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上古神話與文化史上，沒有任何一位女神其地位可與中華之母女媧相提并論。女媧業(yè)績主要在“補天”、“造人”兩端，然“造人”與“補天”之間有何意義聯(lián)系？女媧神話之奧義何在？就此問題言及者雖眾，但探得驪珠者并不多。筆者就此略述拙見于下。
　　一、“女媧”原貌考證
　　國內(nèi)外有部分學(xué)者曾懷疑女媧是女陰的象征。這個結(jié)論并不算錯，只是在論述上推測者多，實證者少；民俗資料多，文獻根據(jù)少。因此在一般學(xué)者看來，那只是一種猜測或可能，而不能成為科學(xué)的論斷。這確是一個不小的遺憾。本文則想從名義考釋 、功能分析、神格考察、形態(tài)比較四個方面，首先對女媧的原始形態(tài)作出分析和考證 。
　　從某種意義上講，語言要素與神話要素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從諸神的命名及其名稱的歷史，理解諸神的本質(zhì)，這是烏斯納的《神名論》所提供的一條思路。我們不妨順著這條思路，從女媧的名義入手，考察一下女媧的本質(zhì)。
　　《說文·女部》云：“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從女咼聲。”這是文字學(xué)家對媧之本義作出的最早解釋。“古之神圣女”是對女媧地位的確定；“化萬物”意即化育萬物，是指女媧無限的生殖功能，表示女媧之所以為“神圣女”，乃因其為天地萬物之母。“從女咼聲”，是指媧字的構(gòu)成，表示媧是形聲字。宋以前治文字學(xué)者，多把形聲字的聲符認(rèn)作為簡單的表音符號。自宋人王子韶倡“右文說”后，人們開始認(rèn)識到了一組同一聲母的形聲字與其聲母在訓(xùn)詁上的關(guān)系。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云：“王圣美治字學(xué)，演其意為右文。古之字書，皆從左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曰淺，金之小者曰錢，歹之小者曰殘，貝之小者曰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其后治文字學(xué)者，在此基礎(chǔ)上多有所發(fā)明。特別是清代學(xué)者段玉裁、王念孫、郝懿行、焦循、阮元、黃承吉、錢繹以及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他們或?qū)Υ俗骼碚撋系目偨Y(jié)，或?qū)?#8220;以聲為義”的“右文”理論，貫徹于其對《說文》、《爾雅》、《方言》的注釋之中。將訓(xùn)訪學(xué)理論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黃承吉非常干脆地說：“凡字之以某為聲者，皆起原于右旁之聲義以制字。”(注1)章太炎先生云：“同一聲類，其義往往相似。”(注2)劉師培云：“造字之始，既以聲寄義，故兩字所從之聲同，則字義亦同。”(注3)梁啟超云：“凡形聲字，不惟其形有義，即其聲亦有義。”(注4)著名學(xué)者沈兼士先生撰《右文說在訓(xùn)詁學(xué)上之沿革及其推闡》一書，更對此作了全面總結(jié)，使此理論更得以完善。陳寅恪先生盛稱沈著“極精確”，并認(rèn)為“中國語言文字之學(xué)以后只有此一條路可走也。”(注5)以此理論將“媧”字作一分析，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媧”字之中，的確蘊藏著女媧為女生殖器的秘密。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一系列的從“咼”得聲的字中得到解答。如：
　　鍋從金，《一切經(jīng)音義》：“燒器也。”即用金屬制成的圓形凹器，可以容納飯食之物。
　　從木，《說文》：“盛膏器。”即車上盛油的器皿，呈圓形。
　　從車，《廣韻》：“車盛膏器。”意與禍同。
　　從石，《玉篇》：“碾輪石。”即可旋轉(zhuǎn)的碾輪。呈圓形。
　　從山，《集韻》：“山形似者。”即碾輪狀的圓形山。
　　堝從土，《玉篇》：“甘堝，所以烹煉金銀。”即用土制成的液金圓器（土壺） 。
　　渦從水，《文選·江賦注》：“水旋流也。”即水旋轉(zhuǎn)形成的中間低洼的水流。
　　窩從穴，《字匯》：“窟也。”即穴窟。又《新方言》：“凡鳥巢曰窩。”
　　腡從肉，《玉篇》：“手理也。”即手指上的文理，指上文理多呈旋轉(zhuǎn)的圓形。
　　蝸從蟲，《說文》：“贏也。”即螺類，呈圓形。
　　不難看出，從“咼”得聲的字，多與圓形或容器有關(guān)。
