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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有洪谷,其間數(shù)畝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鎮(zhèn)山四望,回跡入大巖扉,苔徑露水,怪石祥煙,疾進其處,皆古松也。中獨圍大者,皮老蒼蘚,翔鱗乘空,蟠虬之勢,欲附云漢。成林者,爽氣重榮;不能者,抱節(jié)自屈?;蚧馗鐾?,或偃截巨流,掛岸盤溪,披苔裂石。因驚其異,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fù)就寫之,凡數(shù)萬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來于石鼓巖間,遇一叟。因問,具以其來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筆法乎?” 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邪?” 叟曰:“子豈知吾所懷耶?”聞而慚駭。 叟曰:“少年好學(xué),終可成也。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zhí)華為實。若不知術(shù),茍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zhì)俱盛,凡氣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xué)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賊也。名賢縱樂琴書圖畫,代去雜欲。子既親善,但期終始所學(xué),勿為進退。圖畫之要,與子備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 復(fù)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為,任運成象。妙者,思經(jīng)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jīng),強寫文章,增邈氣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余。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zhì)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 “夫病有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于山,橋不登于岸,可度形之類也。是如此之病,尚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子既好寫云林山水,須明物象之源。夫木之為生,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加密如疏,非青非翠,從微自直,萌心不低。勢既獨高,枝低復(fù)偃,倒掛未墜于地下,分層似疊于林間,如君子之德風(fēng)也。有畫如飛龍蟠虬,狂生枝葉者,非松之氣韻也。柏之生也,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jié)有章,文轉(zhuǎn)隨日,葉如結(jié)線,枝似衣麻。有畫如蛇如素,心虛逆轉(zhuǎn),亦非也。其有揪、桐、椿、櫟、榆、柳、桑、槐,形質(zhì)皆異,其如遠思即合,一一分明也。 “山水之象,氣勢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間崖下曰巖,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夾水曰澗。其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掩映林泉,依稀遠近。夫畫山水,無此象亦非也。有畫流水,下筆多狂,文如斷線,無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霧云煙靄,輕重有時,勢或因風(fēng),象皆不定,須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筆法。” 曰:“自古學(xué)人,孰為備矣?” 叟曰:“得之者少。謝赫品陸之為勝,今已難遇親蹤。張僧繇所遺之圖,甚虧其理。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zāi)?,興我唐代。故張璪員外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絕今,未之有也。麴庭與白云尊師,氣象幽妙,俱得其元,動用逸常,深不可測。王右丞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李將軍理深思遠,筆跡甚精,雖巧而華,大虧墨彩。項容山人樹石頑澀。稜角無(足追),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氣象,無大創(chuàng)巧媚。