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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顧炎武素稱清代經學之祖,他在明朝衰亡、理學頹廢之時,提出“經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倡導以經學實證理學,反對以臆說空衍義理。其經學會通今古,兼采漢宋,不蹈一家門戶,超邁森嚴壁壘,以“通學”名于一世。顧氏治經主張遵從經文,不廢傳注,稽古右文,平易說經,以還原儒家經典原貌,重構古代圣人本義。其治經之旨,則強調通經致用,經術當以經世,反對皓首窮經,泥古不知論今。顧氏之經學,上矯宋明理學末流,下啟清代樸學先路,對有清一代三百年的經學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
【關鍵詞】顧炎武 古文經學 今文經學 漢學 宋學 顧炎武素稱清代經學之祖。他在明朝衰亡、理學頹廢之時,提出“經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上矯宋明理學末流,下啟清代樸學先路,對有清一代三百年的經學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對于顧氏的經學思想,學術界一直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多少年來,鮮有學者的眼光能夠觸及這一重要的理論課題,更毋庸說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和探討了。本文試圖對顧氏經學思想加以初步的歸納和整理,以期能引起學界同仁對這一課題的注意。 一、經學宗傳 作為開創(chuàng)一代學風的先行者,顧炎武之經學自有其師承淵源,亦有其學派歸屬。然而學者們對于這個問題一直有著許多爭論和分歧。在經學史上,本有所謂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之別,有所謂漢學和宋學之分。于是,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于古文學,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之于漢學,還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之于宋學。其實,我們只要細看顧氏的《日知錄》、《左傳杜解補正》、《五經同異》諸書,即可知其治經走的是“通學”的路子,與一般困守宗派、森嚴門戶的經學家迥乎不同。 1)關于今古之別問題 經學自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而興起,在兩漢則有今文經學派和古文經學派交替流傳。今文派盛行于西漢,依據漢初隸書本的《五經》,偏重于“微言大義”。古文派盛行于東漢,依據漢武帝時發(fā)現的古文經典,偏重于“名物訓詁”。到漢末,鄭玄、王肅前后繼起,他們混合今古,遍注群經,不論家法師法,自創(chuàng)一家之言,于是又產生通學派,今古文學之爭于是逐步消亡了。 顧氏篤志經史,對于歷代經說,均很重視,并一一進行了專門的研究。他曾說:“經學自有源流,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四》)故其經學研究,唯求是為真,以通經為的,既不講究師法、家法之異,亦不突顯今文、古文之別。 從其所考究的經典來說,顧氏對今文經典和古文經典一視同仁。例如,關于《尚書》的今古文問題,他說:“漢時《尚書》,今文與古文為二,而古文又自有二。……今之《尚書》,其今文、古文皆有之,三十三篇固雜取伏生、安國之文,而二十五篇之出于梅賾,《舜典》二十八字之出于姚方興,又合而一之。”(《日知錄》卷二《古文尚書》)對于《春秋》,他在《日知錄》卷四《左氏不必盡信》、《楚吳書君書大夫》、《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殺或不稱大夫》、《五伯》、《王子虎卒》、《卿不書族》、《隕石于宋五》等條以及卷五《奠摯見于君》條中對古文之《左傳》,今文之《公羊傳》、《谷梁傳》,都進行了實事求是的考訂,誤者批評之,正者表彰之,毫無門戶之見。