　　“媧”字本意所指，是與女性有關(guān)的呈圓狀之物或容具，這是漢字形聲字聲兼義的一般規(guī)律提供給我們的信息。那么“媧”之所指除了女生殖器（包括外陰和子宮）外，是否還會有第二種可能呢？為了使問題明晰化，我們再從女媧的功能上作出進一步分析。
　　女媧之所以名媧，我認(rèn)為當(dāng)與媧所指物的功能有關(guān)。在女媧的傳說中，其神力最著者是一個“化”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從語音上分析云：“媧化疊韻。”意即“媧”者“化”也。張舜徽先生《說文約注》伸之云：“古之神圣能化萬物者謂之媧，猶蠶化飛蟲謂之蛾也。媧、娥聲義并受于七，七者變也，今通作化。嘩吪、并從化聲，而五禾切，是七之古讀，與媧、蛾近矣。媧本化之通名，乃謂婦女之多才善作，用智廣而創(chuàng)物多也。絲麻可以為布帛，腥臊可以成肴膳，黍稷稻梁以之釀酒，桃李杏梅儲為干，刺繡則采麗成文，剪裁則衣裳備服。凡所營為，多出女工，技巧變多，民賴其用。先民嘆化物之功，故造媧字以名之。好事者必為神異之說，目為太古女皇，加以附會，妄矣。”
　　張氏將“媧”與“化”聯(lián)系起來認(rèn)識，確屬卓見。但我認(rèn)為“媧”與“化”之聯(lián)系重在義而不在音。“化”非“媧”的本義，而是引申義。是由對“媧”的功能的闡釋而產(chǎn)生的意義。當(dāng)然這種字義的延伸也不能排除語音上有某種聯(lián)系的字義的催化或轉(zhuǎn)嫁作用?！墩f文》以女媧為“化萬物者”，《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云：“有神十人 ，名曰女媧之腸（一作腹），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淮南子·說林訓(xùn)》云：“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七十化也。”王逸《楚辭·天問注》云：“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路史·后記·女皇氏》云：“道標(biāo)萬物，神化七十。”袁珂先生釋此諸“化”字為“化育”、“化生 ”，甚為得之?！吨芏Y·秋官·柞氏》：“若欲其化也。”注：“化猶生也。”《禮記·樂記》：“和故萬物皆化。”注：“化猶生也。”《素問·天元氣大論》云：“ 人有五臟，化五氣。”王冰注：“化謂生化。”《呂氏春秋·過理》：“剖孕婦而觀其化。”注：“化，育也。”“化”古文作人一正一倒形，朱芳圃《甲骨文字釋叢》云：“按化像人一正一例之形，即今俗謂翻跟頭?！秶Z·晉語》：‘勝敗若化’，韋注：‘化言轉(zhuǎn)化無常也。’《荀子·正名篇》：‘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 楊注：‘化者改舊稱之名。’皆引申之義也。”字又作“七”，《說文》：“七，變也，從到（倒）人。”《玉篇》：“七，變也。今作化。”其實無論是從倒人，還是作一正一倒人形之狀，其立意皆與“化育”“化生”密切相關(guān)。所謂倒人，乃是取嬰兒出生時之狀，嬰兒出生時，頭向下先出，腳向上后出，如民俗中剪紙所示。即如徐灝《說文解字注箋》云：“從倒人者，人之初生倒垂下也……胎孕不可見，故像其生也 ，因之化訓(xùn)為生。”而“化”字原初之一正一倒人形，其立意則與古文字中“毓 ” 字同，乃生子之狀。正人代表的是生母，倒人代表嬰兒。竊疑“毓”字所指乃是具體的生育情狀，故倒子及羊水流出之狀粲然，而“化”字所示則帶有抽象性，即指世間萬物之化育，故以抽象正倒二人之形以表其意。即如《周禮·大宗伯》注所云：“能生非類曰化。”《韻會》亦云：“天地陰陽運行，自有而無，自無而有，萬物生息，則為化。”后世以表喜慶之意的正倒童子圖案，當(dāng)即由此衍化而來（見圖）。媧字所蘊有的“化生”、“化育”之意，從功能上體現(xiàn)出了其與生命之門——牝器的密切關(guān)系。
　　

　　第三，從女媧的神格考察，其與生殖關(guān)系也極密切?！短接[》七八引《風(fēng)俗通義》云：“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于組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這是一則歌頌女媧無限生殖力的神話，它以“造人”這一有天地以來最偉大、最神圣的事業(yè)，來詮釋女媧不可更替的生殖神格。在《路史·余論》中，又有“高禖古祀女媧”之說。《路史·后紀(jì)》二引《風(fēng)俗通義》說：“女媧禱祈而為女媒，因置昏姻，行媒始行明矣。”所謂“高禖”，就是主宰昏姻的神袛，也即生育之神，亦作“郊禖”。