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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紀末西方教育文化傳入之前,中國人對“老師”的概念與現(xiàn)在有很大不同。當時的公共教育很不普及,老師的含義比現(xiàn)在更加私人化,包含的職業(yè)與情感內(nèi)容也更豐富。在私塾里上集體課的“先生”地位最低,這些“教書匠”只負責學生的掃盲與寫作啟蒙教育,收取“工資”或“課時費”。當學生考取初級功名之后,如果打算繼續(xù)晉級,就需要投在某位知名學者(往往同時也是高級官員)的門下。為了門生的前途,老師不僅要有“傳道、授業(yè)、解惑”的造詣,還要有幫學生“上道兒、守業(yè)、解禍”的能力。老師不會為五斗米折腰,名義上是不收學費的,但可以接受各種名義的禮物,無償使用門生的勞動力和“科研”成果。老師最大的回報還是日后門生發(fā)跡之后的“報恩”:可能是經(jīng)濟上也可能是政治上的,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令人期待的報恩還是在“名份”上的:門徒在飛黃騰達之后能夠經(jīng)常把這份師生之情掛在嘴邊,這就是對老師最大的尊重與回報。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現(xiàn)在是大人物了,還依然認我這個“爸爸”,這份榮耀的確是令人很有成就感。
知識分子與官場上的師徒,沒有強制性的人身依附關系,“情同父子”畢竟還不是真父子。而手藝人和藝人行里的“學徒”與“師父”之間則是類似于“過繼”的關系,亦師亦父了:首先,拜師是像結(jié)婚一樣嚴重和復雜的儀式,學徒要簽訂生死文書給師父,理論上成為師父隨意驅(qū)使打罵的奴隸。之后的學習與實踐完全要按照師父的安排一絲不茍的進行,絕不可以越雷池半步,更不可以偷學別家?guī)熼T的手藝。最嚴重的“丑聞”就是徒弟私自另拜別的師父,這和寡婦再嫁、臣子事二主一樣是最被古人唾棄的不義行為。如果一切順利,在師父認為合適的時候,會利用自己在行內(nèi)的影響力,給徒弟一個獨立的身份,也就是“出師”:可以自立門戶自己當師父了。但是小師父必須繼續(xù)對老師父在業(yè)務方面言聽計從、在生活方面伺候孝敬,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忘恩負義、白眼狼等等。 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相比起古代的“師父”,近、當代的“老師”要輕松的多了。盡管少了“終身為父”的榮耀,但也沒有了擔負學生將來出路的壓力,否則按照現(xiàn)在高中、大學一比數(shù)十的師生比例,以及現(xiàn)在的就業(yè)形勢,就為學生找工作這一項,當老師的就得愁死。不過這種傳統(tǒng)文化中的“師徒”關系,在今天也并沒有完全消失。比如一位已經(jīng)非常著名的相聲演員,幾經(jīng)努力終于拜在一位行內(nèi)泰斗傳人的門下。盡管誰都知道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真正上過課,但這一拜不僅給了徒弟一個“名門正派”的身份、與自己知名度相稱的“輩分”以及廣收門徒的合理性,同時也給了師父更大的影響力和知名度——說的直白些:徒弟拜的不是師父的學問和藝術,而是師父在圈內(nèi)的勢力;師父收的不是徒弟的才能與虔誠,而是未來的投資回報率。這種雙贏的拜師秀沒什么不好,大家各取所需,合理合法也合情合理。但是這種“師徒”文化如果當真要發(fā)揚光大,就會出現(xiàn)很多負面效應:“師門”的概念會限制學生的眼界和發(fā)展,“從一而終”的道德觀更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沖突與矛盾。“學手藝”確實需要在一定時間內(nèi)對一位老師專注的學習,因為每位老師“循序漸進”的方式是不同的。這就像吃藥要吃滿一個療程,剛吃幾次覺得療效不顯著就急著換藥,不僅耽誤病情還容易留下更多的病根。因此剛?cè)腴T的學生,需要與一位老師耐心的學習三至五年,才能有獨立判斷自身專業(yè)問題的能力,并打下堅實的技術功底。但就像沒有包治百病的藥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所不能、樣樣精通的老師。如果一個學生一生只跟隨一位老師學習,那最好的情況就是比老師略差一點。令狐沖、楊過、張無忌當初不是自己師父的對手,都是在被逐出或逼出師門之后才成為絕頂高手。藝術界沒有哪位大藝術家是跟一位老師學出來的,只有博采眾長,才能出于藍而勝于藍。 歐洲中世紀也有“師傅”(master)的概念,但是熟悉舒伯特的聲樂套曲《美麗的模仿女》和瓦格納的歌劇《紐倫堡的名歌手》的朋友就會知道,那是一種相對平等、寬松的關系,徒弟未來能否成為“師傅”,更多的取決于所在行會的綜合考量,而非師傅的個人影響力。西方教育文化中“導師”(Hierophant)的概念與“師傅”近似,導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他有負責學生學業(yè)、指導學生生活的義務,但沒有強迫學生服從和干涉學生合理個人選擇的權(quán)利。因此在當代各國的大學,研究生階段大多采用導師制,這樣不僅有利于因材施教,也使得學生能夠在真正步入社會之前,得到導師全方位、有針對性的指導。畢業(yè)之后,學生與導師留下的是亦師亦友的情誼而非沉重的道義負擔,這也更有利于專業(yè)學科保持活力與發(fā)展更新。 像愛自己孩子一樣愛自己的學生是一種美德,但這種美德一定是限于感情上的,而非是實質(zhì)關系上的,這樣溫馨的情感才能長久。“師父”與“師傅”一字之差,顯示出的教育觀念時代的變遷,這不僅僅是教育工作者面臨的問題,也是全社會應該思考的:為什么一提起孫悟空的“師父”大家都知道是唐僧,而教了孫猴兒真本事的菩提祖師卻沒幾個人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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