在《文集》卷三《答俞右吉書》中說:“若鄙著《日知錄·春秋》一卷,且有一二百條,如‘君氏卒’、‘禘于太廟,用致夫人’當從左氏;‘夫人子氏薨’當從《谷梁》;‘仲嬰齊卒’當從《公羊》;而‘三國來媵’,則愚自為之說。”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對《易》、《詩》、《禮》諸經,顧氏亦皆不立今古門戶,能持是非之平。 從其對經學家的態(tài)度來說,顧氏對今文學家和古文學家均不偏不倚。如他在《日知錄》卷二《司空》條中對古文學家孔安國提出了批評,而在《日知錄》卷五《蒞戮于社》條中則引孔安國之語以證他提出的“古人以社為陰主”的觀點。他在《日知錄》卷二十七《左傳注》中考正了古文家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的一系列錯誤,而在《日知錄》卷四《殺或不稱大夫》條中又引杜氏之語以證其“殺或不稱大夫”的觀點。又如在《日知錄》卷一《卦爻外無別象》條中,他對今文學家荀爽和古文學家虞翻都進行了批評。如此等等。顧氏之經學不僅超邁今、古門戶,而且對鄭玄、王肅等所謂“通學”派,亦既不回護,也不貶損,而是舍短取長,唯求其是。如他在《日知錄》卷七《考次經文》條、卷三《韓城》條、卷五《三年之喪》條中對鄭、王之學皆各有褒貶。凡此之類,皆可見顧氏之學能博贍群言,無分畛域。 2)關于漢宋之爭問題 所謂漢宋之爭,其實是一個很有歧義的問題,歷來學者們對漢學、宋學等名稱有諸多不同的理解,由于漢學、宋學等概念的歧義性,所以,學術史上關于漢學與宋學之間的許多爭論往往看似激烈,而實際上并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展開。本文的論點以對漢學、宋學的如下規(guī)定為基礎:所謂漢學,是指兩漢學術思想的主流而言,主要是指兩漢經學,包括西漢今文學和東漢古文學,與宋學相比,漢學主要著重于經典的注釋和訓詁。所謂宋學,是指宋、元、明時期學術思想的主流而言,主要是指宋明時期的所謂“性命義理”之學或宋明理學,包括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程朱學派和以陸九淵、王陽明為代表的陸王學派。相對于漢學而言,宋學更加注重義理之闡解和發(fā)揮。依照這種理解,以漢宋之爭論顧氏之學者所持之各種觀點,實均值得商榷。 有的學者以顧氏之學為漢學,然以顧氏對漢學之態(tài)度來說,他對漢學,無論西漢今文學,還是東漢古文學,都既有贊同,亦有批評。如他在《日知錄》卷四《仲嬰齊卒》條中說:“《公羊傳》:‘仲嬰齊者何?公孫嬰齊也。’此言仲嬰齊,亦是公孫嬰齊,非謂子叔聲伯。故注云:‘未見于經,為公孫嬰齊;今為大夫死見經,為仲嬰齊。’此漢人解經之善。”而在卷二十七《漢人注經》條中則說:“《論語》‘子見南子’注:‘孔安國曰:行道既非婦人之事,而弟子不說,與之祝誓,義可疑焉。’此亦漢人疑經而不敢強通者也。”等等。此點上文已言之甚明,茲不贅述。 有的學者以顧氏之學為宋學,然以顧氏對宋學之態(tài)度來說,他對宋明諸儒雖褒貶揚抑各不相同,卻能破門戶窠臼,不執(zhí)一己之偏。對宋學空疏不實的學風,顧氏一向深惡痛絕,故他在《日知錄》和《文集》等著作中,對宋明諸儒之經說提出了許多批評。如在《日知錄》卷一《孔子論易》條中批評了陳摶、邵雍,在卷一《鴻漸于陸》條、卷三《大原》條中批評了朱熹,在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中批評了王安石、王陽明,在《文集》卷六《下學指南序》中批評了二程、象山,等等。但對于宋明諸儒經說言之有理者,顧氏亦并不掩飾,而是實事求是地加以稱引。如他在《日知錄》卷四《春秋言天之學》條中引邵雍之言以證己說,在卷一《七八九六》條中稱述歐陽修,在卷六《鬼神》條中表彰程頤、張載,在卷一《朱子周易本義》條、卷十四《從祀》條、《文集》卷五《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梁文》中表擢程朱之學,等等。尤可貴者,顧氏雖對陸王心學絕不茍同,然其在《日知錄》卷十七《通經為吏》條中卻對象山大加褒獎。