《毛詩·生民》傳說：“去無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焉。”《玉燭寶典》引蔡邕《月令章句》說：“高禖，把名，高猶尊也，禖猶媒也。吉事先見之象也。蓋謂之人先，所以祈子孫之祀也。”《后漢書·禮儀志》注引盧植云：“玄鳥至?xí)r，陰陽中，萬物生，故于是以三牲請子于高禖之神。居明顯之處，故謂之高；因其求子，故謂之禖。”女媧化育萬物，創(chuàng)造人類，為人類生殖繁衍而置媒，送子息于人間，顯然她是一個充滿無限生殖力的生育神。在最原始的神靈中，許多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那么最能表現(xiàn)生殖力的“自然物”——更確切的說，表現(xiàn)人類生育的自然物，除了女性器外還有什么呢？
　　第四，我們還可以從文化形態(tài)比較的角度來進一步分析。原始先民出于對女性生育的神秘與人類繁衍的渴望，往往將生命之門——產(chǎn)門人格化而加以崇拜。這從大量的世界民族神話資料中可以得到證明。如我國東北地區(qū)滿族所祭的始祖女神佛托，據(jù)一位大薩滿說，其意就是女性生殖器，供這個神，表示人是從那兒來的，它是后代子孫的老根。鄂溫克族及西伯利亞諸民族中所崇拜的生育女神“烏麥”（或稱奧米、烏米），其本意是子宮或巢穴。(注6)希臘神話中眾神之母庫柏勒，她的名字有洞穴之意，象征大自然的子宮。(注7)波羅的語民族神話中的婚姻之神皮濟奧，其意是“陰部”。(注8)古埃及神話中的女神伊西絲，她的象征物有時是一巨大的女陰。(注9)據(jù)方紀(jì)《民俗學(xué)概論》言，古羅馬愛神維納斯，其原本為一大女陰。古閃美特神話中的眾神與人類之母阿西拉特，在獻祭她的物品中，生殖器崇拜的物體居于重要地位，其意自是不言而喻的。墨西哥的帶辮女神——宇宙之主，她的雕像端坐于洞穴的寶座之上，而此洞穴相傳乃是印第安人各部落源出之所，其象征義也是顯而易見的了。蘇聯(lián)學(xué)者李福清先生在越南采集的女媧神話資料中披露，在越南一些地方也有女媧廟，女媧造像的主要特點就是陰門巨大，在傳說中女媧陰器有三畝地大。在今所見到的大量遠(yuǎn)古時代的雕塑及繪畫藝術(shù)中，女神造像大多陰器碩大、乳房豐滿，形象地表達(dá)著先民的生殖欲望。
　　值得注意的是，新近我們在距黃河壺口瀑布約三、四公里的山西省吉縣大山里柿子灘中石器文化遺趾處，發(fā)現(xiàn)了萬年左右的女神巖畫肖像。此巖畫《考古學(xué)報》1989年第3期及靳之林先生的大著《抓髻娃娃》一書中，都曾披露過，并有摹本。畫像胸部兩碩大乳房下垂，腰部有一圓孔代表肚臍，下部腿所在的部位是兩片花瓣狀物，顯然是夸大的女陰，占去了身體的一半。此與智利復(fù)活節(jié)島上的女陰巖畫、寧夏賀蘭山賀蘭口巖畫上陰唇垂地的女像、云南元它克崖畫中的女陰，立意是相同的。在碩大的陰器下邊及兩旁有六個小圓點，象征人類的蕃衍。我們認(rèn)為這是與女媧同等神格的原始生殖女神，甚至很可能就是女媧！(注10)而這一肖像最突出的部分就是陰器。陰器宏大，是生殖力旺盛的象征。這一畫像可說是生殖器人格化的表現(xiàn)形式。人們對于女媧的崇拜，實際上就是對于生殖的崇拜。
　　二、始母神、“蛇”、“石”與生殖
　　女媧作為女性器的生命化，其無限的生殖力不只是體現(xiàn)在神話中的“造人”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民族女始祖的人格上。中國人素來自稱是炎黃子孫，但在司馬貞《三皇本紀(jì)》中我們卻見到了這樣的記載：
　　炎帝神農(nóng)氏，姜姓，母女登，有媧氏之女，為少典妃。（原注：按《國語》炎帝、黃帝，皆少典之子，其母又皆有媧氏之女……皇甫謐以為少典有媧氏，諸侯國號。然則姜姬二帝，同出少典氏……）
　　今本《國語·晉語》“有媧”作“有”，學(xué)者們多以有媧為有之誤。然世傳《國語》為宋后刻本。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云：“唐以前，凡書籍皆寫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書為貴。不多有，而藏者精于讎對，故往往皆善本。學(xué)者以傳錄之艱，故其誦讀亦精詳。五代時，馮道奏請，始官鏤六經(jīng)板印行。國朝淳化中，復(fù)以《史記 》、前后‘漢’付有司摹印。自是書籍刊鏤者益多，士大夫不復(fù)以藏書為意。學(xué)者易于得書，其誦讀亦因滅裂，然板本初不校正，不無訛誤。世既一以板本為正，其訛謬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余在許昌，得宋景文用監(jiān)本手校‘西漢’一部，末題用十三本校，中間有脫兩行者，惜乎今亡之矣。”持同說者還有蘇軾《李氏山房藏書記 》、陸游《跋歷代陵名》、陸深《金臺紀(jì)聞》、張萱《疑耀》等。司馬貞所據(jù)為唐前精校之本，因此《三皇本記》之說當(dāng)是有根據(jù)的。“有媧氏之女”當(dāng)系“女媧”神話的歷史化。“有媧氏之女”生炎帝、黃帝，無疑說明了她就是炎黃族的女始祖。