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陳員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無奇,筆墨之行,甚有行跡。今示子之徑,不能備詞。” 遂取前寫者異松圖呈之。叟曰:“肉筆無法,筋骨皆不相轉(zhuǎn),異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筆法,乃資素數(shù)幅,命對而寫之。” 叟曰:“爾之手,我之心。吾聞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與吾言詠之乎?” 謝曰:“乃知教化,圣賢之職也。祿與不祿,而不能去。善惡之跡,感而應(yīng)之。誘進若此,敢不恭命。”因成古松,贊曰: 不凋不榮,惟彼貞松。 勢高而險,屈節(jié)以恭。 葉張翠蓋,枝盤赤龍。 下有蔓草,幽陰蒙茸。 如何得生,勢近云峰。 仰其擢干,偃舉千重。 巍巍溪中,翠暈煙籠。 奇枝倒掛,徘徊變通。 下接凡木,和而不同。 以貴詩賦,君子之風(fēng)。 風(fēng)清非歇,幽音凝空。 叟嗟異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巖間,所字即石鼓巖子也。” 曰:“愿從傳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辭而去。別日訪之而無蹤。后習(xí)其筆術(shù),嘗重所傳。今進修集,以為圖畫之軌轍耳。 ◆《筆法記》(五代)荊浩 撰 太行山有洪谷,其間數(shù)畝之田,吾常耕而食之。 有日登神鎮(zhèn)山四望,回跡入大巖扉,苔徑露水,怪石祥煙,疾進其處,皆古松也。中獨圍大者,皮老蒼蘚,翔鱗乘空,蟠虬之勢,欲附雲(yún)漢。成林者,爽気重榮;不能者,抱節(jié)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掛岸盤溪,披苔裂石。因驚其異,遍而賞之。 明日攜筆復(fù)就寫之,凡數(shù)萬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來于石鼓巖間,遇一叟。因問,具以其來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筆法乎?” 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邪?” 叟曰:“子豈知吾所懷耶?”聞而慚駭。 叟曰:“少年好學(xué),終可成也。夫畫有六要:一曰気,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zhí)華爲實。若不知術(shù),茍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爲似?何以爲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気。真者,気質(zhì)倶盛,凡気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xué)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賊也。名賢縱樂琴書圖畫,代去雜欲。子既親善,但期終始所學(xué),勿爲進退。 圖畫之要,與子備言: 気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 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 思者,刪拔大要,凝想形物。 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 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 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 復(fù)曰:“神、妙、奇、巧。 神者,亡有所爲,任運成象。 妙者,思經(jīng)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 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爲有筆無思。 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jīng),強寫文章,増邈気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余。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気。 筆絶而不斷,謂之筋。 起伏成實,謂之肉。 生死剛正,謂之骨。 跡畫不敗,謂之気。 故知墨大質(zhì)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気;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 “夫病有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 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于山,橋不登于岸,可度形之類也。