水般逝去,再也無法倒流,雙卿唯有靠這點點回憶來慰藉著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心靈很快原本身體孱弱。 1733年四月的一天,在綃山耦耕書院讀書的史震林和段玉函等幾個才子文人偶爾來到雙卿所在的小村,看見一個姿容清雅的婀娜女子手執(zhí)畚箕出外倒臟物。史震林等人非常驚奇,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中,何來如此美貌不俗女子?再看垃圾中有不少樹葉,撿出來一看,更是驚異,上面居然用白粉寫有工整端麗的字跡。經(jīng)打聽方知雙卿身世,不由十分同情,后又讀到雙卿的詩詞,更是敬佩至極,于是他們寫詩作詞以示問候。雙卿欽慕才子,也詩詞唱和,但她思想比較守舊,不敢和這些才子們交往過密,“發(fā)乎情而止乎禮”。文人們畫了她的像,請她題詩,她題了后又后悔了,要回來剜了去。對自己的詩詞流傳在外也是惴惴不安,生怕人們認(rèn)為自己像青樓女子那樣招搖自售。但即便是這樣,她那惡婆婆卻以此為由對她痛加責(zé)罵。 而史震林等礙于封建禮教,也不可能帶她出逃。他們雖然對雙卿極為同情,但是卻又死抱著封建禮教觀念不放,認(rèn)為佳人不論怎樣淪落不偶,不論所嫁與怎樣不堪的丈夫,都必須為丈夫守節(jié),這才是天經(jīng)地義。豈不知世間大英雄、真名士、奇女子均視世間凡俗說教如兒戲,可惜雙卿未遇此等人物! 就在這樣的家庭中,嫁入周家才兩年后,一代才貌雙全的農(nóng)家女詞人賀雙卿,最終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花顏凋落,帶著她的曠世才,含恨華離開了人世,年僅二十歲。二十歲,本是如花年齡,但對于飽嘗人間酸楚的雙卿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吧?生無所歡,死又何懼!就這樣,雙卿這位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具有天賦的女詞人,在貧病交加、無依無靠、凄苦絕望中離開人世,留下世間一段千古遺憾,讓后人嘆惋不已!清代李清照詞如小兒女應(yīng)該說,賀雙卿是我國歷史上最天賦和具才華的女詞人,后人尊其為“清代第一女詞人”,又稱“清代李清照”。 因為賀雙卿出身貧苦寒,一生短暫,且身世之悲涼亦世所罕見,雖詩才冠絕當(dāng)時,而知者甚少。自古紅顏多薄命,懨懨無語向東風(fēng)。賀雙卿的生平事跡主要記載在史震林編著的《西青散記》及《華陽散稿》中。另外,《白雨齋詩話》和《聽秋館詞話》中亦輯有雙卿的部分詞作或點滴的生平,但大多語焉不詳。 賀雙卿因家境貧寒買不起紙筆,終日勞作而沒有時間寫作,又加上悍夫惡婆不她卿寫詩作詞,更主要是她本人寫詩作詞只為排解憂憤,不愿作品留傳于世,隨寫隨丟,所以其作品大多散佚,后人只輯得14首詩詞,取名《雪壓軒集》或《雪壓軒詞》。 賀雙卿的悲慘人生遭際,使其感情凄怨愁苦、感人肺腑,格調(diào)含蓄細(xì)膩、意旨幽深,風(fēng)格哀婉凄惻、纏綿悱惻。詩詞的內(nèi)容大多是自傷其悲慘命運,讀來催人淚下。特殊的經(jīng)歷使賀雙卿的詞不但感情凄怨愁苦,而且格調(diào)清幽窈曲,意蘊深厚,耐人品味。 一日黃昏將近晚炊時,病中的雙卿攜著畚箕從打谷場上歸來,聽見一只孤雁在遠(yuǎn)方的蘆葦叢中無助的哀鳴。她西立呆望,聯(lián)想到自己凄涼的身世,不由潸然淚下。正好被周母看見,便在背后大聲呵斥。雙卿素來膽小易驚,現(xiàn)又久病體虛,被嚇得畚箕落地。后來她越發(fā)心神不寧,從此又染上了易受驚嚇的毛病。情動于中,數(shù)日后,她和淚寫成這首《惜黃花慢(孤雁)》: 凄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盡,網(wǎng)羅正苦,夢魂易驚,幾處寒煙。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里多少纏綿!