　　在夏人的傳說中，女媧則是夏族之女祖?！断谋炯o(jì)索隱》引《世本》說：“涂山氏名女媧。”《正義》引《帝系》說：“涂山氏之子，謂之女媧，是生啟。”有人認(rèn)為此處之女媧當(dāng)是女嬌之訛，《吳越春秋》言涂山氏名女嬌。其實不然。聞一多先生《天問疏證》辨之甚詳。其略云：《天問》之“閔妃”即涂山氏，閔聲與余聲字義或相通。且閔、閿音近，閿鄉(xiāng)縣有女媧墓。女媧亦治洪水，或為禹治水說之分化。閿鄉(xiāng)縣正為古禹跡地。此處我們可以再補充一條證據(jù)。涂山舊以為在安徽當(dāng)涂，顧頡剛以為即《左昭四年傳》所說的三涂。其說可從。《釋文》云：“三涂，山名，服云：大行、轘轅、崤澠也。”大行即今之太行山，清厲荃《事物異名錄·坤輿·山》云：“ 《十道山川考》：太行山為天下之脊，一名王母，一名女媧。”《山西通志》引崔伯易《感山賦序》云：“太行，一名皇母，一名女媧。”此名雖不見于秦漢文獻，但當(dāng)有傳說上的根據(jù)。轘轅山在河南偃師縣東南，距傳說中禹之都城甚近，《天問》補注引《淮南子》云：涂山氏曾與禹送飯于此。崤澠即崤山、澠池，地在古閿鄉(xiāng)縣，即今河南靈寶縣。此地之女媧陵，見載于《舊唐書·五行志》及《河南府志》。盡管此三地“涂山”之名舊已失傳，而其與女媧的聯(lián)系仍有跡可尋。這種聯(lián)系也正好證明了女媧即涂山氏。涂山氏生夏啟，明其為夏人的女祖。
　　女媧生炎帝，生黃帝，生夏人，正是其無限生殖力的說明，同時也在證實著其華夏女始祖的人格。這些傳說，實際上是把對生殖器人格化的神袛崇拜，落實到了對民族女始祖的祭拜之中。而女媧此人格的獲得，正在于“媧”字所蘊有的“生命之門 ”的原始內(nèi)涵。
　　為了進一步說明女媧神話的生殖意義，有兩個問題還需略作考察。一是關(guān)于蛇身的問題?！短靻枴纷⒃疲?#8220;傳言女媧人首蛇身。”王文考《魯靈光殿賦》云：“女媧蛇軀。”《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注：“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漢畫中女媧形象皆作人首蛇尾狀。研究者以為蛇乃女媧氏的圖騰，這種可能自然存在。但圖騰說到底也是生殖器的象征物。楊堃先生在《女媧考》一文中作過這樣的結(jié)論：“我認(rèn)為，圖騰乃是女生殖器的象征；圖騰主義，包括圖騰崇拜，乃是母性崇拜的象征。”(注11)我認(rèn)為這是有一定道理的。盡管圖騰不一定只是象征女陰，但其與生殖器的聯(lián)系則是不難明白的。女媧之蛇身，其實質(zhì)就是女生殖器的象征物。這種象征物的出現(xiàn)自然要晚于對女陰實體的崇拜。也就是說，圖騰崇拜實際上是原始性器崇拜的嬗變與替代。《詩經(jīng)·小雅·斯干》云：“惟虺惟蛇，女子之祥。”即以虺蛇為女性的象征。英國學(xué)者卡納《人類的性崇拜》及美國學(xué)者魏勒的《性崇拜》兩部專著，都曾用專節(jié)論述過蛇作為性器或性激情的象征意義。如果我們檢討一下世界其他民族的原始神話，便會發(fā)現(xiàn)把蛇作為生殖神或創(chuàng)始神的象征，乃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它既可以象征男性，也可以象征女性。
　　在中美洲古阿茲特克人的神話中，大地女神科阿特利庫埃，被稱作“蛇裙之婦” 。馬雅人的神話中，有一位創(chuàng)始神為“綠羽之蛇”。南美洲契布恰一穆伊斯卡人神話中的女始祖芭丘埃，其化身乃是一條大蟒蛇。澳大利亞北部地區(qū)被稱作“老婆婆”的始祖母（或地母）庫納皮皮，其所象征的便是與繁殖力密切相關(guān)的虹蛇形象。澳洲穆林巴塔人稱虹蛇為“昆曼古爾”，意即始祖。(注12)美索不達(dá)米亞的豐育之神寧吉茲達(dá) ，其象征物也是蛇。另一位豐育神塔穆茲，被稱作“天上的雌性巨蛇”。(注13)非洲貝寧和幾內(nèi)亞灣沿岸地區(qū)的大神“達(dá)”，它既是蛇和彩虹神，也是繁殖神。地中海地區(qū)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阿圖姆，他的化身也是蛇。在希臘，“大自然的所有的大女神，這些女神之母在基督教里就以上帝母親的化身——圣母瑪麗亞的形象繼承了下來，她們都是以蛇作為象征的。”“眾神之母庫柏勒和地母神得墨忒耳也載蛇冠”，“雅典娜盡管完全來源于上天，也把蛇作為象征。(注14)”曾有學(xué)者作過這樣的論述：