是如此之病,尚可改圖。 無形之病,気韻倶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子既好寫雲(yún)林山水,須明物象之源。 夫木之爲生,爲受其性。 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加密如疏,非青非翠,從微自直,萌心不低。勢既獨高,枝低復(fù)偃,倒掛未墜于地下,分層似疊于林間,如君子之徳風(fēng)也。有畫如飛龍蟠虬,狂生枝葉者,非松之気韻也。 柏之生也,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jié)有章,文轉(zhuǎn)隨日,葉如結(jié)綫,枝似衣麻。有畫如蛇如素,心虛逆轉(zhuǎn),亦非也。 其有楸、桐、椿、櫟、楡、柳、桑、槐,形質(zhì)皆異,其如遠思即合,一一分明也。 “山水之象,気勢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間崖下曰巖,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夾水曰澗。其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掩映林泉,依稀遠近。夫畫山水,無此象亦非也。 有畫流水,下筆多狂,文如斷綫,無片浪高低者,亦非也。 夫霧雲(yún)煙靄,輕重有時,勢或因風(fēng),象皆不定,須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筆法。” 曰:“自古學(xué)人,孰爲備矣?” 叟曰:“得之者少。 謝赫品陸之爲勝,今已難遇親蹤。張僧繇所遺之圖,甚虧其理。 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 如水暈?zāi)?,興我唐代。 故張璪員外樹石,気韻倶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 曠古絶今,未之有也。麹庭與白雲(yún)尊師,気象幽妙,倶得其元,動用逸常,深不可測。 王右丞筆墨宛麗,気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 李將軍理深思遠,筆跡甚精,雖巧而華,大虧墨彩。 項容山人樹石頑澀。稜角無[足追],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気象,無大創(chuàng)巧媚。 呉道子筆勝于象,骨気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 陳員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無奇,筆墨之行,甚有行跡。今示子之徑,不能備詞。” 遂取前寫者異松圖呈之。 叟曰:“肉筆無法,筋骨皆不相轉(zhuǎn),異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筆法。”乃資素數(shù)幅,命對而寫之。 叟曰:“爾之手,我之心。吾聞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與吾言詠之乎?” 謝曰:“乃知教化,聖賢之職也。祿與不祿,而不能去。善惡之跡,感而應(yīng)之。誘進若此,敢不恭命。” 因成古松,贊曰: 不凋不榮,惟彼貞松。 勢高而險,屈節(jié)以恭。 葉張翠蓋,枝盤赤龍。 下有蔓草,幽陰蒙茸。 如何得生,勢近雲(yún)峰。 仰其擢干,偃舉千重。 巍巍溪中,翠暈煙籠。 奇枝倒掛,徘徊變通。 下接凡木,和而不同。 以貴詩賦,君子之風(fēng)。 風(fēng)清非歇,幽音凝空。 叟嗟異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巖間,所字即石鼓巖子也。” 曰:“愿從傳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辭而去。 別日訪之而無蹤。后習(xí)其筆術(shù),嘗重所傳。今進修集,以爲圖畫之軌轍耳。 ◆荊浩 --------------------------------------------------- 一、《中國畫鑒賞》: 荊浩,生卒年不詳,字浩然,沁水(今山西沁水縣)人。唐末隱居太行山洪谷,自號洪谷子。他博通經(jīng)史,能詩善文,對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貢獻尤其巨大。他將“水暈?zāi)?#8221;的畫法進 步自覺地加以發(fā)展,使之趨向成熟。開創(chuàng)出以描寫大山大水為特點的北方山水畫派,氣勢雄偉,風(fēng)格峻拔,為后來關(guān)仝、李成、范寬等人最終發(fā)展完成全景式山水畫奠定了初步格局。除山水外,荊浩在壁畫創(chuàng)作方面亦頗有造詣。 二、《中國大百科全書》(簡明版): 荊浩, 中國五代后梁畫家。字浩然。生卒年不詳。河內(nèi)沁水(今山西沁水)人。工詩文,通經(jīng)史,唐末避亂隱居太行山洪谷,自號洪谷子。荊浩擅山水,注重師法造化,他常攜帶紙筆,在洪谷深處對景寫生,畫松“凡數(shù)萬本,方如其真”。畫山水師承張璪、吳道子、項容,師長舍短,加以發(fā)展,形成筆墨兩得、皴染兼?zhèn)涞莫毺仫L(fēng)貌。