夜未闌,倦飛誤宿平田。 雙卿托詠孤雁,寄意深遠(yuǎn),聲苦情悲,凄婉欲絕,實為自抒身世之情。詞中孤雁漂泊無依,分明是女詞人自己一生孤苦凄涼的形象再現(xiàn)。“暮霞散綺”,一只大雁孤獨地翱翔于廣袤的天宇之中,“聽時愁近,望時怕遠(yuǎn);孤鴻一個,去向誰邊?”作者以一顆細(xì)膩敏感而善良多情之心設(shè)想著孤雁的感受,對孤雁關(guān)懷備至,一往情深,似乎可以體會到它的孤獨和無助。作者害怕聽愁聲,又同情孤雁飛得太遠(yuǎn)。而這孤雁離開最喜歡蘆花渚,是因為素霜已冷,又不愿為成雙成對的鷗鷺相憐惜,雖然鳳凰這同伴還還好,卻也不可能結(jié)成姻緣,此地多留無益,還是離開的好。 尤其下闋中的殷勤寄語,無一不是發(fā)自肺腑,仿佛與一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己共訴衷腸。雖句句寫孤雁,但句句不離人。落墨雖在雁,意旨卻在人。人雁相通,渾然一體。結(jié)語“夜未闌,倦飛誤宿平田”,正是女詞人明珠暗投,誤落田家不幸命運的真實寫照。哀哉孤雁,悲哉雙卿!下闋是先由詞人觀望孤雁,現(xiàn)在田地里也沒有野食,獵人又伺機而動,不如隨便找個“一沙半水”先棲息下來。而孤雁自有它的傷心之處,終究夜半誤宿了荒野的平田,饑寒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陳廷焯評價這首詞說:“此詞悲怨而忠厚,讀竟令人泣數(shù)行下。” 據(jù)《西青散記》記載:“鄰女韓西,新嫁而歸,性頗慧,見雙卿獨舂汲,恒助之。瘧時,坐于床為雙卿泣。不識字,然愛雙卿書。乞雙卿寫心經(jīng),且教之誦。是時將返其夫家,父母得餞之。召雙卿,瘧弗能往,韓西亦諸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遺雙卿。” 饑寒辯白的雙卿非常感動,于是和淚寫下了這首《摸魚兒(謝鄰女韓西饋食)》,以淡墨細(xì)書蘆葉。
黃昏后,殘熱誰(猶)憐細(xì)喘。小窗風(fēng),射如箭。春白秋紅無情艷,一朵似儂(還)難選。重見遠(yuǎn),聽說道,傷心已受殷勤餞。斜陽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幾片冷云展。
雙卿的詞,沒有華麗詞藻,大多采用生活化的平實語言,善于將自己的情感融于自然景物中,揭示生活悲劇中所蘊藏的美。 清末詞家黃燮清評說:“雙卿詞如小兒女,噥噥絮絮,訴說家常,見見聞聞,思思想想,曲曲寫來,頭頭是道。作者不以為詞,而閱者亦忘其為詞。而情真語質(zhì),直接三百篇之旨,豈非天籟?豈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窮,為古才媛所未有,每誦一過,不知涕之何從也?!?。 清人丁紹儀撰《聽秋館詞話》寫道:“雙卿生有夙慧,嫁給金壇周姓樵子,家無紙筆,所為詩詞悉蘆葉寫之?!?SPAN> 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曰:“西青散記,載綃山女子雙卿詞十二闋。雙卿負(fù)絕世才,秉絕代姿,為農(nóng)家婦。姑惡夫暴,勞瘁以死。生平所為詩詞,不愿留墨跡,每以粉筆書蘆葉上,以粉易脫,葉易敗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細(xì)故,信手拈來,都成異彩?!?SPAN> 確實,雙卿的詞遣詞造句,精妙十分,堪與宋代的李清照相媲美,我們看一下她這首詞: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朝)。 青遙,問天不應(yīng),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共)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死死(世世),暮暮(夜夜)朝朝?