　　盡管幾世紀(jì)的正統(tǒng)教育都極大地歪曲了蛇的多種價值，人們?nèi)钥吹缴呤巧q證法的主人，是神話中的始祖……在眾多傳說中，蛇都是女人的主宰，因為蛇是繁殖的主宰……
　　我們曾談過蛇兼有兩性。這在性象征意義方面，表現(xiàn)為既是子宮又是男性生殖器，大量圖畫資料，無論是亞洲新石器時代的，還是美洲印第安人文化中都已證明在這些資料里，蛇的身體（整個男性生殖器）是以菱形（女性外陰的象征）來裝飾的。埃利亞德轉(zhuǎn)述了一則尼格里陀人的神話，這則神話清楚地使子宮的象征表現(xiàn)了出來：在去塔佩爾恩的宮殿的路上居住著一條大蛇，大蛇就躲在它為塔佩爾恩制作的地毯下面。在蛇的肚子里，有三十個美女，和一些首飾、梳子等。一個叫做薩滿武器的奇諾伊，是這些財寶的衛(wèi)士，就生活在蛇背上。奇諾伊想進入蛇腹必須經(jīng)受成丁禮的考驗 ，要通過兩道魔門。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挑選一個美女為妻。(注15)
　　蛇無論作為生殖神還是創(chuàng)始神，或是性器的象征，無疑都與人類的生殖器崇拜與生育欲望相關(guān)聯(lián)。
　　其次是關(guān)于石頭的問題?！痘茨献?#183;覽冥訓(xùn)》說：“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天問》補注引《淮南子》說：涂山氏（女媧）化為山石，《搜神記》、《通典》及《文獻通考》等都說，高禖把女媧所立之物是石。這幾乎可以說女媧與石是同體的。徐華龍先生在其《中國神話文．化》中，曾列《女媧神話新考》專章，用大量篇幅論述女媧與石頭的關(guān)系，其結(jié)論是：“女媧的最初形象，是一塊石頭。”其實女媧與石頭的聯(lián)系，說到底還是與生殖器的聯(lián)系。同蛇的象征一樣，石也兼有男女兩性。徐華龍先生列舉了大量關(guān)于“女子化石”的資料，對我們分析女媧神話很有幫助。同樣男子化為石的傳說也不少見，如《太平寰宇記》就記有儋州地方兄弟化為石的傳說。在山西吉縣有一地名人球溝，在山溝的兩邊懸崖上，一邊有約一米粗的山石橫向突出約二米，而另一邊的懸崖上則有山洞相對。當(dāng)?shù)貍餮?，突出的是男根，凹進的是女陰，每夜兩崖交媾，相合為一。這一傳說清楚地表明了山石象征的兩重性。因為山石千姿百態(tài)，人們自然會依據(jù)怪石的形態(tài)，創(chuàng)造出種種傳說來。但排除具體的怪石不論，就石的抽象意義而言，在東亞文化圈里，石更多的是作為“母體”（或女性生殖器）的象征而出現(xiàn)的。在漢族典籍中有如下傳說：
　　堯母慶都，有名于世。蓋大帝之女，生于斗維之野。常在三河之東南。天大雷雨，有血流潤大石之中，生慶都。
　　《春秋合誠圖》
　　禹生于石。
　　《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
　　伯禹夏后氏，姒姓也，生于石坳。
　　《藝文類聚》卷十一引《帝王世紀(jì)》
　　中國四部古典名著，其中就有三部以“石”開頭。《水滸傳》說，梁山一百零八將，是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的化身，他們乃出自龍虎山的青石板下?！段饔斡洝分械闹鹘菍O悟空是由東海神州花果山上的一塊石頭中生出來的?！都t樓夢》中的男主角賈寶玉，乃出自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時遺留下的一塊頑石。
　　我們再看看其它民族的傳說。云南中甸縣三壩納西族傳說：在天地初開時沒有人類。天上下了霜，地上變成海。海中有個島。島上有一圓石。石頭崩裂，生出了一對猴子。公猴母猴相配生下了人類。傣族創(chuàng)世神話《變扎貢帕》說：天神混散造了天地 ，又用了一萬年的時間造了三十三個寶石蛋。從寶石蛋中孵出八個神人?；焐⒚钏麄儎?chuàng)造了人類。布依族神話《造萬物》說：布依族的始祖布靈，是從綠扁石與紅圓砣相碰撞的火花中生出來的。四川涼山彝族有諺云：“滇池之內(nèi)，白石是我母。”高山族雅美人始祖神話說：太古時，石與竹各生一人。二人膝蓋相觸而生一對子女，令其婚配，繁衍子孫。滿族《天宮大戰(zhàn)》神話說：多闊霍女神住在石頭里，宇宙神只要得到她，就有了生育能力。同樣的傳說，也見于印度、南太平洋群島及朝鮮半島等地。印度神話說，主宰萬物生長的大地之神與其配偶住在巨石之中。班克斯群島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神克瓦特，兄弟十二人都是石母所生，他們創(chuàng)造了人類、動物、植物及島嶼等。(注16)
　　不難看出，石與生殖是密切相聯(lián)的?？梢哉f，在女媧神話中，女媧、蛇、石，都是女性器的化名和象征。
　　三、“天裂”神話的天文根據(jù)