由此可見顧氏學術胸次之寬博。 至于以顧氏之學為漢宋兼采之學,亦須注意兩個問題。第一,顧氏之學不僅兼采漢宋,而且兼批漢宋,此點已詳見上文。第二,把顧氏之學歸入漢宋兼采派,乃后人為顧氏所立之門戶,非顧氏自覺之所為,正如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所云:“國初諸儒治經,取漢、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說,擇善而從。由后人論之,為漢、宋兼采一派;而在諸公當日,不過實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 總之,顧氏之經學,會通群經眾典,博采歷代經說,對漢唐舊注,宋明傳說,均詳加疏通,一一考明,不蹈一家門戶,超邁森嚴壁壘,繼往學,開來者,故能成就宏偉之氣象,開啟一代之學術。顧氏之學,若必有所歸依,則當歸之于此。 二、稽古明經 1)尊經而明道 經學是中國學術史上的一種特殊的學問,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主流。在傳統(tǒng)的經學家們看來,“經”乃孔子載道之具,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既然“圣賢之道存于經”,所謂“五經”、“十三經”等經典在經學史上當然就占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因此,經學家們認為,明道先須尊經,而尊經正所以衛(wèi)道。 顧炎武之經學,繼宋學之末流而起。宋學發(fā)展到明末,流弊日甚。一則宋明以科舉取士,天下經生皆誦章句而舍本經,使經學淪為帖括之學;二則宋學本以義理見長,而訓詁為弱,故學風流于狂誕,宋儒空衍義理,橫發(fā)議論,使經學偏離尊經述古之的而步入荒經蔑古之途。故顧氏承晚明經學極衰之后,起而倡導稽古右文,尊崇儒經,以矯宋學空疏之弊。 針對宋明儒者以己意說經,強改經文以從義理的學風,顧氏主張遵從經文,不妄改經。他認為,不通經義而妄自改經,是侮圣人之言。他說:“錢氏謂:‘古人之于經傳,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師保,誰敢僭而加之評騭?評騭之多自近代始,而莫甚于越之孫氏、楚之鐘氏。……句讀之不析,文理之不通,儼然丹黃甲乙,衡加于經傳,是之謂非圣者無法,是之謂侮圣人之言,而世方奉為金科玉條,遞相釋述。學術日頗,而人心日壞,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日知錄》卷十八《鐘惺》) 顧氏認為,后人不考古而妄改經,不僅造成古書舛訛,而且敗壞了學風,其影響極壞。他說:“余因嘆夫昔之君子,遵守經文,雖章句先后之間猶不敢輒改,……乃近代之人,其于讀經鹵莽滅裂,不及昔人遠甚,又無先儒為之據依,而師心妄作,刊傳記未已也,進而議圣經矣;更章句未已也,進而改文字矣。此陸游所致慨于宋人,而今且彌甚。”(《日知錄》卷二《豐熙偽尚書》)又說:“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斜,風氣之變,自此而始。……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哉!”(《日知錄》卷十八《改書》) 宋明時期,經學衰微,儒生唯科舉是從,只知記誦《四書五經大全》及章句注疏以求科名,而不讀經典本文,更不知學以致用。顧氏對這種欺君負國、敗壞人才的學風提出了嚴厲批評。他說:“唐宋取士,皆用《九經》。……今乃去經習傳,尤為乖理。茍便己私,用之干祿,率天下而欺君負國,莫甚于此。經學日衰,人材日下,非職此之由乎?”(《日知錄》卷七《九經》)又說:“唐時入仕之數,明經最多??荚囍?,令其全寫注疏,謂之帖括。議者病其不能通經。……今之學者并注疏而不觀,殆于本末俱喪。然則今之進士又不如唐之明經也乎?”(《日知錄》卷十六《明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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