這首詞是雙卿為送別詞人的女友韓西而作,情境哀凄,詞義悲苦,細(xì)膩地表現(xiàn)了詞人內(nèi)心的抑郁,將其后半生的酸楚盡相傾訴,再現(xiàn)與女友分別使她的情緒墮入低谷的情景。 該詞寫得十分精彩,在于詞中巧用疊字抒情寫意,李清照那句著名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雖然精妙,但全詞中只有這一句用疊字,而雙卿這首詞卻用了20個之多,讀來卻絲毫不露牽強痕跡。妙極!末尾三句,“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更是余怨無窮,緊緊扣人心弦,令人動容。還有像“斷魂魂斷”、“見誰誰見”之類也是妙不可言。雙卿之才高如此,可惜命薄如紙,壽夭而終,造化何其不工! 再看這首《望江南》:
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幽恨莫重提。 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yuǎn)夕陽低。
這首詞是詞人的傷春懷舊之作。全詞籠罩著凄冷欲絕的感情基調(diào),流露出滿腔的幽怨。詞人也曾經(jīng)有過美好的童年,有過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她還似乎曾有過美好而甜蜜的愛情,有過自己的心意的情人,然而封建婚姻制度無情地將他們拆散。上闋“春不見”,暗自感嘆自己美好的青春韶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去不返,往事不堪回首。下闋“人不見”,所愛的人難以再相見,即使相見,也恐怕因時過境遷而今昔非比了。正如蘇軾所云:“縱使相逢應(yīng)未識,塵滿面,鬢如霜”啊。當(dāng)日焚香拜月溫馨的一幕宛若昨日之事,浮現(xiàn)眼前,然而已是過眼云煙??茨窃?jīng)嬌艷欲滴的花朵也已漸漸凋零,逝者如斯,美好事物的不常在。詞人卻心已碎了,淚流盡了,無淚沾衣。往事如花已逝去,只留下淡淡的影子,前事盡在眼前漂泊,恍若夢中。不幸的命運,正像眼前夕陽殘照下的遠(yuǎn)山一樣,令人黯然銷魂。 全詞表情細(xì)膩婉轉(zhuǎn),凄惻動人,不雕飾,憑自己感受,似從心底流出。 據(jù)說, 賀雙卿與千千萬萬封建社會的女子一樣,既有不幸的婚姻,也有過難忘的戀情。雙卿在學(xué)館旁聽時認(rèn)識了史震林,雖然兩人年紀(jì)懸殊,卻十分傾心。但拘于封建禮數(shù),雙卿只能將愛情深藏在心底,聽從家人之命嫁到綃山村。 多年之后,春考落第的史震林與好友來到綃山村朋友家讀書,與雙卿不期而遇,雖是久別重逢,悲喜交集,但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堪笑辛苦詞客,也學(xué)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 求上蒼保佑,天邊人功名就,早諧鸞儔。 應(yīng)忘卻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正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時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此時此景,任憑鐵石心腸之人,也不由落下同情之淚! 賀雙卿,這位普通的農(nóng)家女子,又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她一生遭受了如此不幸的命運,卻沒有完全向命運低頭,在苦難中頑強地拿起紙筆,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感受,她的詩情在艱難因厄中越磨越顯出色,透出一種別樣的艷麗,閃爍著震撼人心的凄美,為中華詞壇增添了一份奪目的光彩。 賀雙卿,將遠(yuǎn)活在善良的人們心中! 點評: 冰質(zhì)雪資,花容月貌,錦繡才情的賀雙卿,卻生于深山農(nóng)家,嫁于山野樵夫,遭暴于惡姑劣夫,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知音,自傷謂“孤雁誤宿平田”。即使如班婕妤般被深鎖長信宮,或是像蘇小小零落煙塵為相思而絕,也比雙卿的所處境地和命運好上百倍。 雙卿寫詩詞,是她活下去在精神上唯一的疏導(dǎo)和安慰。她的詩作比之李清照,朱淑真,甚至同為清代詞之大家的納蘭性德都有過之而不及。雖被一些后代文人尊稱為:清代第一女詞人,但她生前凄涼,死后亦寂寞,杳無人知,存詩廖廖?,F(xiàn)在文學(xué)中人,談到李清照,如雷貫耳,而被譽為“清代李清照”的賀雙卿,卻默默無聞,著實讓人感嘆。賀雙卿,任誰能不為你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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