　　女媧造人神話與遠(yuǎn)古生殖崇拜的聯(lián)系，學(xué)者們似乎沒有多少歧說。而對其“補天”神話，則有見仁見智之別了。這里首先須指出一點，女媧之所以要“補天”，是因為天體破裂?，F(xiàn)代科學(xué)告訴我們，天是不會裂的，也無從談“補”?？墒枪湃藚s非常認(rèn)真地告訴我們，上古曾有過“天不兼覆”的時代，他們也親眼見到了天的崩裂。請看古人的記述：
　　孝惠二年，天開東北，廣十余丈。地動，陰有余；開裂，陰不足，皆下盛強將害上之變也。
　　《漢書·天文志》
　　惠帝元康二年二月，天西北大裂。
　　《晉書·天文志》
　　太安二年八月庚午，天中裂為二，有聲如雷者三。
　　同上
　　穆帝升平五年八月已卯夜，天中裂，廣三四丈，有聲如雷。
　　同上
　?。ㄏ毯退哪辏┨炝盐鞅薄?br>　　《晉書·成帝紀(jì)》
　?。ㄌ宥辏┦挛焐?，天西北中裂，有光如火。
　　《梁書·武帝紀(jì)》
　　這是見于正史的記載。嚴(yán)肅的史學(xué)家們，為之屢屢秉筆，顯見所言非虛。只是其言過于簡略，難得知其詳情，這只有借助于小說家之言了：
　　元光壬午六月二十四日，崔振之任咸寧令，聚村民豁村口，計會科斂。此地在灞橋六七里，日在辰巳間。忽見天裂，從東南至西北，青氣分析數(shù)丈。其中有光，盤曲如電，令人震蕩，不敢仰視。吏民數(shù)百人皆見。
　　元好問《續(xù)夷堅志》四
　　仇益泰云：已酉二月中旬，從兄讀書其邑大寧秀碧峰房。粥后依北窗了夜課，忽聞寺僧聚喧。急出南軒，見四壁照耀流動。眾曰：天開眼。仰見南隅一竅，首尾狹而中闊，如萬斛舟，亦如人目，內(nèi)光明閃閃不定。似有物，而目眩不能辨。
　　馮夢禎《快雪堂漫錄》
　　《南史·陳宣帝后主紀(jì)》、《曲洧舊聞》、《西樵野記》、《明齋小識》、《玉芝堂談薈》等，也皆有“天裂”、“天門開”、“天開眼”的記載。我們相信，古人并不是有意造說，而確確實實是在記述著他們曾經(jīng)目擊到的奇異天象。我認(rèn)為這種奇異現(xiàn)象，就是“補天”神話產(chǎn)生的自然根據(jù)。隋唐以后的正史中，“天裂”二字，突然銳減，代之而起的是對奇異之光的記述，而且多見于西北。如梁武帝天監(jiān)十年，“天西北隆隆有聲，赤氣下至地”；(注17)北齊后主元統(tǒng)三年，“西北有赤氣竟天”；(注18)唐寶應(yīng)元年，“西北方有赤光見，炎赫亙天”，“照耀數(shù)十里”；(注19)宋端拱元年，“西北方有赤氣如日腳”；(注20)宋宣和元年，“西北赤氣數(shù)十道亙天”；“拆裂有聲”；(注21)清乾隆三十五年，有氣如火，“橫蔽西北”。(注22)對于歷史記述，我們首先認(rèn)為其非無稽。其次認(rèn)為它是一種天文現(xiàn)象，也是一種光學(xué)現(xiàn)象。我們需要把它放在天文學(xué)與光學(xué)的領(lǐng)域進行考慮。那么“天裂”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天文或光學(xué)現(xiàn)象呢 ？參之今日天文、光學(xué)研究的成果，我認(rèn)為最有可能是極光的神話表述。
　　極光是太陽輻射出的帶電粒子受到地磁影響而形成的一種光學(xué)現(xiàn)象。由于地磁作用，帶電微粒子的運行軌道偏向地球兩極，因此常在南北兩極附近的高緯度天空出現(xiàn) 。在北者叫北極光，在南者叫南極光。我國地處北半球中緯度地區(qū)，因此所見到的都是北極光。因地球上北極的實際位置，對我國大多地區(qū)而言，比地理上的北極略偏西 ，故極光出現(xiàn)于西北方向的情況較多。當(dāng)太陽以極高的速度拋出特別強大的粒子時，極光就可能不發(fā)生在極地。所以在世界大多數(shù)地區(qū)都曾發(fā)生過極光現(xiàn)象。對于沒有科學(xué)知識的先民，就不免有“天裂”之想了。而且極光有時出現(xiàn)伴隨著劈啪聲，即古籍所言：“其聲若雷”，亦易使古人產(chǎn)生蒼天破裂聲的錯覺。
　　古籍言：“雨不霽，祭女媧”。似乎“天裂”與淫雨也有些聯(lián)系，而且神話也曾言“水浩洋而不息”。古詩有云：“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所謂“女媧補天”，乃是在這奇異的光學(xué)現(xiàn)象的啟示下產(chǎn)生的神話。當(dāng)然我們并不堅持中國先民就一定有過一場極光、地震、火山、淫雨同時出現(xiàn)的經(jīng)驗。但神話是有集錦、拼合功能的。即使沒有那樣的經(jīng)驗，他們也完全可能將自然材料拼合而作為巨大災(zāi)難的象征，通過潛意識的運作創(chuàng)造神話的。不過自然現(xiàn)象一旦經(jīng)過神話的改制，它就擺脫了自然的單一性，而有了深厚的意義。何以女媧補天？天何以能補？順著這條神秘之路而叩詢下去，我們便走進了一個廣闊的意識形態(tài)世界。