其畫多作云中山頂,四面峻厚,主峰聳立,喬柯雜植,溪泉坡岸的全景式山水畫。對北宋山水畫的發(fā)展有著極大影響。有《匡廬圖》傳世。荊浩對繪畫理論亦有建樹。著《筆法記》一篇,系統(tǒng)地論述了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藝術(shù)準則。指出藝術(shù)形象有“真”與“似”之分,認為“似”是“得其形而遺其氣”,而“真”則“氣質(zhì)俱盛”。進而提出畫有“六要”:氣、韻、思、景、筆、墨,認為“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凡此等等,皆反映了山水畫于唐末五代在理論研究上所達到的水平。 荊浩,字浩然,是五代后梁人,原籍河南沁水,不過也有人說他是河內(nèi)人。后來他為了避世亂而隱居在山西太行山洪谷占,因而從此就自號「洪谷子」。關(guān)于他的生卒年月份歷史上并沒有明文記載,所以無法考證,只知道他博通經(jīng)史,尤其是以善畫而著稱。 他在隱世于太行山期間躬耕自食,同時致力于繪畫的研究。他對于盤根錯節(jié)的古松最感興趣,每天都帶著筆墨寫生,一口氣畫了幾萬棵松樹才認為略得其真,他認為繪畫不僅僅以畫得相似,更強調(diào)實質(zhì)感的境界。他反對一般妄談筆墨而缺乏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人,他這種形神并重的論調(diào),是一種最透徹、最高境界的藝術(shù)主張。 荊浩傳世的畫不多,以《匡盧圖》最具考證?!缚锉R」此名是依照柯久思提跋而定,原名已經(jīng)不可考,畫面也不一定是廬山的風(fēng)景。此圖為全景式構(gòu)圖,圖中畫的是山峰高聳入云,而且主峰位于中軸線上,蜿蜒的山徑,挺拔的蒼松,造成了一種高山仰止的藝術(shù)效果,使山岳具有了崇高的氣質(zhì),也因此視野非常廣闊,近似古人所說的高遠景。再以山石皴法和瀑布的細白線,來突出北方山水的特質(zhì),畫面頗富力感。因畫家重視墨暈,所以山嵐迷蒙之美,在此呈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荊浩對中國繪畫理論也有很偉大的貢獻,因為他為了補充謝赫「六法」的不足,而提出氣、韻、息、景、筆、墨的六要原則。他完全不提”賦彩“而以”墨者“代之,這表明了唐代水墨山水畫的發(fā)展,用墨的技巧達到了能代替色彩并且更勝一籌的地位。他的六要針對山水畫,但其他類畫也可以適用??梢?,荊浩的「六要」,遠比謝赫「六法」完全沒有解釋的抽象畫理來得容易多了,既使人容易了解而又顯得高明。 荊浩卓越超凡的成就,使當時的關(guān)仝欽佩不已而投入其門下,后來北宋的大畫家范寬、郭熙等也都間接接受荊浩的影響。元代倪瓚、黃公望,和明代的文徵明、唐寅也一致推崇荊浩為山水畫的宗師。荊浩的「六要」,奠定了中國繪畫史上完整又健全的理論體系。 筆法記,五代荊浩撰(約西元九二○年前后)。浩,字浩然,河南沁水人,隱居于太行山之洪谷,號洪谷子。浩博通經(jīng)史,工畫佛像,尤擅長山水畫;其所繪云中山;山頂四面峻厚,為范寬輩之祖,堪稱五代之冠。 四庫全書提要及近人余紹宋撰書畫書錄解題中,皆認為筆法記之文詞雅俗混淆,疑為偽作。筆法記在新唐書、宋史、通志、書錄解題等書俱經(jīng)著錄,而又為北宋韓拙所引用,五代名畫補遺中之荊浩傳言著山水訣,可見比書淵源有自。文詞拙澀,雅俗混淆,或即為荊浩原有風(fēng)格。 筆法記為荊浩自述耕隱于洪谷,外出寫生,在石鼓巖遇間遇一叟,講授筆法之對答。南齊謝赫的六法適用于人物畫的品評標準,筆法記中所揭示的六要,即氣、韻、思、景、筆、墨,較適合于山水畫的品評標準,此外筆記法中述及項容有墨無筆,吳道子有筆無墨,以及筆、筋、肉、骨、氣四勢等觀念,皆對后世的影響甚鉅。(詹前裕) ◆《筆法記》寫于后唐時期 ---------------------------------------------------------------- 《筆法記》的博大精深,表明這只能是荊浩晚年所作,是他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因而確定其寫作年代,有助于推斷他的卒年。 根據(jù)宋代史書的記載,《筆法記》是由荊浩的“友人”在北宋初年進獻給皇室的,說明他已離開人世。于是有人推論他寫于五代后梁,甚至寫于唐末。筆者則認為寫于五代后唐。 《筆法記》中有兩句名言:“水暈?zāi)?,興我唐代。”他敢于公然聲稱“興我唐代”,除了表明他忠于唐室以外,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后梁之后的后唐,是打著“擁唐”的旗號建立起來的,其開國皇帝李存勗,是沙陀族酋長李克用之子,這個“李”姓,是唐成通十年(869)由唐懿宗賜予的。后梁朱溫滅唐之后,李克用始終不放棄擁唐的名義。后梁龍德三年(923),其子李存勗滅后梁正式稱帝,國號仍為“唐”,一切制度均仿效唐朝,大臣也多用唐朝舊臣,宮內(nèi)各執(zhí)事及諸鎮(zhèn)將軍全仿唐制用宦官等。根據(jù)后唐擁唐的特殊歷史情況,荊浩在《筆法記》中敢于公然采用“我唐”是合乎邏輯的。這既符合他聊抒懷古之幽情的心態(tài),也不承擔政治上的任何風(fēng)險。 后唐于清泰三年(936)被后晉所滅,荊浩寫作《筆法記》的時間,很可能就在后梁龍德三年至后唐清泰三年(923——936)之間。 ◆《筆法記》的理論建樹 ---------------------------------------------------------------- 《筆法記》的體裁很別致,采取對話的形式,一個是愛好對古松寫生的青年農(nóng)夫;另一個是自稱“石鼓巖子”的“叟”,通過兩個人的交往問答,借老人之口,闡述荊浩自己的藝術(shù)見解。 《筆法記》的理論建樹主要有三點。 一、“圖真”論 “圖真”,是文章的核心觀點。所謂“真”,就是物象的本質(zhì)特征。他說:“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這就是說,事物的美是客觀存在,畫家只有通過“度”,即深入體察、品味,才能得到其真。如果不理解這一要求,那只能得其“似”——“得其形,遺其氣”。而“真”則是“氣質(zhì)俱盛”。“真”和“似”作為兩個對立的概念提出,可以看出,“似”相當于徒具形骸而無神氣,“真”相當于形神兼?zhèn)?,氣韻生動。具體到山水畫,他認為“山水之象,氣勢相生”,畫家不僅要表現(xiàn)出峰、巒、嶺等不同地貌特征,而且要把山水作為廣大空間中互有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整體來描繪,即所謂:“其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掩映林果,依稀遠近。”荊浩把前人在人物畫領(lǐng)域的理論成果“傳神”、“氣韻生動”引申到了山水畫領(lǐng)域,發(fā)展為“圖真”學(xué)說。 荊浩隱居后,由儒而入道的思想轉(zhuǎn)化是必然的。他對“真”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打上老莊的烙印?!肚f子·漁父篇》說:“真者,精誠之至也。”又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因而“真”與真誠、純真、天真、精神、本質(zhì)等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荊浩由此引發(fā)出“氣質(zhì)俱盛”,并第一次把“真”與“似”明確區(qū)別開來。 從“圖真”的要求出發(fā),他借老叟之口,反復(fù)用“真”來衡量創(chuàng)作得失。比如在“六要”中談到“景”,解釋為“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在“四品”中談到“奇”,解釋為“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在評論前代畫家時,評張璪樹石“真思卓然”,王維“巧寫象成,亦動真思”,項容“放逸不失真元氣象”;最后又說“愿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這當中提到的真景、真思、真元、創(chuàng)真,顯然包含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兩個方面的要素。真景——大自然的形與神,氣與質(zhì);真思、真元——畫家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主觀精神。有了主客觀的結(jié)合,才談得上創(chuàng)真——創(chuàng)造出形神兼?zhèn)洹赓|(zhì)俱盛、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 二、“六要”論 荊浩提出“六要”是氣、韻、思、景、筆、墨,顯然是南朝齊·謝赫“六法”論的繼承和發(fā)展。“六法”產(chǎn)生于人物畫興旺的時代,“六要”則因山水畫的興起應(yīng)運而生。兩者作一簡單比較,“氣韻”被分解為二,“思”大體相當于“經(jīng)營位置”;“景”大體相當于“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筆”是“骨法用筆”的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增加了“墨”,這是唐末五代水墨山水畫日益興起而導(dǎo)致的新的理論概括,也是《筆法記》中最體現(xiàn)時代性的見解。 關(guān)于山水畫的氣韻問題,前人未曾涉及,荊浩第一個提出“松之氣韻”,“山水之象,氣勢相生”。而且在評論山水畫家時,把有無氣韻作為首要標準,比如說張璪“氣韻俱盛”,說王維“氣韻高清”。 荊浩運用“氣韻”概念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畫面筆墨如何表現(xiàn)氣韻,另一種是指整個畫面形象的氣韻。“六要”中對氣、韻分別闡述正是前一含義。“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意即畫家以自己的心靈來統(tǒng)帥用筆,達到認識與表現(xiàn)的主客觀統(tǒng)一,得心應(yīng)手而不迷惑猶豫。筆之所到,即心之所運,也即氣之所生。這很有些類似于張彥遠贊美吳道子時所說“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工,假吳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又所謂“不滯于手,不凝于心”。總之,氣勢貫通,一氣呵成。至于“韻”,荊浩解釋為“隱跡立形,備儀不俗”。直譯為隱去筆墨痕跡而能顯現(xiàn)物態(tài),格調(diào)不同凡俗。意思是說,筆墨為塑造形象而存在,筆墨美不游離于形象之外,才會產(chǎn)生韻味。荊浩認為,畫家只有在專一忘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下,以筆取氣,以墨取韻,方是最佳選擇。這一觀點對后世有著深遠影響。所謂筆剛主氣,墨柔主韻,筆墨氣韻等說法,其實皆源于荊浩。 對畫面山水樹石氣韻的要求,荊浩指出首要的是“明物象之源”,比如樹木的生長由“性”所決定,松樹的氣韻應(yīng)是“如君子之德風(fēng)”;而柏樹則是“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jié)有章,文轉(zhuǎn)隨日”。山水的氣韻主要是取“氣勢相生,掩映林泉,依稀遠近”。綜合來看,他所說的畫面山水樹石氣韻一要符合自然本性,二要體現(xiàn)審美屬性,且和畫家的審美理想、道德觀念相聯(lián)系。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自然山水從整體氣勢上把握,從各種空間境象的關(guān)聯(lián)上把握,表現(xiàn)出對大自然中和諧、變化乃至朦朧美的向往。 “思”和“景”也是由山水畫的特殊審美要求而產(chǎn)生的。兩者都講山水畫創(chuàng)作構(gòu)思過程的要點,它包含三個方面:第一,要對大自然中紛雜的現(xiàn)象進行篩選,分清主次,取舍概括,即所謂“刪拔大要”;第二,要聚精會神地依附于具體形象來發(fā)揮想象、聯(lián)想,即所謂“凝想形物”;第三,要根據(jù)自然景物不同時間、地點的變換,搜尋其妙處,創(chuàng)造出“真”的藝術(shù)形象,即所謂“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 “筆”和“墨”是中國畫造型的特殊藝術(shù)語言。荊浩將兩者做了嚴格界定,并且第一個提出將“墨”作為獨立范疇來加以討論。他強調(diào)用筆既要遵循傳統(tǒng)法則,又要加以變化,使之富于運動感,這就是他所說的“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進而他又提出“筆勢論”——筋、肉、骨、氣四勢。筋,指筆斷意連,意到筆不到;肉,指用筆圓渾豐滿;骨,指用筆遒勁有力;氣,指用筆氣韻貫通。這些見解,與唐人論書法筆勢一脈相承而又有區(qū)別,這與水墨山水畫中運筆的變化、皴法的產(chǎn)生等新情況是分不開的。 荊浩把“墨”放到與“筆”同樣重要的位置,標志著水墨山水畫已達到相當水平,新的審美觀念已經(jīng)誕生。他自豪地宣稱:“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zāi)拢d我唐代。”他具體解釋墨是“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即要求用墨的濃淡變化來表現(xiàn)物象的陰陽起伏與不同色調(diào),去掉巧飾,提倡自然,取得用筆所無法收到的藝術(shù)效果。 正是從有筆有墨的角度出發(fā),他對前人已有定評的名家敢于翻案。被尊為“畫圣”的吳道子,他批評為“筆勝于象,亦恨無墨”;被尊為“國朝山水第一”的李思訓(xùn),他批評為“雖巧而華,大虧墨彩”;被前人不大看重的張璪,他卻盛贊其為:“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及今,未之有也。”對于王維,他則贊為“筆墨宛麗,氣韻高清”,開了后世推崇王維的先河。 三、“四品”、“二病”論 前人品評繪畫作品的成敗優(yōu)劣,雖分等級而無具體解釋。荊浩則不然,他對劃分“神、妙、奇、巧”四品,都作了界定。神品,大體為作畫若不經(jīng)意,毫不做作,而能得心應(yīng)手,自然天成。這有些類似于唐人所說的“逸”品。妙品,意指作畫前精心構(gòu)思,悟想萬物性情,達到符合其儀容特性,而且富于筆墨之妙。這又似乎涵括了唐人“神、妙”兩品。對于奇、巧二品,荊浩持批評態(tài)度。前者只重用筆變化而忽視對象的本質(zhì)特征,違背物理;后者只從小技巧著眼,矯揉做作,華而不實,這是他最反感的。 四品之說,意猶未盡,他進而論述山水畫失敗的兩種病因——無形病和有形病。有形病指形象的比例不當?shù)刃嗡品矫娴拿?,無形病則是畫面整體性的神似氣韻方面的毛病。他認為最可怕的是無形病,不可刪修,類同死物。畫病之說自荊浩首先提出,后代多有仿效者,如宋人郭若虛有“三病”說、韓拙有“俗病”說,元人饒自然有“繪宗十二忌”,明人李開先有“四病”說,清人鄒一桂有“忌六氣”、沈宗騫有“五俗”說、盛大士有“七忌”說等等,可見其影響深遠。 通過對《筆法記》的簡單剖析,可以看出,荊浩不僅是一位卓越的水墨山水畫家,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山水畫理論家。《筆法記》既是他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審美理論的總結(jié),也是我國水墨山水畫早期階段的理論總結(jié),在中國繪畫美學(xué)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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