　　四、“補天”神話的底蘊
　　羅壁《識遺》、胡宏《五峰集》、羅泌《路史》、陳叔方《穎川小語》、趙翼《 陔余叢考》、俞正燮《癸巳存稿》、田同之《西圃叢辨》、褚人獲《堅瓠廣集》、錢永《履園叢話》等，都曾大談補天，揣其事理。今之學(xué)者也或言女媧補天為抗地震，或言補天的女媧與造人的女媧非一人，而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女媧之所以能“補天” ，關(guān)鍵正在于“造人”，女媧神話的意義，就蘊藏在這里。
　　在女媧崇拜以及其所演化出的種種傳說與禮俗中，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女陰崇拜并不在于女陰的實體對生命個體帶來的快感，而在于其創(chuàng)造生命的功能。這種崇拜乃是極強烈的生殖欲望的體現(xiàn)。補天神話乃是對巨大生殖意義的闡釋與頌揚。
　　前已言之，“天裂”乃是極光的神話表述，它伴隨著出現(xiàn)的可能有地震、暴雨等 。故有“九州裂”、“水浩洋”的傳說。這對于生產(chǎn)力低下的原始人類會造成毀滅性的災(zāi)難。災(zāi)難的體驗，給民族心靈留下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以至千百年之后，也難以消除內(nèi)心的恐懼?！读凶?#183;天瑞》中講，有個杞國人憂愁天崩地裂，自己身無所寄，而惶惶不可終日。杞國是夏人之后，天裂地陷的傳說正是產(chǎn)生在夏人中。杞人的憂慮正是歷史的傷口隱隱作痛的反映。
　　不過，人類早期，最可怕的災(zāi)難是來自自然。而隨著生產(chǎn)力的提高，氏族部落的形成，部落戰(zhàn)爭頻繁的興起，毀滅性災(zāi)難更多的則是來自于人類自己了。如黃帝與炎帝之戰(zhàn)，“血流漂杵”；黃帝戰(zhàn)蚩尤，“積血成淵，聚骨如岳”；大禹戰(zhàn)三苗，“雨血三朝”。戰(zhàn)爭俘虜則大量用于祭祀，甲骨文中則有一次祭把用“三百羌”、“千人 ”作犧牲者，其殘酷性和野蠻性可想而知。他們對待戰(zhàn)俘的手段也很殘酷，或黥面（ 墨），或割鼻子（劓），或割耳朵（馘），或割生殖器（宮），或斷足（刖），或砍頭，或火燎。而且遠(yuǎn)古人類不僅繁殖力低下，死亡率還很高。據(jù)學(xué)者瓦洛的研究，從187具史前時代的遺骸來判斷，發(fā)現(xiàn)其三分之一以上在20歲前死亡，其余大半在20至 40歲間死亡。因此，部落一般都不大，一次大的戰(zhàn)爭，就足以使一個氏族或部落徹底滅亡。《戰(zhàn)國策·齊策四》說：“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及湯之時，諸侯三千。” 《呂氏春秋·用民篇》也說：“大禹之時，天下萬國，至于湯而三千余國。”周初剩千八百國，而到春秋時，僅存一百四十八國了。(注23)據(jù)此推算，夏商兩代九百余年間，有八千多個方國亡于戰(zhàn)爭，平均每年就有九百多個國家或部落滅亡。周初到春秋三百多年間，就有一千六百多個國家滅亡。戰(zhàn)爭的殘酷可想而知！
　　“天崩地裂”人們難以目睹，毀滅性的災(zāi)難卻時有發(fā)生。于是人們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了。隨之“天崩地裂”的原始傳說，便成了巨大災(zāi)難或變故的象征。如《戰(zhàn)國策·趙策三》云：“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以言周王之死。徐陵《與王僧辯書）說：“未有膺龍圖以建國，御風(fēng)邸以承家，二后欽明，三靈交泰，而天崩地坼，妖寇橫行者也 。”陸游《望永阜陵詩》云：“寧知齒豁頭童后，更遇天崩地裂時。”皆以“天崩地裂”象征巨大的災(zāi)難。對于原始氏族部落而言，氏族滅亡何異于“天崩地陷”！在頻繁的氏族部落戰(zhàn)爭中，滅族之事又是那樣的習(xí)見。這對每一個氏族整體來說，都是巨大威脅。因此“天裂”雖屬自然的神話，而“補天”卻有了社會的意義。甚至“天崩地陷”的神話本身，也彌散著部族戰(zhàn)爭的煙云。所謂“共工與顓頊爭帝”，“天柱折 ，地維絕”，其最表層、最直接的意義，就是戰(zhàn)爭災(zāi)難。羅泌在《路史·發(fā)揮》中說 ：所謂共工觸不周，地維為絕，天柱為折，是言大亂之甚。所謂女媧補天，乃指平共工之亂，功猶“補天立極”。此雖把問題過于簡單化了，忽略了神話由自然內(nèi)容向社會內(nèi)容的轉(zhuǎn)化，也忽略了神話的濃縮、集錦、象征的特征以及其意義的多層次性，但卻看到了“天柱折地維絕”與原始部落戰(zhàn)爭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我認(rèn)為，所謂“補天”，乃是平息災(zāi)難、拯救氏族滅亡的寓言。辛棄疾詞云：“ 袖里珍奇光五彩，他年可補天西北。”就是以“補天”象征平息民族災(zāi)難的?！都t樓夢》中“補天”的典故更明確的表達(dá)了挽救衰亡的意義。這并非辛棄疾、曹雪芹之流的別出心裁，實是神話自具的文化意義在歷史中的傳遞。神話之所以要讓女媧“補天 ”，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女媧的生殖功能上。在原始戰(zhàn)爭中武器不過弓箭棍棒之類，沒有誰比誰先進的問題。在這樣的戰(zhàn)爭中，決定勝負(fù)的因素多半在人數(shù)之多寡。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的生殖功能就顯得十分重要。只有大量繁殖人口，人丁旺盛，才能使氏族強盛、發(fā)展，避免“天崩地陷”的命運。因此只有無限生殖力的“女媧”才能“補天立極”。春秋時，越國被吳國戰(zhàn)敗，為了復(fù)仇，越王勾踐就曾令其國民“ 壯者無娶老婦，令老者無娶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其目的就是要大力繁殖人口，為伐吳作準(zhǔn)備。可以說，補越國之天的就是那些具有生殖力的女性，是她們?yōu)樵絿a充了戰(zhàn)斗力量，使越國人口大增，最終滅吳，稱霸一方。因而神話中對于女媧的頌揚，其實質(zhì)乃是對于旺盛的生殖力的贊揚。
　　正是由于氏族部落生存、延續(xù)的需要，在中國上古文化中，充滿了對于生殖的崇拜和歌頌。上古帝王，無一不是生有一大群兒子者。黃帝有二十五子，顓頊大約也有二十多個兒子，帝俊約十八、九個兒子，堯有十子，舜有九子，周文王更多，傳說有百子。在金文中，像“百子千孫”之類的嘏辭，屢見不鮮?！对娊?jīng)·螽斯》篇，《詩序》說：“后妃子孫眾多也。”《椒聊》篇以花椒多子，美譽生殖?！镀]苢》篇則是生殖欲沖動的謳歌。
　　原始的社會存在，使先民把對于社會的認(rèn)識凝固為一種觀念；把認(rèn)定的真理，凝固為一種信仰。使生殖崇拜變成了一種潛在的力量，而支配著民族的行為。“女媧補天”神話，其潛在的意義，便是把生殖作為一項最神圣、最偉大的事業(yè)而頌揚的。古代禮法也無不為生殖做著種種考慮，周禮禁止同姓結(jié)婚，原因便在于其有礙生殖繁衍 ?！蹲髠?#183;僖公二十五年》云：“男女同姓，其生不繁。”《國語·晉語》亦云：“ 同姓不昏，懼不殖也。”戰(zhàn)國諸侯及歷代帝王，為國勢強盛，多有提倡早婚之令。越王勾踐將女子的婚令上限定為十七，這在古代并不稀罕，北周建德年間下令，女子過了十三歲就要出嫁。至古迄清，男女結(jié)婚年齡多在十三至二十之間。
　　古人還把人口的增減認(rèn)作是一個王朝盛衰的標(biāo)志。如《文獻通考》卷十《戶口考 》言周成王“致理刑措”，天下安定，人口增長達(dá)一千三百七十萬余，“此周之極盛也”。“秦兼諸侯，所殺三分居一”，“三十年間，百姓死沒相踵于路”。到漢初人口所剩，不及六國之十分之三。“漢自高祖訖于孝平”，人口上漲，達(dá)五千九百多萬 ，“漢極盛矣”。這種認(rèn)識，自然也會影響到統(tǒng)治者對生殖的鼓勵。在國，為增殖有早婚、合獨之令；在家，為血統(tǒng)之?dāng)U大，則有一夫多妻、多子多福之俗?！洞蟠鞫Y記 ·本命）篇有七出之條，專為婦人而設(shè)。其中之一就是“無子去”。原因就是婦人沒有生殖能力，會影響血統(tǒng)的發(fā)展。
　　這種文化信仰，導(dǎo)致了中國人強烈的生殖欲望，使他們的人生也帶上了濃郁的生殖目的。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神其顧歆，永錫多子”等，都把生子當(dāng)作了人生第一要義。古人帳中繡（或畫）“百子圖”，現(xiàn)代人墻上掛“童男抱石榴”，無不是祈求多子之意。夫婦結(jié)合，其使命便在于生殖。唯有具備旺盛的生殖能力的女性，才能受到氏族的尊重。女性也唯有生育一業(yè)，才是最神圣的。在中國傳統(tǒng)婚姻中，愛情幾乎被壓縮得沒有立錐之地。正是這種文化，給現(xiàn)代中國帶來了人口危機之患。
　　需要指出的是，生殖崇拜是一種極原始的文化形態(tài)，它是以農(nóng)業(yè)文明及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為存在根據(jù)的。盡管它在現(xiàn)代中國還有一種潛在力，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文明對愚昧的化解，它終有一天會在國民心靈中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